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皇天在上

寒天冶飕飕锅子里的汤滚了笋也孰了。

咚咚咯锅旁搁三只碗全是空的望来便是二张小鸟嘴仰天啊啊嗷嗷待哺。小鸟肚子饿了汤瓢最懂小鸟的心事它舀入锅中乘来一只香嫩鸡腿直向第一只瓷碗而去。汤瓢知道这只碗是给老婆准备的坐月子的女人不能不补。空碗渐渐满了里头有浓汤、两只嫩鸡腿、外加一瓢笋。应该够吃了。勺子四下搜索这回又捞起一大瓢鸡爪转向第二只空碗而去。这碗是给娘亲的。老人家这两日犯咳身子要紧。汤瓢捞捞找找便又把鸡头、鸡屁股、鸡脖子找全了这些统通留给女儿吃还在长大的乖乖小姑娘不能不吃肉。

三个女人三只碗老婆、亲娘、小姑娘却把锅子掏光了。可怜还有个人杵在那儿此人姓王名一通三十五岁他是这个家的阿爹。

汤瓢子摇来晃去小王口涎横流可怜他也饿了只想偷口鸡汤来喝。该偷谁的呢?

偷老婆的?她刚生产坐月子自己再卑鄙无耻千百倍却也不能偷她的。尝女儿的好了?身为人父居然欺侮爱女岂有颜面去见祖宗?

偷娘的?不孝有三偷窃父母不知多大八成比无后还来得大。

可恶……阵阵香气扑面而来。小王却如木头人一般他忽然抓了抓脑袋心下暗暗忿恚:“可恶啊……为何公鸡不像蜈蚣呢……”

那样就有一百只鸡腿了大家都能吃饱了……

小王越想越恼越恼越饿终于不顾一切趴头向桌嗖嗖嗖三声每碗各偷一口浓鸡汤最是公平不过。

嗯……小王嘴角抖闭目回味彷佛神游太虚。

“来!来!来!”后厨布廉掀起王一通端着木盘出奔笑喊道:“瞧瞧什么来啦!”

“鸡汤!”元宵这日大清早北京铜罐胡同绿竹巷爆出一声欢呼寒舍里一家三口如数转过头来齐声欢叫。王一通望着玉雪可爱的小姑娘笑道:“瞧这是什么?”

“鸡屁股。”小姑娘从爹爹手中接过汤碗欢容娇喊:“烫!烫!烫!”小姑娘烫得跳脚却也烫的心里欢喜三步并做两步不顾双手红通通径自拿起筷子上桌大嚼起来。

小王嘴角含笑取起第二只汤碗交到娘亲手中听得老迈笑声响起:“哎鸡爪子呀!可多久没吃罗?”笑完之后除了那呼噜吸吮之声便只余下嗯嗯赞赏声其余再无声息。

晨曦普照小王身穿宝蓝印花长袍他轻轻坐到床边对着家中最后一个女人微笑颔柔声道:“来我服侍你喝汤吧-”

第三只汤碗送出床上迎来了一双玉臂。清秀的老婆坐起身来她怀抱刚出生的小婴儿轻声笑道:“好香呢瞧不出你这么好手艺。”

小五微微一笑送来了一调羹鸡汤替老婆呼了呼热气。老婆却不张口吃只柔声问道:“你自己呢?吃过了么?”小王干笑道:“吃了早在厨房里便吃饱了。”眼看老婆还要多问赶忙举手来硬将汤瓢塞入她的嘴里。

竹笋鲜汤慢火炖了乌骨鸡吃得全家和乐融融但见老娘吮鸡脚女儿啃鸡嘴连老婆也给喂得满头是汗再也吭下出气来。

小工笑吟吟地看着自从门后拾起一只包袱道:“你们慢吃啊我得走了。”老娘小女正忙着无暇理会老婆却放落了汤碗讶道:“今儿下是元宵么?你们药铺还开门啊?”

