江城的这场雨来得很突然,可是持续的时间却很久,暴雨下了两天两夜,江城内外的河沟之中水位已经明显上涨,根据气象台预报,受河套西风槽东移和西南暖湿气流共同影响,之后的三天内降雨过程仍将延续,清江水系累积平均面雨量已经达到了84毫米,其中陈家坝以上地区累积平均面雨量已经达到了123毫米,最大点雨量,春阳大清河北吉闸226毫米,受这轮降雨的影响,清江水系出现了自建国以来同期最大的春汛,洪峰水位28.72米,超过警戒水位(27.5米)1.22米,洪峰流量3210立方米每秒,江城的防汛形势陡然变得严峻起来。
江城市市委针对这次汛情紧急召开了常委会议,对这次春汛有可能引起的山洪,滑坡等灾难防御做出了明确的部署。江城市委书记洪伟基过去在岚山市的时候就有过多次指挥防汛抗洪的经验,对于江城突然到来的春汛,他虽然没有太多的心理准备,可是也没有表露出太大的惊慌。洪伟基提出了这次防汛抗洪的四大方针:
一是加强领导,落实责任,强化领导,落实领导责任,加强监测,对蓄水偏多的小塘坝,小水库安排人员巡查贯彻,对可能出现的防汛形势做好充分的准备。
二是科学分析,搞好调度。认真分析各类蓄水工程和江河来水情况,科学计算春汛的入库量,根据工程承载能力,合理蓄泄,对于病险水库,工程状况较差的小型蓄水工程,坚决克服盲目惜水思想,凡是危及工程安全的,及时采取错事,提早预泄,避免发生溃坝事故,按照水库调度管理权限,做好春汛期间的安全监管工作,发现问题要及时处理。
三是认真排查,消除隐患。对病险工程,防汛重点乡镇、在建涉水工程、山地灾害易发生地区进行全面检查,尤其是蓄水多,工程质量差的小型蓄水工程和小河堤防密切关注,认真排查,对可能出现险情的险工险段,重点防御区,指定切实可行的排险错事,落实防汛预案,确保度春汛安全。
四是做好准备,随时抢险,各级防汛部门进入临战状态,要求各地各有关部门迅速行动,加强写作,密切关注天气变化,做好应战准备,指定科学的抢险救灾,人员转移应急预案,落实抢险队伍,抢险物资,随时投入抢险。
洪伟基说完这四大方针后,总结道:“今年江城的防汛工作极其严峻,我们各级干部,每个工作人员,都要严防死守,坚决打好防春汛这一仗,在力争确保春汛安全的前提下,为全市春耕生产创造条件。”
洪伟基的四大方针还是深受常委认同的,他亲自挂帅担任防汛抗洪指挥部的总指挥,常委们也分别负责了各个辖县的抗洪指挥工作。
代市长左援朝是这抗洪指挥的实际负责人,具体工作的分派由他负责。
在春阳的六个辖县之中,所面临抗洪形势最为严峻的要数春阳县,春阳县基础设施薄弱,兼之县内有小清河和大清河两条清江支流,每年的汛期都会给当地的农业生产带来不小的麻烦,属于重点盯防的地区。常务副市长李长宇过去在春阳担任过县委书记,对春阳的情况最为理解,所以春阳的防汛工作就由他负责指挥。
市级领导的指挥实际上就是一种检查和监督,李长宇对春阳有着极其深厚的感情,他在防汛紧急会议结束之后,就马上跟春阳县委书记秦清联系了一下,春阳的情况果然严峻的多,小清河、大清河的水位都已经大大超出了历史同期,大清河的水位已经超出警戒线1.1米,目前全县官兵都已经投入了紧急抗洪的行动中。
这种抗洪行动是最容易出英雄,也是最容易出政绩的时候,市委市政府各个机关都成立了抗洪抢险小队,张扬所在的旅游局也成立了抗洪抢险队,张大官人众望所归的当选为队长,率领旅游局的八名年轻人驱车前往春阳,赶赴抗洪第一线。张扬主动要求前往春阳抗洪不仅仅是革命大无畏精神在闪耀,还有很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他的家在春阳,春阳美人儿县委书记秦清是他的红颜知己,在他的心里封建残余思想还在作祟,这种危急关头,国家需要我,党需要我,人民需要我,我的家人也需要我,秦清更需要我,老子必须出现在抗洪抢险的第一线,保卫国家就是保卫小家,捍卫人民的利益就是捍卫秦清的利益,我这是公私兼顾,我这是共产党员高尚道德情操的升华!
