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林家村的诅咒(2)
“你怎么啦?”陈松没想到父亲反映这么强烈。
父亲往后仰了一下身子,似乎要掩盖他不安的情绪。“没事儿,没事儿。你说吧。”
陈松把这几天经历的事儿简要的说了一遍。但隐瞒了陌生女人关于自己身世的叙述。“我不明白,这件事儿为什么让我碰上了?”
“终于来了。”父亲显得很虚弱,“我一直以为,这个事儿到我们这一代就结束了。”
“爸,你知道?”陈松惊奇地往前探了探身子,抓着父亲的肩膀,“爸,你知道?”
“终于来了。”父亲重重地叹了口气,盯着陈松,一字一顿,“这是一个跟随我们多年的诅咒。”
“诅咒?”陈松看着父亲,他的白头发在太阳下一晃一晃,触动着陈松心里柔软的地方。
父亲没有说话,他把烟在地上用力的碾灭,起身走到里屋。
正午的阳光投射下来,院子里的水泥地面有些晃眼。
父亲从屋子里捧出一个箱子。这是一个看上去很考究、一尺见方的小木箱,除了看上去有些古老外,它没有任何特色。陈松以前从没见过它。
“有些东西应该告诉你。”父亲把箱子放下,坐下来说。
陈松的心情很复杂,他所以为的快乐无比的童年时光,其实都只是一种表面现象。他甚至觉得,这个父亲即将要告诉他的故事与他没有关系,只不过是从老人嘴里将要讲出的一个传奇故事或者神话传说。
事实是,这个故事确实与他有关。
“其实,关于这个事儿我知道的也很少。”父亲轻轻抚摸着箱子,似乎它一直存在他的生活里,最终化成心中一个郁结。
“我的父亲认为,这个事儿从他们那一代就应该结束了。我和你应该有自己的生活,而不是一直纠缠在回忆中不能自拔,以致象他们一样把自己的生活都毁了。”
“爷爷,他……”
“不,他不是你的爷爷,我也不是你的父亲。”父亲打断陈松说。
陈松似乎早就料到这样的结果,但他依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从父亲嘴中说出来。他晃了一下,又用手撑在地上,坐稳了身子。
“我知道,这些事情说起来,确实让人难以相信。”父亲递给陈松一支烟,打着火:“我的父亲临终前,一直念叨着,结束吧,结束吧。我问他想说什么,他说,很多事,他都没有告诉我,他希望他们及上辈们解不开的疙瘩就让他成为一个秘密吧。”
“但他还是留下了这个箱子。”陈松缓缓气说道。
“他说,那只是他和林庆东两个人的愿望……”
“谁是林庆东?”
“他是你的爷爷。”
“我的爷爷是林庆东?”陈松失声叫了出来。
“是的。”父亲坚定地说,“他留下箱子,是因为他也相信,每一代人都有每一代人的生活,也许那个秘密有一天会再次出现,留下它可以更有助于问题的解决。他说,如果在我的一生中不会出现这件事情,那么在我死后,就把这一切永远销毁,让它沉眠地下,永不再醒来。这对你是一件好事儿。”
“问题是它现在已经出现,而我也已经不由自主的卷了进来。”陈松看着父亲,希望他能明白,“那是一个什么秘密?”
“诅咒。”父亲重重地吸了一口烟,“我的父亲只说那是个诅咒,但并没有告诉我是什么。他想,所有的一切都在他们那一代就结束。”
“这与那个陌生女人的电话有什么关系吗?”刚才父亲一听到陈松说陌生女人的电话,就显示出强烈的不安。
“我的父亲说,这个诅咒就是一个女人留下的。而且,如果这事应在你的身上,也必定与一个女人有关。”
“他没说是什么样的女人?”
“没有。”父亲把箱子往陈松方向推了推,“我的父亲说,这只箱子只有它的主人才能打开。那个人就是你了。”
陈松端祥着它,皱起了眉头。它与其说是一个箱子,倒不如说就是一个木块,你根本看不出它的盖子在哪,也没有锁眼。
“爸,爷爷有没有提到他的身份?”
“没有。”父亲有些激动,可能觉得陈松的口气中一直没有改变他们之间的关系。
“那我的父母呢?他有没有说?”
“你的父母?”父亲低下头,想了很长时间,摇了摇头。
“那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陈松已经慢慢恢复了他清晰的逻辑。
“大概33年前,父亲突然失踪,经多方打听,根本找不到人。当时,我们以为他已经死了,还为他盖了一个衣冠坟。哪知,五年后,他突然又出现在我们面前,并且,怀里还抱着你。那时,你只有一岁多。一家人问父亲,孩子是哪儿来的。父亲只说是朋友的。暂时寄养在我们家。这一寄就到了现在。”父亲叹了口气说,“时间过得真快!”