“是啊。”小王哈哈笑道:“春冬交际伤风咳嗽的人多了这两日忙得不成话呢。”

老婆秀目一眨轻轻“咦”了一声还待要问小王却将头一撇急急出门走了。

“读书好读书妙绿竹巷里问大字找了一通便识字。”

看今晨便如过去多少年王一通一早起床先替家中老小安顿了饮食之后昂阔步嘴里哼曲便朝京城第一大药铺而去。

风雨无阻的二十年打弱冠开始王一通便在药铺里干活除了初二、十六两日关铺休憩每日天光一亮便该是上工时候这时他也要行过长长的五里路方能抵达上工地方。

五里不算近可这五里风光不俗走来一点不累。

“嗨一通。”回头去看东邻凤娘回眸笑直了柳腰送秋波。王一通还不及抱拳作揖便又听一声轻叹:“嗨王哥。-转头再瞧西窗丫鬟推窗扉含情脉脉羞羞叹。”早啊!大家早啊!“王一通精神爽利向左邻右舍的姑娘们道早问安眼角堆满笑意。

王一通广受妇女欢迎这倒不仅是因为他样貌好也不是为了他嘴巴甜而是因为他能”顾家“人人都晓得铜锣胡同里最好的男人便是王一通。

好男人不是自夸的要作好男人便得照顾一家老小。说起这点王一通可是深明奥要他上有高堂下有妻小想让她们平平安安度日一得有心二得有钱三还得有闲缺一不可。王一通打小孝顺侍亲当然有心他不是什么达官贵人自也有空闲唯一缺得便是钱了。不过他虽没有万贯家财却还有个依靠。”大洪堂?您……您在大洪堂当差?“每回街坊邻居听说此事莫不先吸一口气。再从胸膛里鼓出一个大字:”好啊!“”大洪堂“不是普通地方而是全国第一大药行店里伙计家世清白、能言善道个个有本领一能识字二能算账三还得通晓药理……传说”大洪堂“的伙计若去乡试十个有五个考得中秀才。也是如此每回一通大哥从邻家门前走过都要害得少女们气鼓鼓死瞪后厨的柜子。没法子谁要橱里搁了成堆的”晚“呢?”读书好、读书妙绿竹巷里问大字找了一通便识字。“

王一通洋洋自得正感读书之乐乐无穷忽见天光高照不免惊道:”晚了碗了……可得走快些……也是他太受妇女喜爱沿途只顾着陪姑娘们招呼不晃耽误了上工时辰一时慌了手脚正半走半跑间忽见一名老汉迎面而来神色有些不善。王一通见这老人像是穷苦乞丐忙驻足避让免遭纠缠。

老乞丐低头行过忽然现了王一通他喝地一声快步奔来喊道:“别走!你别想走!”老乞丐拦路想来憎恨有钱人。王一通只得咳了一声将头别了开那老汉重重哼了一声左手搭住王一通的肩膀跟着右手一伸掌心向上森然道:“拿来。”

拿什么呢?也是王一通心地善良当下叹了口气先提起手来将老汉的五只指头扫落下去跟着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烂铜板便望老汉掌心赏落。

“操你妈!”铜钱赏出却得回这三个字那老汉怒了:“真当我是乞丐么?”

有骨气的年头乞丐不食嗟来食王一通眨了眨眼还不及致歉衣襟却又给老汉揪了起来听他咬牙切齿地道:“臭小子!你到底在想什么?整整拖欠我三个月的房租却想塞个烂铜板蒙过去?枉费老汉专程找你收租你……你不觉得自己可恨么?”

啊难怪有些眼熟……原来是自家的房东来了。

王一通认出人来了赶忙陪笑道:“哎呀原来是贤翁啊这是利钱、利钱。”

“利你个大头!”老汉忿忿下平他拿起烂铜板往地下恨恨一砸怒道:“我大儿子下月讨媳妇了正愁没房子住。你今儿下把租银给我小心老头儿轰你全家出门!”耳听老房东说得很王一通不惊反怒霎时大吼道:“老丈!恕王某耳背!请你把话再说一遍!”