其他的敢死队员可不知道张扬心中的这点小九九,当时抗洪抢险队报名的时候,张扬第一个就跳了出来,还真是让旅游局所有人都大大佩服了一把,难怪人家年纪轻轻就成为了正科,这政治觉悟就是不一样,在张大官人的感召下,旅游局市场开发处的四名年轻人无一例外的参加了抢险队,也让市场开发处一举占领了抢险队半数以上的名额,在旅游局大大的威风了一把。
江乐之前曾经参加过抗洪抢险的行动,不过那是在江城,这次他们去春阳,一路之上暴雨下个不停,坐在解放大卡车后面,晃晃悠悠行进了一个多小时才到了他们的目的地,春阳小清河殷庄段。
跳下解放卡车,发现地面上的积水已经到了他们的脚脖子,不远处几百名解放军战士正在那里搬运着沙包,垒高堤坝。
张扬他们这群人刚一到达,就被现场指挥分派了任务,负责现场指挥的居然是张扬的老熟人,过去黑山子乡乡长胡爱民。胡爱民现在已经担任春阳县工商局局长了,县里针对这次汛情进行了紧急工作部署,各职能部门的领导都深入第一线进行指挥,胡爱民刚巧被分到了小清河殷庄段,这里也是春阳汛情最为紧急的三个地方之一。
胡爱民见到张扬显然也吃了一惊,过去张扬在黑山子乡计生办的时候,两人合作的并不愉快,不过事情已经过去了,张扬如今已经成为正科级,短短的一年内已经从一个编外人员晋升为和胡爱民级别相同的科级干部,而胡爱民恰恰处于政治上的又一个低潮期,他的老领导,老靠山杨守义因为贪污受贿被双规,在双规期突然死亡,胡爱民现在的心情颇为忐忑。他在感叹张扬好命的同时,也不禁对他多了几分敬畏,春阳体制大大小小的干部谁不知道常务副市长李长宇和张扬的亲近关系,又有谁不知道张扬和秦清之间的暧昧情愫,现在的张扬已经再不是昔日那个吴下阿蒙。
张扬穿着雨衣来到胡爱民面前,大声道:“胡乡长!”
胡爱民咧开嘴笑了起来,他热情的和张扬握了握手,顺便看了看张扬身后的江乐,江乐的肩头扛着一杆红旗,旗帜已经湿透了,却仍然被暴风吹起,在风中发出猎猎声响,上面的抗洪抢险队五个大字熠熠生辉。胡爱民知道这几个字代表的意义,过去他曾经不止一次见识过这种带有极强政治意味和表演意味的团体,在他心中,这帮机关青年是帮不上什么忙的,他们是借着这次抗洪抢险的机会,接受革命洗礼,捞取一些政绩,可人家也不会妨碍着他什么,胡爱民点了点头,因为风雨声很大,他和张扬的对话必须扯着嗓子大喊,他指向远方,那里有一群年轻人正在挖土填塞沙包,然后再交给解放军运到这里加高河堤:“张处长,你们去……帮忙装沙包吧!”胡爱民对这帮城里青年原没有什么指望。
张扬点了点头,带着自己的队员去了挖土现场,他们随车也带来了一些工具。胡爱民小看他们并不是没有道理的,这些抢险队员多数都没有干过什么农活,从他们拿铁锨铁锹的架势就能够看出来,胡爱民专门让助手去交代,这帮人干活多少无所谓,可千万别伤了自个儿。
张扬从来都是个不服气的主儿,他也看出来了,人家压根没把他们当成是帮忙的,十有八九觉着他们这群人是过来捞取政绩,找机会火线入党,火线立功的。望着周围匆忙奔走的解放军,再看看自己带来的这帮人,张扬也觉着有些惭愧,他一声不吭的走到沙袋前,扛起了一包沙袋,然后道:“江乐、陈建,给我再来一个!”
江乐和陈建看到张处长动真格的了,慌忙抬起了一个沙包给张扬上肩,张大官人扛着两个沙包一溜小跑向河堤上奔去,张扬的这一手马上吸引了无数目光,不过他可不是存心作秀,这是实力使然,别说两袋,就是八袋他也扛得动。朱晓云如同一个看到偶像的粉丝般拼命鼓起掌来:“头儿好棒!”
