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猛然间的突生变故,令清宛带来的宫人皆惊慌不已。
晚晴反应最是灵敏,转过脚步便去抱孩子。但身姿矫健的侍卫飞快在晚晴颈后使了一掌,晚晴轻易就软扑扑地倒下,昏睡过去。
清宛厉声质问:“母后这是何意?”
“纪清宛。”太后踱步到清宛身前,神情之中无不厌恶憎恨,“为了你,我的亲生儿子多次和我作对,他竟痴心到何等地步,将你护得严严实实,对你的孩子疼到骨髓,他为了你,不惜忤逆我这个亲娘。纪清宛,这皇宫容不得你,这大晋也容不得你。”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受太后的迫害,清宛冷笑一声,是自己太心善,竟多次相信太后不会再伤害她。自己太天真了,作为琉球的和亲公主,面前这个雍容女人能从一个妃子荣登太后之位,又怎能让人小觊。
方才确实是惊慌的,此刻清宛却已经冷静下来:“你想做什么?”
太后叹息一声,又笑起来:“还能做什么,上一次他救了你,这一次却不会有那样的奇迹了。”
“清宛真是荣幸,竟得太后日夜牵挂,屡次费心。”清宛冷冷一笑。
太后瞧不怪她这样的神情,积满的不悦顷刻爆发,扬手便是一掌落在清宛脸颊。
脑中登时嗡嗡直鸣,太后这一掌用足了力气,竟将清宛扇得撞在了餐桌上,瓷碗银筷子皆被清宛撞到,跌碎地上,狼藉不堪。
碎裂的声音突然惊吓了里殿安躺的孩子,烨安与祈安不住啼哭。
清宛心中一疼,不顾脸颊火辣辣的疼痛,担忧地朝里殿奔去。
莫扇却如鬼魅灵巧,欺身挡住清宛的去路。
清宛被逼,无可奈何,转身踱步到太后身前,厉声道:“杀我可以,但请你不要伤害孩子,他们是你的亲孙儿。”
太后笑得慈爱,眸中却满是寒光:“哀家自然记得他们是哀家的亲孙儿,哀家只是容不得你。你方才说什么,杀你?”太后却大笑一声,望着清宛,一字一顿,“纪清宛,纪氏十族一千三百条人命皆死于皇权之下,你却仍旧心安理得享受仇人的疼爱庇护……”
十二月的大雪倾盆而下,灰色的天空落下片片雪花,天地之中,一派寒冷。
晋西晟疾步到乾炎殿,翻阅了辽阳千里送来的奏折,眉间俱是担忧,忙吩咐朝臣进宫,安排了人力物资,千里救援受灾地区。
待朝臣都各自领命下去,晋西晟望着殿外飞雪,长叹一声,又拿起手中奏折,本是略略地扫去一眼,却猛然惊住,沉思一瞬,不由暗叫不好。
他飞快踏出殿,身后颐祥忙追出来:“皇上系了大衣再去,外面雪大!”
他脚步似箭,瞬间已将颐祥甩在身后。
方才扫过那份奏折,官员接收时的印章上分明是两日前的日期,如此紧迫的大事,却到今日才让他瞧见,且又是母后身边的李公公过来禀告。
那便只有一个理由,是母后从中策划,引开他,留下清宛与孩子——他们有危险!
落在肩头的雪片皆被
他疾驰脚步带起的风拂落,心中有一个声音告诉他,如果她出了事,他或许会六亲不认。
疾步行到了宁容宫,瞧着紧闭的殿门,晋西晟更是一忧,把守的侍卫瞧见他,惶恐地跪倒。
晋西晟猛然踹开殿门,眼帘映入清宛一身绿衣的身影,才略放下那颗高悬的心。
他疾步走到清宛身前,扳过清宛隐隐颤抖的肩,瞧见白肌净颊那道醒目的手掌印,冷眸一横,他望住母后一脸的气愤与伤痛,也气愤伤痛起来。
清宛感受肩头他手掌的重量与温暖,缓缓望着太后,不敢再瞧,只不住地颤抖,不住地低喃:“回去,回去,带孩子回去……”
晋西晟只怕她是吓傻了,忙命愣作一团的宫人乳娘带孩子回正阳宫。
他搀扶着清宛,但清宛脚步虚浮,膝盖一曲,屡次都站不稳。
晋西晟打横将清宛抱起,顶着风雪回去正阳宫。
低眸凝视清宛,清宛却是一脸痴痴的神情,目光空洞无力,好似魂都飘去了远方。他心中俱是担忧,不知她想的什么。
清宛在想什么呢?她自己也不知,他紧紧抱住她,胸膛担忧的跳动与他怀抱的温暖她却再也感受不到,她喃喃低语:“我的膝盖好疼,你还记得那一次么,风雪之中,我们在寒青山相遇,你也是这样抱着我,带我去看膝盖的伤。今年,这膝盖的疼仍是不减,好像更疼得入骨了……”
晋西晟见清宛痴怔的神情,心中忽然升起不好的预感。
终于到了正阳宫,晋西晟小心将清宛放在椅上落座,忙去唤太医。
清宛却突然出声:“不必了。”
晋西晟正欲踏出的脚步生生定住,转回身,清宛神色冷静,隐隐有着……疏离。
疏离?为何他看见了疏离?