老虎下威当真变病猫?“大洪堂”的大爷怒了只吓得老汉倒退一步。

大洪堂!大洪堂!上好的药方不外卖!这便是威震京畿的药铺大洪堂听得药铺的赫赫威名老汉心下一醒自知话说得重了忙陪笑道:“对不住、对不住都是老头儿缺钱缺得急这才口无遮拦……”形势逆转王一通冷冷便道:“够了!这个月我老婆生产。家里事忙这才忘了给你房钱。你今晚吃过饭记得过来收租我另加三钱银子给你打赏。”

“赏”字拖得长长的也赏得老汉谨身肃立听他朗声道:“多谢一通大哥您慢走。”

“势利鬼!”王一通斜厂他一眼扬高哼便自掉头而去元宵节里讨晦气一大早便满肚火王一通沿途咒骂幸幸而去。他一路穿过了祟文门来到了一条大街名唤“东厂胡同”跟着见到内城门名唤“朝阳门”他穿过门下驻足停步瞻仰着面前的大药铺。

金字招牌闪闪生辉不清说此地正是“大洪堂”。也是王一通从小到大上工的地方。

王一通嘴角微笑正想跨进大门上工猛听药铺门里传来如雷暴吼:“你新来的啊!都上工半年了连煎个药也不会么?”

老掌柜破口大骂语言凄厉王一通停下脚来用力嗅了嗅一股焦臭隔空飘来已知药材给煎糊了。也难怪老掌柜火天候干早农作难生药材得来加倍不易怎能给这般糟蹋?但听吼声频繁左一个喝哩哈抽、右一句妈妈哇啊藤条挥打迭声老掌柜拿出绝活大冷天里猛抽小腿小伙计跳得老高没准要撞上屋梁了。

王一通摇了摇头心道:“老的不会教小的不会学真是看我过去救人吧。”他俨然闭目整理了衣装还不及跨出步伐却听老掌柜骂着骂着嘴里居然骂出了自己的姓名。

“臭小子!瞧你这般德行莫非想学王一通么?”

老掌柜疾言厉色边揍小伙计边骂那小孩儿原本还嘻皮笑脸听得“王一通”三字竟然吓得哭了起来慌道:“不要啊!不要啊!我不要学王哥啊!他好惨啊!好惨啊!”

“还知道惨啊!不想和他一样下场那便认份听话!否则惹火了大少爷休怪他轰你出门便像轰走王一通那般!让你一辈子回不来!”老掌柜提起藤条乱抽小伙计的哭声更是不绝传来:“不敢啊!不敢啊!求掌柜的开恩啊!小人不敢了啊!不敢了啊!”

不敢了……不敢了……王一通泪眼朦胧一时垂下头去口唇喃喃好似也在低声哀求。

三个月前为了一桩不平事自己对着大老板的公子拍桌怒喝当场便给人扫地出门。自此之后自己不再是京城第一大药铺的伙计而是门外的过路汉。

王一通默默听着小伙计的哭声他的模样光鲜依旧可那眼神却早已茫然。也不知过了多久他驮着背、低下头终于转身离开。

自十五岁起算直到现今三十五岁王一通二十年来如一日每天黎明即起准时上工每日里都要来一趟大洪堂。即使他不再是此地的伙计他还是得走这一趟路好似一日不来他便觉得这天还没开始。

一翻两瞪眼的年头一拳槌上了桌砰地大响过后什么都没了。小伙计的哭声渐渐远去王通脚下悠悠慢慢却也远离了大洪堂。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二个月下来找不到一份差事却把全北京游历遍了今儿该怎么打时光呢?前天才去永定河畔赏景昨门又溜到钟楼底下睡觉今儿真不晓得该做什么?

王一通叹了口气自知又要瞎混一日当下默默走着回到了朝阳门大街、时候还早朝阳门大街游人无多望来空荡荡一片小王此时得了自由身却不晓得该做什么只能倚在墙角呆。他慢慢坐了下来笑道:“什么玩意儿干啥为五斗米折腰瞧我多清闲啊?”他懒懒打了个哈欠正啊啊欲睡间忽然“啊”字拔尖成了一声惨叫。

掺了、惨了……自己怎么忘了今晚房东要收三两银啊!

三两银每月房租一两银。可小王没钱了。昨日儿子满月小王拼出全身上下十只铜板总算替家人熬了一只鸡如今数遍全身却只剩一个破铜板该怎么办呢?