沙包装满土的份量很沉,从填土的地方到河堤有二百米的距离,张扬一口气都没歇就走到了地方,把沙包放下,转身继续投入运送沙包的队伍之中。
胡爱民望着张扬坚实的背影,脸上不觉露出了一丝微笑,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个家伙的身上也有着如此可爱的一面。
雨越下越大,打湿了张扬身上的衣服,他干脆脱下外衣,只穿着一件黑色的健美背心,任凭风雨吹打着他健硕的身体,只有亲身来到这种环境中,才能感受到心中的紧迫和那份责任,张扬此时所想的是守住这段堤坝,只有守住这里,才能让下游的老百姓免除洪涝的灾害。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已经全身心的投入到抗洪抢险中去,没有人计较个人的得失,没有人想着怎样去捞取政绩,心中所想的就是做好眼前的事情,人在危险关头,思想会突然变得单纯。
胡爱民正在紧张指挥抗洪的时候,一名青年慌慌张张跑了过来,他远远就大喊道:“胡局长……殷庄小学校有一个班的学生被困住了……快去……快去……”
胡爱民愣了,所有人都愣了,胡爱民怒吼道:“你说什么?”
那青年上气不接下气道:“有一个班级在上课,可山洪突然来了,水位一下涨上来,把学生都困在学校里了……”
胡爱民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这都是什么时候了,已经通知下去,所有学校停课转移,居然还有人在这种时候上课,以后一定要追究相关负责人的责任,他大声道:“鲁继才,你留在这里指挥,无论如何堤坝不能有失!”鲁继才是工商局副局长,也是这边的副指挥。
胡爱民回头看了看堤坝,雨仍然在不停的下,小清河水位仍然处于不断上涨之中,这里不容有失,从这里抽调人力去救人显然是不现实的。
张扬来到他的身边,主动请缨道:“胡乡长,我跟你去,我们这帮人水性都好的很!”
胡爱民点了点头,反正张扬手下的那帮队员留下来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带他们去救人。
一行人匆匆向殷庄小学跑去,殷庄小学距离堤坝只不过两里多地,可是因为积水很深,他们花费了比平时多两倍的时间才走到。也有人去殷庄村里求援了,不过殷庄村比起堤坝还要远一些,而且村里的多数村民都被动员去抗洪抢险了,就算去了也找不到多少帮手。
来到小学校门前,发现校门已经被淹了半截,水已经没到了他们的胸口。
张扬看到那些留在学校上课的孩子们都已经爬到了屋顶上,大概有三十多个,其中还有一位中年女教师,看到他们这群人过来,拼命地向他们呼救。
算上胡爱民在内他们一共过来了十一个人,张扬带来的这八名旅游局的青年水性都很好,这帮人也总算找到了用武之地。因为现场没有可供转移的工具,所以他们只能一次次游过去把孩子们背出来。
胡爱民和张扬商量之后,决定由他们两个加上其他五名水性好的队员负责救人,朱晓红和其他三名水性稍差的全都留在小学西北二百多米处的土坡上负责安顿被救出的学生。
水位上升的比他们想象中还要快,短短的时间内,洪水已经淹没了屋檐,房顶还有十多名学生没有获救,张扬游到屋檐上,背起一名小女孩,他向身边的江乐道:“拿出你吃奶的力气,咱们必须得快点了!“江乐点了点头,也背起了一个小男孩。
每次把一名学生送到安全的地点,朱晓红总会发出一声欢呼,只有亲历这种过程,才能体会到拯救生命的那种激动和快乐。
胡爱民的水性也是极好,他已经亲手解救了三个孩子,现在又向校舍游去,那名女老师和两个小女孩还坐在屋脊上等着解救。
张扬虽然起步比他晚一些,却和他同时游到了屋脊处,江乐也来了,张扬主动承担背起那名女老师的责任,江乐和胡爱民各负责一个小女孩。
眼看营救任务就要完成,胡爱民也轻松了许多,他笑道:“这次我准保比你游得快!”
张扬背起那名女教师已经跃入了水中,他笑道:“试试看啊!”
胡爱民喘了口气,他毕竟年龄较大,经过这连番的营救行动体力已经有些透支,他亲切的用手掌抚摸了一下那小女孩的头顶,笑道:“小姑娘,让伯伯喘口气,然后我带你游过去好不好?”