他定定站在殿中,听清宛在说:“第一次,我偷偷出宫,在红袖巷遇见了你;第二次,在护城河遇见了你;第三次,在寒青山遇见了你。”
他不解,不明白她怎会在此刻突然提起从前。
她仍喃喃在说:“第一次,你去红袖巷,是去见蝶衣;第二次,我坐在哥哥的车中,闻见了一阵奇怪的香气,因为蝶衣就在你的车中;第三次……”她心中已经千疮百孔,她恍惚望见他脸色霎时苍白一片,嘴唇亦满是苍白颤抖,她明明想要流泪,却已经没有泪水可流,“第三次,你去‘祭拜’哥哥,只是为了安抚父亲的心,做出温顺的样子。每一次的相遇,都是你的阴谋,都是你的阴谋。”
太后没有杀她,却用了不带刃的利剑刺向她,刺得她心内千疮百孔,汩汩流血。太后将他所有的谋略都说与了她,比杀她更让她难堪难受难忍。
“纪清宛,纪氏十族一千三百条人命皆死于皇权之下,你却仍旧心安理得享受仇人的疼爱庇护……”这是太后对她的讽刺,也是她此刻对自己的讽刺。
“每一次的相遇,我那般欣喜雀跃,却原来——都是你的阴谋。”
“——别说了!”他徒然提高声音,颤声打断她,她隐隐听见他
声音中的痛楚。
可是她还是喃喃低语:“你从红袖巷将蝶衣接到皇宫,你用蝶衣作为要挟,让哥哥奔赴战场,交出兵权虎符。你用沈氏旧案引出父亲的罪状,一举歼灭你眼中的大魔头,大劲敌。”
“晋西晟,晋西晟,每一次相遇,我好欢喜,我好欢喜,可是,可是……”她突然哈哈大笑,悲悯地,凄婉地,痛苦地大笑。
“晋西晟,我恨你——”她仍旧笑着,精致的容颜,芳华正好,却如窗外飞雪的天空,阴郁晦涩。
她的笑声引起了烨安与祈安的哭声,可是她仍旧笑着,不管不顾,绝望而放肆地笑着。
他僵在原地,不敢上前,也不敢后退。他害怕她此刻的样子,可是他突然感觉到自己已经无能为力。他的目光中藏着万分的沉痛,以致他满目通红。她的笑声生生刺破他的耳膜,狠狠撞击在他的心上。他不想听,可是她不停在笑,好似要将毕生的笑都在这一刻倾尽。她不停,不止,不休。
他不想看,可是她仍旧笑着,昔日柔美的容颜荡然不存,那笑是绝望的,心碎的,撕心裂肺的。
她突然夺门而逃。
他猛地醒悟,朝她追去。
她的膝盖受不住寒气,疼痛隐隐发作,她再撑不下去,狠狠扑倒在雪地里。
他瞬间就追上她,急忙将她从雪地中拉起。
她挣扎着,反抗着,抓起大把的雪就往他脸上扔去。
他紧紧扣住她的手臂,她再难动弹,低下头,朝他手背狠狠地咬。
血腥之气在齿间缠绕,她不住说:“晋西晟,我恨你。晋西晟,我恨你……我恨你。”
她一直在重复这句话,想起之前,她原以为经历过生死边缘,她重新回到他身边,便应忘记前尘,与他重新开始生活。可是她错了,她苦苦想要忘记的仇恨,却在太后的轻描淡写间重新复燃。
他是谁,是她的大仇人,永远的仇人。
她猛然使劲力气抽出手,扬起的手掌落在他的脸颊。
天地之间回荡起响亮的声音——她打了他,他滞在原地,错愕地望她。
她一步一步后退,不住呢喃:“我恨你,我恨你……”
他们明明只相隔着三尺之距,却仿佛永远也跨不过去。
她在天之涯,他在地之角。
相去不啻天渊,梦碎不成眠。
有情之人,却不如陌路人。
他说:“放下从前,你听,你听,祈安在哭,烨安也在叫你,你舍得丢下他们吗?”
她摇头,终于流了泪,却是为自己:“我已经没有幸福可言,从我姓纪的那一刻起,我们就注定是此般结局。”
他也摇头,缓缓上前,她却开始后退。
漫天的雪花,如纷纷扬扬的落花,沉默在说话,却一言不发。
祈安的哭声令她心痛,烨安的低泣让她揪心,她绝然转身,奔进正阳宫,亲手合上红漆大门。
两扇门一点一点重合,一线之外,他的脸好似苍老了许多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