想起老房东的小头锐面王一通慌忙自忖:“不行!今儿可得认真干活了!”他左瞧右望眼见街上无人赶紧躲入暗巷先脱下一身光鲜衣物之后打开包袱左手捏鼻右手抖颤巍巍地拎起全套破裤衫。

破衣烂裤全身补钉一股恶臭扑鼻而来霎时之间小王也已验明真身他不再是大洪堂的大伙计而是京城里的污衣名丐“王阿通”。

三个月来找不到活儿干家里却是老的老小的小全都等着吃。眼前局面险恶无比王一通非只花光了全身积蓄尚且拖欠了三个月的租银再不去街上捡铜板儿却要怎么办?

王一通摇了摇头咒骂两声自从地下捞起烂泥望脸上拍了拍。霎时满脸烂泥浑身臭黑好似换了个人。

啦啦啦读书好读书妙读书之乐乐何如臭气熏天鬼不如。

不知不觉间两行热泪滚落腮边也洗出王一通原本的玉洁白肤。他咬紧牙关又从地下抹起黑泥奋力再朝脸颊乱打:“王兄弟!没什么可耻的!别怕、别伯!行乞而已不偷不抢啊!”说着挥拳舞脚振作士气:“老婆!女儿!娘亲!你们瞧好了!今日我定要替你们讨回三两银!否则誓不为人了!”

“三两银、三两银……”春眠下觉晓行乞要趁早王一通振作起来一时口中嚷嚷脚下急急赶紧溜上了大街趁着天光还早他要抢占街头第一号行乞大位大利市一番。

来到了东直门撇眼看去地下已然躺了名老乞丐正自呼呼大睡王一通捏着鼻子蹙眉道:“老丈借个光啊。”他将臭烘烘的泥脚搬开就地坐了下来。他整理了一下脸上黑泥跟着咳了咳取出破碗拉开歌喉唱道:“三、两、银……”王一通敲碗试唱颇见怡然当下清了清嗓子引吭高歌:“好心的大爷行行好救人救命要趁早。一两赏银不嫌多一文子儿不算少多积阴德哪错不了哪……错不了……”在莲花落的歌声中满街的乞儿听了王一通的召唤也都打着哈欠起身。王一通微微一惊:“嘿啊一山还比-山高啊……”

太阳渐渐升起同行同业如同雨后春笋全都冒出来了。但见老的老、小的小、躺的躺、倒的倒满街全是衣衫褴褛的乞儿沿道望去几达数百人之多。

这帮乞儿全是乡下来的。天干地旱收成无着老天不给活庄稼汉若不想做土匪便只能这般活了。也是京城里乞丐越来越多朝廷便颁下了一条规矩今后乞丐若想讨饭只准上东直门大街聚集。其余地方要见了污衣大小丐一律威武棒伺候。

这条规矩颇见道理久住京城的都明白这东直门便是朝廷六部衙门所在一来官差多巡逻方便二来乞儿聚居一处也不易惊扰良民可说一举数得。也是为此王一通若想入行便得来此地报到了。

辰时已到衙门开堂众乞儿也全数起床了。看这些人懒洋洋的有的一醒便拎起破酒瓶咕噜噜地灌着臭酒有的则是就地拉屎撒尿弄得满街腥臭。少下了给乞丐邻居一阵挝打。整条东直门大街闹烘烘地王一通自也无心多看只懒懒坐地等候生意上门。

一片吵嚷间街上忽然安静下来了每个乞丐鼻孔喷气全在望着街头的一名行人。

今日第一桩生意上门了看那行人抱着厚厚一叠公文却是一名洽公百姓。他站上街头先瞧了瞧街尾转角处的六部衙门又看了看街边两旁的乞丐神色胆怯好似下敢过来。

“来吆来吆……”众乞丐嘻嘻而笑纷纷招手呼唤:“别怕啊想到六部衙门办事便得经过这儿吆。”

朝廷第一德政便是将乞丐聚在六部衙门却不知是哪个混账官员出的馊主意。那行人面色寒偏生有事在身不得不走他迟疑良久终于一声喊低头直街而过。

三两银!给我三两银!王一通第-个悲情惨叫却没能拦住那人身边老乞丐同仇敌忾大哭大吼:“别走!你没瞧咱们多可怜?快拿出你的良心来啊!”大街上滚动哭嚷有的乞丐擂胸顿地有的倒地恸哭更有大批儿童迈步飞奔不住去追那人的裤角。

“救命啊!”行人惨叫起来都说丰年口袋饱路上行乞少荒年裤带缩满街要饭多这人八成也是个穷酸一见乞丐追捕自己赶忙拼出了老命逃进了工部衙门。

咚大门关上了满街乞丐叉滚又爬叉倒立-见财神爷走了便又懒洋洋地躺下。王一通恶狠狠地呸了一声骂道:“小气鬼!”