小姑娘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胡爱民,脸上绽放出一丝天真纯净的微笑,眼中的恐惧也在此时悄然退去了。
张扬和江乐已经游出了十多米,张扬回过头笑道:“胡乡长,再不出发,你就赶不上了!”
胡爱民点了点头,可忽然脚下的屋脊塌陷了下去,这栋陈旧破烂的校舍再也禁不起洪水的浸泡,在水中倒塌。
张扬眼睁睁看着胡爱民和那女孩的身影消失在水面之下,他双目圆睁大吼了一声,因为身上还背着那名女教师,他不可能返回去营救胡爱民,他能做的只能是拼命游回土丘,把这名女教师送到安全的地点再返回。
先行把学生送到土丘的陈建活动了一下酸麻的四肢,重新跳入水中。
张扬也在随后把那名女教师推了上去,他顾不上喘口气休息一下,转身向校舍坍塌的地方游去。江乐把学生送到土丘之后,也游了回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着水面,朱晓云忽然惊喜的欢呼起来,却见胡爱民的头颅从远处的水面冒了出来,他的身上还背着那个小姑娘,虽然游得很缓慢,但是他的脸上带着笑容。
张扬、陈建和江乐也不约而同的欢呼起来,张扬高呼道:“胡乡长,好样的!”
胡爱民笑得很温暖,很骄傲,他似乎想说什么,似乎想要告诉所有人他才是这次比赛的胜利者……朱晓云站在高处是最先发现情况不对的一个,她看到鲜血正沿着胡爱民的周围浸润开来。
张扬他们也发现了,一个个拼命向胡爱民游去。
小姑娘紧紧搂住胡爱民的脖子:“伯伯……你……流血了……”
胡爱民仍然在笑,疼痛让他说不出话来,他不敢说话,生怕一说话就会耗尽体内最后的力量,害怕就此沉入洪水之中,再也不能到达彼岸,他的眼前浮动的是小姑娘天真而纯净的微笑,他要尽自己最后的力量,送给她一个美好的明天……张扬和江乐同时抓住了胡爱民的手臂,陈建扶住那小姑娘,可胡爱民却仍然在慢慢向前游着,他在坚持。鲜血染红了浑浊的洪水。
张扬他们三个护卫着胡爱民一直游到岸边,此时胡爱民脸色惨白,意识已经模糊。张扬和江乐搀扶着他离开了洪水,这才发现,胡爱民的胸口插着一根拇指粗细的钢筋,刚才校舍倒塌的时候,胡爱民落了下去,不巧撞在一根钢筋上,他以强大的意志坚持住没有倒下,在水中找到了那个溺水的小女孩,并背着她浮出了水面。
胡爱民的嘴一张一合,张扬握住他的脉门,只觉脉息微弱,撕开他胸口的衣服,却见那根钢筋从他的左胸刺入,正刺中他的心脏,张大官人纵然医术无双,此时也已经无能为力,他握住胡爱民的手掌,悄然将一股内力渡了过去,胡爱民颤抖的手伸向那小姑娘:“没事……没事……”
那小女孩看到眼前的情景,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朱晓云率先忍不住,捂住嘴唇失声痛哭起来。
包括张扬在内的每个人眼圈都红了,在今天之前,张扬对胡爱民这个人一直抱有反感,认为胡爱民是一个为了向上爬而不惜一切手段的干部,可这样一个人,竟然可以在生死关头做出这样的选择,对张扬震撼到了极点,他忽然发现每个人的身上其实都有闪光点的存在,胡爱民、郭达亮他们每一个人踏入仕途的时候也许都抱着为国家为人民奉献自己青春和力量的理想,在现实中,他们改变了,为了适应这个体制,他们不由自主的发生了种种的变化。
郭达亮在发疯之后找回了自己。
而胡爱民却是在生死关头的刹那,找回了昔日的自己,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终于明白了为官的意义,他用行动捍卫了共产党员的称号,他颤抖的手轻轻抚摸着那小女孩的脸蛋儿,然后无力地垂落下去,他的生命已经逝去,可是他的内心已经了无遗憾……张扬感到自己的喉头被一种难以言明的情绪拥堵着,他缓缓站起身来,用力咬了咬嘴唇,两行热泪却仍然随着雨水无可抑制的落了下来,他本以为自己穿越千年早已漠视生死的意义,可当他看到胡爱民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了人世,他仍然不可避免的被感动了,无论胡爱民做过什么,此刻他已经为自己的人生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他的生命是崇高的。
张扬轻轻揉了揉那小女孩的头顶,声音低沉道:“好好看看他,是这位胡伯伯救了你……”