“这些事,还有谁知道?”
“父亲让我保密,不能告诉任何人。我想,这个世上现在也就我们俩知道。你妈我都没告诉。”
“那个陌生女人知道。”陈松说这话时,心里也不禁吸了口凉气,关于自己外人居然比自己还了解。这的确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
“那我就不知道了。”父亲很奇怪,“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陈松用手敲敲木箱子,正琢磨着如何将它弄开。
“对了。”父亲站起身来,“我的父亲说过,如果有一天,你要是问起身世,就去见另外一个人。”
“另外一个,谁?”陈松把箱子抄在手里,也站起来。
“陈培国。”
“你是说咱村那个疯子?”陈松惊讶地说。
“对,就是他。”
“他现在每天下午还在那里站着吗?”陈松把箱子放进包中,问。
陈培国是林家村的第二个标志。
在陈松最初的记忆里,陈培国是一个善良憨厚的人。他长得上下一般粗,走路很快,就象一根树桩子蹦跳着,转眼就到你面前。
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陈松上小学或者上初中时,有一天下午,他回到村里,远远的就看见一群人围在大槐树前。陈松没有在意,他以为这又是一次大规模的祭祀。这是村里人日常生活的一种方式。
有时,陈松想,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儿。隔壁村里的男人农闲时都是打牌赌博,经常会为此而大动干戈。而林家村的人则至少有一个共同的信仰,那就是为了诅咒不再发生而努力着,尽管只是一种消极的方式,但至少让林家村的人一直保持着一种敬畏的心理。这种心理让林家村的人面容上始终存有一点淡淡的神圣感。
走近时,陈松发现众人围观的对象竟是陈培国。
他穿一身中山装,头戴一顶军帽,倒背着手,脸稍向上仰起,目光恰好从众人的头顶上越过,伸向远方。夕阳穿过大槐树,在他的身体周围镶上了一层淡黄色的轮廓,树上的红绸子随风轻轻摆动着。
这样的人,这样的表情,衬托在这样的背景下。
旁观的众人象是聆听传道一样,大气不敢出,肃穆安静。
陈松也站下来,寻着他看的方向望去,却只看见村庄上渐次升起的炊烟。他回过身疑惑地看着陈培国,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他就这样静静地站着,也不说话,仿佛一尊雕像。
陈培国疯了。
以后每天下午,他都站在那里。时间长了,人们就不再围观了。他们把他当做一个笑话来谈。整个箭口乡乃至东城县人纷纷传诵,林家村有四大怪:恐龙化石、大槐树,村东寡妇、陈培国。这也是林家村的四大标志。
然而,有一天,村里的几个元老受不了了,他们动员陈培国的家属把他锁在家里。理由是陈培国的行为滞渎了大槐树的神圣。
陈培国这天下午打破了沉默,他一一列举村里人每个人曾经做过的事儿,惹得附近村里的闲人都跑来围观,象说书的一样受欢迎。当说到第四天时,元老们沉默了,村里人也沉默了。他们不清楚,为什么陈培国能知道那么多事儿,要命的是很多事见不得光。
第五天时,陈培国沉默了。他傲然屹立,似乎有些不屑地看着这个村庄。
当陈松想到此时,他推想,也许陈培国并没有疯透,至少他还懂得博弈之术。
“年纪大了,已经整天蹲在门口了。偶尔还去。”父亲有些感叹地说,“我问你爷爷,为什么要找他,你爷爷只告诉了我一句话。”
“什么话?”
“疯子无处不在,只有他们才能洞知人的一切秘密。”
“哦。”陈松若有所思。
“走吧。我带你找他去。”父亲出了门,向左拐去。陈松走了两步,又折回身,把包背在身上。
“那个就是。”父亲指着蜷在屋檐下的一根瘦骨嶙峋的木桩。陈松不敢相信,当年的那个壮汉现在变成了这个样子,如果父亲不说,他断然不敢相认的。
“他大爷。你吃了吗?”父亲俯下身,摇摇他的肩膀。
木桩子坐起来,耷拉着脑袋,翻了他们俩一眼,又把身子靠在墙上,眯缝起眼睛,好象在细细地打量什么?
父亲还要再说什么,陈松拉住了他。陈松俯下身,把左手伸到木桩子的眼前。陈松清楚地看到木桩子的眼睛发生了一些变化。他的目光从陈松手上慢慢移到陈松眼睛上。陈松想不到,这样一位老人,竟然还有如此清澈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