早岁不知世事艰昔年王一通也曾风光过想那时他路过东直门每回见得街边乞儿总要笑其懒恶其形嗤之以鼻岂料风水轮流转今日轮到自己讨饭方知乞丐一点不懒一点不好做。

呜呼哀哉太阳升到顶了已在午饭时分行人过去了几百个有的拔腿便跑有的掩面而过众乞儿徒然喊得口干舌燥却拿不到几文钱。眼看今儿生意不好远处居然还飘出了炊烟不知是哪户缺德人家蒸起了包子蒸笼米面飘香一众乞丐馋涎欲滴霎时大的哭、小的叫满街哭喊吵嚷吓得路人更是落荒而逃乞丐饿了王一通自也饿了他今日仅喝了三口汤不免头晕眼花。一时捧着空肚子呼呼喘气转看身边的老乞丐不愧是前辈竟然准备了一个窝窝头望来黑巴巴的好似是跟棍子。那老乞丐倒也大方一见王一通瞧向自己便笑道:“小兄弟一块吃点儿吧?”

王一通一脸腼腆不由低下头去俗话说得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看人家已经是要饭的自己居然还想找要饭的讨饭、却该算是什么?正臆测着自己的新身分那老乞丐已从地下摸起了砖块狠狠朝窝窝头砸落。

轰隆一声砖块粉碎窝窝头闻风不动老乞丐不慌不忙只提起黑赤脚来一阵乱踩将之踏为两块。他俯身拾起一块小的便递给了王一通笑道:“吃吧香得很。”

王一通心下害怕有点不敢吃可要说傲慢不接必会惹得老丐生气当下双手捧过低声苦笑道:“多谢老丈。”眼见那老乞丐呵呵笑着一边摸着花白胡须一边吃起了窝窝头王一通干笑道:“老大爷就您一个人在这儿?您家里人呢?”

那老丐乐天知命只哈哈笑道:“甭提罗有等于没有。管他去死的。”王一通见他豁达心下倒也佩服暗忖道:“原来是个孤家寡人难怪这般自在。”

他拿着窝窝头左右探看怱觉街上乞儿有老有少有大有小却都是男儿并无一个女子。王一通心下暗叹:“这帮人倒有先见之明自知早晚要成乞儿这才没成亲倒不似我老老小小拖着蜗牛壳……”

王一通懒洋洋地想着也是按耐下住肚子饿便咬了一口窝窝头。臭气冲来不由呕地一声正要呜呜流泪身旁却有人抢先哭了但见一名乞童低头走来沿途掩面哭道:“妈妈……娃娃肚子饿娃娃要找妈妈……妈妈……奭声感染邻近幼童全都哭了起来一个个哭嚷找亲娘气得亲爹又喊又骂却阻不住孩子们的哭声。

“怪了……王一通眨了眨眼看街边乞儿既然有孩子想来他们也有娘。可这些女人上哪儿去了?为何乞丐的老婆全不见了?”

王一通呆呆想着忽然啊地一声满口窝窝头碎层坠下却也让他看懂了道理。

懂了这帮乞丐并非全是光棍可他们既已沦落到这个境地他们的老婆便不会过来这条街。为了养家活门她们会默默去到隔壁的另一条……那条好像叫什么花……什么柳……

浑沌间见到妻子的下场王一通却也放声尖叫起来:”三两银!***三两银啊!“王一通如痴如狂他抛开可窝窝头直直冲上大街逢人便是六个字吐出:”***!二两银!“眼前的情势再明白不过一旦缴不出房租一家老小便要流落街头届时为了养活一家老小以妻子的贤慧貌美她必然挺身而出为家人卖身下海。”快!快!谁快给我三两银快啊!“王一通边跑边喊无能的丈夫窝囊的爹爹、下孝的儿子三条大罪压上头来逼得他心急痴抂四处追讨钱银。