每个人都有尊严,每个人对生命的意义都有自己的看法,胡爱民用自己的生命捍卫了那女孩儿的生命,也捍卫了他的尊严。
胡爱民牺牲的消息传到殷庄河坝工地的时候,现场哭声一片,这悲伤的消息并没有让抗洪的军民倒下去,而让他们产生了更大的凝聚力,所有人化悲愤为力量,投入到这场与自然界的斗争中去。
暴雨继续肆虐了一整夜之后,终于开始减弱。张扬沐浴着细雨站在小清河大坝上,望着滚滚洪流,心中感慨万千,他开始发现在生死关头,人性的光辉无法掩盖,每个人都会表现出自己最真实最诚挚的一面。
一辆绿色吉普车缓缓停靠在堤坝下,连夜忙于到处视察汛情的李长宇和秦清走下汽车,他们看到傲立于堤坝之上张扬。
李长宇用力抽了一口烟扔在了地面上,他意味深长道:“希望这场风雨能让他成熟起来!”
秦清缓步走上河堤,她看到张扬肩头的淤青,看到张扬脸上的泥土,这丝毫没有影响到张扬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反而显得越发的光辉越发的高大。
张扬转过头,看到秦清憔悴的容颜,他笑了起来,笑得有些勉强。
秦清小声道:“辛苦了!”
张扬摇了摇头,他指向远方仍然在装填沙包的军民:“他们才辛苦!”他指向临时防雨棚中刚刚才得到休息的战士们:“他们才辛苦!”他指向殷庄小学的方向,却没有说话。
秦清抿了抿樱唇,晶莹的泪光在她的美眸中闪烁。这次的抗洪救灾让她目睹了无数感人的场面,让她感到身为共产党员的自豪,让她为国家干部这四个字而深深骄傲着,过去她曾经一度迷惘过,而在这场自然的灾害面前,她重新意识到自己所应承担的责任,明白百姓对他们拥有着怎样的期望。
李长宇也走上了河坝,刚刚收到消息,小清河春汛以来最大的一次洪峰已经安然渡过,气象台反馈来的情况表明,下午暴雨就会渐止,汛情在一定程度上会得到缓解。李长宇拍了拍张扬的肩头:“累了就去休息,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张扬叹了口气道:“胡爱民牺牲了!”
李长宇和秦清对望了一眼,他们都已经听说过了这件事,李长宇道:“爱民同志舍己救人的事迹我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我会向上级领导反映!”
说完这句话,他和秦清一起去慰问现场的官兵和群众,过了好一会儿,秦清方才回到张扬的身边,她轻声道:“张扬,注意身体,洪峰已经过去,这边已经不需要这么多的人力,有时间的话,可以回家里去看看!”
张扬点点头,低声道:“我还是留下来帮忙,我年轻身体好,这些官兵也都一天一夜没有休息了!”
秦清小声道:“你自己多多注意!”
“你也是!”
两人都关心着对方,可是在这种情况下,也不能把心中的话儿畅所欲言的说出来,他们都有工作去做,目光纠缠了一会儿,秦清就转身离去,她还要陪同李长宇去春阳其他的地方视察。
胡爱民的死对张扬震动很大,他第一次没有考虑到政绩,没有考虑到利用这次的机会升官,踏踏实实的投入到抗洪抢险的工作中。
在小清河奋战两天两夜之后,今年春汛最危险的时候终于过去,张扬和他的抗洪抢险队也完成了任务,张扬并没有随同其他队员一起即刻返回江城,而是前往春阳去看看家里的受灾情况。
连日的暴雨让春阳县城也遭受了水灾,如今洪水虽然退去,可是大街小巷都可以看到留下的淤泥,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湿霉的味道,太阳已经出来了,可是阳光照在身上仍然感觉到有种黏乎乎的感觉。
农机厂宿舍的院子里仍然积了很深的水,这种老旧的厂区宿舍,排水设施很差,张扬趟着齐膝深的水来到家门前,看到赵铁生和赵立军两人正在往桌子上放被子,想利用阳光将家里的衣服杯子好好晒一晒。
看到张扬,两人都笑着招呼,自从春节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也融洽了起来。
张扬叫了声赵叔,叫了声大哥,趟着水走了过来。
在房间里收拾的徐立华听到张扬的声音,也从里面走了出来,笑道:“三儿回来了,前天秦县长过来视察灾情就说你来春阳抗洪了,想不到今天才过来!”秦清虽然已经成了县委书记,老百姓还是习惯的称呼她为秦县长。
张扬点了点头道:“一直都在小清河抢险,现在洪峰过去了,才有时间过来,家里怎么样?受灾重不重?”
赵铁生凑了过来,叹了口气道:“东西都泡了,不过好在没啥值钱的东西,住平房就这样,过去也受过灾,今年还算有些准备,电器啥的都妥善放好了。”
张扬道:“没什么大损失就好!”他把母亲叫到房间里,又给了她一千块钱。
徐立华非得给他塞了回去,不无嗔怪道:“家里又不缺钱,你自己留着,这么大人了,谈朋友也得花钱!”
张扬笑道:“她们都知道给我省钱!”
这话徐立华可不爱听,板起面孔道:“你这孩子,总不能整天都没个定性,这么大人了,对象也该早早定下来,那些女孩子都不错,你可别坑人家!”
张扬一听她这样说就有些头大,慌忙说自己去县里还有重要事情处理,转身逃离了家门。
张扬这次回来春阳,还有一个念头,要去胡爱民的家里看看,他过去和胡爱民没什么交往,所以对胡爱民住在哪里并不清楚,事先联络了税务局局长王博雄,王博雄开车到农机厂接了张扬。
张扬刚刚上车,王博雄就告诉了张扬一件事,胡爱民死前就被查出和杨守义有牵连,过去曾经多次向杨守义送礼。
张扬皱了皱眉头道:“这事是真的?”
王博雄点了点头道:“真的,有人向县纪委举报了这件事!”
张扬道:“无论胡爱民过去做过什么,可是他舍己救人的行为有目共睹,不能因为他过去所犯过的错误,就否定他现在的功劳吧?”
王博雄道:“县里到现在都没有大力宣传这件事可能就是这个缘故,我看,县里没有做出最终决定之前,我们还是谨慎一些。”
张扬怒道:“怕个鸟!你不去我也要去,胡爱民死的时候我亲眼看到的,他是条汉子,我一定要送送他!”
胡爱民住在工商局职工宿舍,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胡爱民贿赂杨守义的事情传的沸沸扬扬,搞得他这次见义勇为英勇牺牲反倒没几个人知道,甚至有人传闻,胡爱民是畏罪自杀。
胡爱民的妻儿在这几天所承受的压力是巨大的,开始的时候,有人说胡爱民为救人而死,是个英雄,可后来又有人说,胡爱民是因为行贿受贿,畏罪自杀,灵棚搭起了几天,前来吊唁的只有少数亲属朋友,官方并没有任何人出面。
张扬和王博雄去吊唁的时候,胡爱民的妻子王静茹哭得很伤心,因为张扬和王博雄过去都和胡爱民在黑山子乡共过事,她并不知道过去丈夫和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在她看来王博雄和张扬的出现就代表了官方。
张扬留意到胡爱民的儿子胡远舰正在灵棚内的方桌上做作业,一边做作业,一边抹着眼泪,这孩子才十二岁,正在春阳县中读初一,学习很好,父亲死后一直默默流泪,可还要故作坚强,害怕让妈妈看到伤心。
张扬和王博雄在胡爱民的遗像前鞠了三躬,然后来到王静茹的面前,两人都各留了五百块钱。张扬本来倒是想多留一些,可毕竟和王博雄一起过来的,毕竟要顾及到他的面子,再说五百块在现在来说也不少了。
王博雄深表同情的劝王静茹要节哀顺变,王静茹含泪道:“王书记,我有句话想问你!”她向儿子看了看:“小舰,你出去一下!”