三两银不是小数目王一通越是心急越是吓得路人落荒而逃。整整追跑了小半个时辰王一通精疲力竭他跪倒在地目望满街行人哭道:”各位大爷求求你们快把银两交出来!钱带多了……难道……难道……“”不赚重吗?“

咚地一声脑袋触到了地下正要倒地不起抖听哗啦一声无数铜板飞天而起钱子儿洒得满地都是王一通大吃一惊:心道:”怎么了?真有人赚钱重么?“正疑心间却听街心处传来粗声呐喊:”宰辅……出巡!元宵……打赏!“

大官来了。威武官差赏刚开道后头还跟着长长一列轿子那两只手向天挥动撒得铜子儿开花似的飞起惹得一群群乞丐欢呼跳起抢绣球般的争着铜子儿。

王一通心下大喜他行乞资历甚浅自不知每年元宵还有这等甜头、他挤到人群里正要起跳谁晓得”哎哟“一声竟给人推倒了眼见一枚铜子儿滚到面前正要伸手去抓又是”喔啊“一声手掌给人踩痛了铜钱却给摸走了。

当琅琅当铜钱滚花花王一通脑袋也开花他挣扎半天东奔西跑却始终拿不到半个子儿倒是挨了不少拳好容易一枚铜钱直飞脑门而来总该是他的了当下拿着脑袋一顶将之挡到了脚边正要伸手去捡却又给身旁的老乞丐抢先捞走了。

可怜的老乞儿无依无靠体力微弱自难和别人争抢。看他颤巍巍地拾起铜板笑呵呵地放入嘴里想来他浑身破衣烂裤独独这张嘴牢靠。眼见人家比自己凄惨十倍王一通自也不忍心下手来抢他转望着满街哭嚷叫喊的乞儿不禁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算了……纵使捡到了十只铜板那又能如何呢?现下他可不是要几文赏钱去买鳗头而是要整整三两房银。筹不出家不保身为家里唯一的男子汉他必须替老老小小找到生路。

官差脚步越来越近阁揆大人的轿子已在眼前王一通咬住银牙当下不顾一切扑到了路上拦轿大喊:”人人!小民有冤情呈报!请您务必救我全家!“

轿夫吓了一跳不觉震动了脚步帘里的高官似正饮酒当场给泼了一身王一通还没及跪下威武棍扫出已将他打翻在地王一通自知全家性命此一举自是顾不得痛楚仰头便叫:”大人!赏我三两银!求求您!这是我一家的救命钱!“

呯地一声背后重棍砸来只打得王一通脊骨欲断听得官差怒道:”贱民!路倒死猴逢人乞!满地铜板儿你自个儿不会捡么?“王一通大哭道:”下够啊!不够啊!小人家里有妻有小定得凑足三两银啊!各位大人若下救我内子可要坠入风尘了!“”去你妈的!“头顶官差一脚踹落骂道:”你老婆不做妓女天下光棍能睡谁?“这句风凉话当真寒入冰心王一通面色泛青大惊道:”你……你说什么?“”说什么?“一旁官差提起威武棍骂道:”说你不识相!要你老婆早些挂牌出道!咱们兄弟也好去捧场啊!“

哈哈大笑中王一通气得眼冒金星胸腔打鼓便望宫差怀里撞去众官差大为惊讶:”这小子穷疯了!“众人一声喊十来条威武棍反手砸下随时能让小王脑浆进流。

生死危难时刻一只手掌横空而来但见修白的手指轻轻一拨第一根旋转飞出余势所及第二根、第三根……带得十来条棍子一同飞上了天。宛如魔法一般。

得救了!贵人驾到恩公莅临元宵节里喜庆多该不会遇上大善人了!