胡远舰点了点头,眼圈儿红红的走出了灵棚。
王静茹看到儿子离去,方才道:“王书记,我们家老胡究竟有没有犯错误,究竟是不是别人说得那样畏罪自杀?”她对王博雄的称呼还是在黑山子乡那样,这两天这件事一直在纠缠着他们娘俩,王静茹需要一个答案。
王博雄实在无法回答她的这个问题,虽然他也很同情这母子俩,可胡爱民的确有过贿赂行为,无论他死前做过什么,他曾经犯下的错误也是无法抹去的。王博雄现在既不是胡爱民的领导,也不是纪委干部,对胡爱民的问题是没有什么发言权的,他很谨慎的说:“小王啊,你要相信组织,一定会给胡局长一个公平的交代!”这话说了等于没说一样。
王静茹的双眼中透着失望。
张扬实在看不下去了,他大声道:“嫂子,胡乡长是英雄,是他救了那小女孩的性命,这一点我可以作证,当时在场的还有许多人都可以作证,你放心这件事一定会有公道!”
王静茹激动地点了点头,捂着嘴低声啜泣起来,自从丈夫死后,还是第一次有人在她面前说他的丈夫是英雄,是见义勇为的烈士。
王博雄和张扬来到汽车前的时候,胡爱民的儿子追了上来,他来到张扬面前:“叔叔!叔叔!”
张扬停下脚步。
胡远舰发红的双眼充满期冀的望着张扬道:“叔叔,你刚刚说,我爸爸是英雄!”
张扬重重点了点头:“他是英雄,你要为拥有这样一个父亲而骄傲!”
胡远舰抿起嘴,眼泪却止不住的流下。
这一路上张扬的内心是沉重而压抑的,他的眼前始终晃动着王静茹和胡远舰的泪眼,内心中有种难言的情绪想要宣泄。王博雄也默默无语,他和胡爱民共事多年,过去他们之间明争暗斗,他对胡爱民其人是没有任何好感的,总觉着这个人太过功利,一心只想着投机专营,其实他在仕途上所报的态度何尝不是如此。当他听说胡爱民为了救人而牺牲的消息,第一个念头就是无法相信,他无法相信一个这样八面玲珑的人,在生死关头会做出这样热血的抉择。当他证实这一切的时候,他流泪了,他甚至开始反思自己的过去,假如把他和胡爱民放在相同的位置上,他无法保证自己可以拥有像胡爱民一样的勇气。胡爱民在选择救人的刹那,他人性的光辉已经诠释在所有人的面前,这是一种心灵的震撼。
王博雄的感动是默默埋在心里,而张扬却无法沉默下去,他让王博雄把自己送到了春阳县委县政府,他要为胡爱民讨一个说法,他要为死者的妻子和儿子讨一个说法!
当张扬出现在县委书记办公室的时候,秦清就从他悲悯的表情意识到他今天是为何而来,她让秘书出去,然后指了指沙发示意张扬坐下再说。
能让秦书记亲手端茶倒水的下属很少,张扬无疑是最有资格的那个,结果秦清端来的清茶,茶杯就是她自己的,张扬抿了一口,看了看秦清,这两天防汛抗洪工作极其严峻,她明显清减了许多,心中的火气已经消了几分。更何况秦清一开始就表现出这样诚恳谦虚的态度,他就算有些怨气也不好发作出来,张扬放下茶杯道:“秦书记,我这次过来是想跟你谈谈胡爱民的事情!”
秦清听到他对自己的称呼就知道他打着公事公办的旗号而来,也证明他对自己在胡爱民事情上的处理有着很大的不满情绪。秦清很在乎张扬的感受,她轻声道:“张扬,这件事很复杂,胡爱民舍己救人的事情的确很让人感动,可是纪委已经掌握了他过去向杨守义行贿的证据,他为了担任工商局长,向前春阳县委书记杨守义送过一万块。”
张扬大声道:“他已经死了!就算过去做错什么事情,也已经结束了!”
秦清咬了咬嘴唇,她耐心的向张扬道:“我们是体制中人,一切就要按照既定的规矩来办,我承认,胡爱民舍己救人是事实,可他行贿也是事实,我们共产党人讲究实事求是,不可以因为他救人就全盘推翻了他所犯过的错误……”
张扬怒吼道:“你知不知道死者为大?你有没有见过他的妻儿,一个女人失去了丈夫,一个儿子失去了父亲,而外面还在散播着胡爱民畏罪自杀的谣言,这对他们来说何尝又是公平的?你有没有想过他们背负了多么大的压力?他们需要什么?他们需要一个公道!他们需要知道有一个英雄的丈夫,有一个值得骄傲的父亲!”张扬的情绪明显激动了起来,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
秦清咬了咬樱唇,她小声道:“张扬,市里决定,对胡爱民的事情不做宣传,不作追究!”她俏脸上流露出颇为无奈的神情,在胡爱民的事情上,她也不同意市里的做法,可是市里显然对牵涉到杨守义案的一切人都表现出极大的敏感,胡爱民的事情上报之后,市里专门召开了常委会,最终做出了不宣传不追究的决定。
张扬霍然站起身来:“我去找他们,我不信这世上没有公道这两个字!”
秦清抓住张扬的手臂:“不要去,你无法改变上头的决定!”
张扬怒吼道:“我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我不论去找谁,我都要给他一个公道,给他一个安慰!”
秦清的眼圈红了,心灵却因为张扬的吼叫声而深深震撼着,她终于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你放心,我会出席胡爱民的葬礼!”这对她而言已经很难得,她出席胡爱民的葬礼,就意味着春阳县委县政府对胡爱民事迹的肯定。
张扬默默望着秦清,望着她迷蒙的泪眼,心中忽然感到一丝歉疚,这并非是秦清的决定,胡爱民的身后事,牵涉到江城市委市政府,自己不该把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在秦清的身上。
秦清决定出席胡爱民的葬礼并非代表官方,她也无权代表官方,但是她的出席对胡爱民的妻儿来说意义却非同一般,在他们的眼中,秦清就代表着春阳,代表着官方对胡爱民英勇事迹的承认。
当秦清看到胡远舰那双明澈而悲怆的眼睛的时候,她哭了,她终于明白张扬为何会表现的如此激动,她终于明白张扬为什么会不顾一切的想要给胡爱民一个公道,逝者已逝,无论他过去犯过怎样的错误,他在死前的义无反顾,已经将他人性所有的光辉在刹那间全都爆发了出来。
来此之前,张扬将五千块钱交给秦清,让秦清以县委县政府的名义送给王静茹。秦清知道张扬是想利用这种方式婉转的向这对可怜的母子证明,胡爱民是一个英雄,秦清没有拒绝。
王静茹接到这笔钱的时候,她哭得很大声,等她情绪平复之后,把那笔钱退还到秦清的手上,她轻声道:“秦书记,这笔钱我们不能收,爱民的死让我们娘俩很伤心,可是我们知道他因何而死,又为他感到骄傲和自豪,无论别人怎样看他,别人怎样想,我想他都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他将永远活在我们娘俩的心里……”她抹了把眼泪道:“秦书记,真的,我们娘俩有种感觉,他始终都在我们的身边,微笑着看着我们……他真的没有走远……”说到这里王静茹哭了,秦清也哭了,既是因为感动又是因为内疚,她感到春阳县委在处理胡爱民的事情上的确有失公允。
王静茹道:“我有工作,我可以养活我的儿子,这些钱,我代表我们家老胡捐给那间小学,捐给那些失去校舍的孩子,老胡是为了救那些孩子才牺牲的,我们娘俩不能给国家增加负担,不能给他丢人……”
站在一旁的张扬已经再不忍心听下去了,他猛然回过头去,却看到远处一个手捧白色雏菊的小女孩含着眼泪向追思厅走来,她的身后有一百多名孩子,每个孩子的手上都捧着一束雏菊,几百名……几千名自发前来的殷庄村民,还有听说这件事的各乡村民默默跟在她的身后。
张扬从中找到了一张张熟悉而陌生的面孔,他看到了刘传魁,看到了郭达亮,看到了王博雄,看到了于秋玲,看到了耿秀菊……每个人都在用自己最真诚的追思来为胡爱民送行……血总是热的!
阴郁的天幕下,追思厅前方的广场上,已经挤满了前来悼念的人们,一个苍老悲凉的声音震响在天地之前:“胡乡长!你是条汉子,我们全都是来给你送行的,一路走好!”刘传魁把手里满满的一碗酒泼洒在追思厅前,然后双膝一屈跪在了地上,村民们跪了下去,他们用这最古老的方式表达着对死者最真挚的尊敬。
望着跪在广场上的人们,王静茹用力咬着嘴唇,她紧紧握着儿子的手,拉着儿子面对所有人跪了下去,她一字一句对儿子道:“这就是你的父亲,你要为他感到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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