呜呜喘息中面前来了一双黑头宫靴顺延靴头望上先见了一身大红官袍样云紧簇之中官袍上仙鹤卓卓下群正于云端拖法眼鸟瞰浮生大地。

一品仙鹤二品锦鸡三品孔雀毋庸置疑面前站的是一品文职大员。看他头戴乌纱帽面如冠玉唇蓄短髭却是个四十岁不到的英俊男子。”杨大人!“众官差端正身形一齐喊出了来人身分叫声才出那宰辅便急急掀开轿帘慌道:”哎呀杨五辅您怎么下轿来了?“那年轻官员摇头道:”没什么事。只是见道路堵了这便下来瞧瞧。“

众官差瞪着王一通大吼道:”臭小子!瞧瞧你做了什么好事!“王一通吓了一跳赶忙回头去望惊见整条街水泄不通一顶又一顶官轿动弹不得全给自己堵住了。还没来得及告饶众宫差便又围拢过来打算活活打死拦轿恶丐”住手。“那年轻官员淡淡一句话却已喝住了众差人。

俗话说了官不威而牙爪威一品阁臣有令众差人自又一声喊全数向后退开。王一通心头惴惴不知是吉是凶正忧虑间那年轻官员已然蹲身下地道:”当街拦轿者必有冤情在身。告诉我你可是遭遇了什么委屈?“

难得遇上贵人垂询王一通自是喜出望外忙道:”冤啊!冤啊!小民昔时是药铺伙计三个月前无辜丢了差家中不巧又添了丁实在缺银使唤请大人务必做点好事赏给小民三两银啊……“婴儿吃奶要娘娘坐月子要钱。那年轻官员听闻泣诉心里多少有谱淡然便道:”行了你挨了他们多少棍?“王一通摸了摸疼背忍泪道:”五六棍有吧。“

那年轻官员领会意伸手入怀取出了金丝钱囊。王一通自知有钱拿了他心头扑通通跳着双膝跪地高高摔起双手一时泪中带笑低声道:”多谢大人。“

一个、两个、三个……

四个、五个、六个……

六个铜板儿放入掌心整整齐齐排作两列。王一通张大了嘴他呆呆望着手中的六枚铜板惊道:”这……这算什么?“

那官员淡淡地道:”你拦轿申冤情有可悯朝廷不该打你。“王一通愕然道:”不该打我?所以呢?“那官员道:”所以一棍一文钱以来补报你的皮肉苦。“说着说便将王一通扶了起来替他拍去了膝间泥灰转身便行。”别走!“王一通抱住贵人的腿激动呼嚎:”求求你!您定得给我三两银!小人今夜要是凑不出钱内子便要坠入风尘了!三两银!快给我三两银啊!“

乞丐殴官怎么得了?两旁官差大吼一声一个个勇字当头精忠报国把那礼义廉耻记心头便又要过来毒打恶丐那官儿摇头道:”住了!朝廷的棍子能这般用么?“

众官差一声喊再次退了开这回王一通却不怕了他自己扑了过来拉住众官差的裤脚尖叫道:”别走啊!不是一棍一文钱么?你们尽管下手打!姓王的今日算你们一个便宜让你们狠打三百棍赚个三两银了!快呀!快动手啊!别客气啊!“

王一通异想天开说什么也不放手众宫差反而下敢下手了。王一通爬到那官员面前喘息道:”大人你……你定得救救我。“二人一个站、一个跪那官员低下头来反问道:”你我一来非亲非故二来我也没亏欠阁下我为何要救你?“

有道理啊各人过各人的凭什么人家要救他呢?王一通微微一愣一时望见也说不出话来他仰头看着那人但见蓝天白云在上从那官儿背后飘过阳光掩映玉面但见此人白皙俊雅满身光辉一双眸子尤其漂亮。

世上若有天神便该生得这般好样貌吧?一瞬间王一通心里找出了答案他抱住那人的腿大声道:”因为你是官!我是民!所以你得出手救我!“

朝廷威权在上百姓疾苦在下万万不该推诿。那官员听得此言颔便道:”说得好。“他点了点头看那玉白手指缓缓栘入怀中轻轻取出光闪闪的东西瞧那两边翘翘的眫宝模样不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

“三两银啊!”官规龙银现出王一通哇地欢笑如饿犬扑肉、又似苍蝇叮屎正要扑向前去那官员挡下了他轻声道:“且慢片刻。朋友看你模样像是读书人可会拨算盘么?”王一通喜道:“会会会怎么不会呢?我日日都在铺里拨着呢……”

那官儿伸手一招便从随人手里接过了红木算盘道:“那好下官给您银子前得先请你替我加个数儿可好?”王一通大喜过望此时甭说一道算题便算百道难题、三道谜题--也是甘之如饴。忙道:“行!行!行!随你爱加几千万小人都奉陪到底!”

那官员将算盘哗啦啦一拨交给了王一通真个报起了数字。“二千四百九十九另加一。”王一通不假思索接过了算盘拨十进位怡然道:“那是两千五。”那官员摸了摸唇上的短须含笑道:“再来是两千五乘二千一百三十九。”一堆大数目出来了王一通不由低呼一声慢慢拨了拨算盘喃喃算道:“那是…五百三十四万又……又……”尾数还未拨清那官员却已空手计数了答道:“是五百三十四万另七千五百。”王一通干笑道:“是、是您真能算。”话声未毕那官员叉道:“另加一千二百四十一万。”王一通急急加总了蹙眉道:“一共是……一千七百七十五万另…另……”话声末毕那官员迳自道:“另七千五百名……乞丐。”听闻“乞丐”二字王一通不由惊呼一声方才晓得这数字的来历。那官员目向街边群丐解释道:“二千四百九十九便是东直门大街的乞丐。至于那个‘一’呢……”说着朝王一通望去道:“便是阁下了。”王一通苦笑几声道:“挺好的人越多益热闹了。”

那官员幽幽叉道:“全国似这般乞丐窝共计二千一百三十九处。两者相乘共得五百三十四万七千五百名乞丐那一千二百四十一万人呢则是西北灾地的荒民。”

那官员蹲身下来左手搭在王一通的肩上遥指满街乞儿轻声道:“朋友亿万众生嗷嗷待哺可天旱无雨上苍却只交给我这么多米粮……您说我若独厚阁下一人对他们公平么?”

王一通呆呆听着入目所见东直门全是哭喊吵闹的可怜乞丐一个个如蝼如蚁犹在争夺地下的几个烂钱子儿。小王叹了口气方知天下水深火热若要他独自一个人生确实没这个道理。他摇了摇头低声道:”这……这确实下公平。“

那官儿耸了耸肩淡然道:”那我该怎么办?“王一通想了半晌怱地双手一拍笑道:”那还不容易么?大人您只管记得‘普渡众生’啊你让每个人都快活那不就天下太平啦?“

那官员恍然大悟也是双手一拍喜道:”是啊我怎没想到呢?来来快领赏了。“

东拉西扯之后总算可以领饷了王一通欢呼喜悦一时双手高举掌心向上便来恭迎大元宝。那官员含笑颌迳自伸出了指甲儿自朝元宝擦了擦似替它挠痒了。王一通笑道:”恩公。元宝够亮了您就甭擦啦快给钱吧。“

那官员笑了笑将手指甲轻轻弹了弹但见一点银粉徐徐飘降好似天女散花。王一通咦了一声低头去看掌心惊见手里银闪闪的多了一点粉末不由骇然道:”这……这算什么?“那官员淡淡地道:”三两银。“

王一通大怒道:”胡说!你给我的是银粉连一毫也不到!“那官员摇头道:”你别生气;是您要下官普渡众生的。这三两银分作一千七百七十五万份便得此数。“

-片骇然间一股微风吹来几自把银粉送上了九重天消失不见了。工一通愕然坐地不知该说什么邪官儿却又俯身下来柔声道:”朋友轮回六道众生皆苦想要普渡众生前别忘了两句话称作‘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阿弥陀佛恭喜您阖府光临……地狱道。“当即双手微敞做欢迎状便自转身而去。

王一通错愕之间眼见那官员便欲离开他大喊一声紧紧抓住那人的脚踝咬牙道:”且慢……为何是‘我入地狱’不是‘你入地狱’?王八蛋……赶紧把你贪污的银钱交出来!否则休想走!“王一通撕破了脸已有赌命犯上之意。左右官差正待上前打人那官员却再次蹲了下来道:”你别生气我佛制定这个轮回从来便是这样没半分道理可言。不如这样下官虽无力为你改造六道却可以为你指点一条出路。你想听么?“王一通听了说话:心头又生出希望忙道:”说!你快说!“小老百姓声嘶力竭那修白的五指便举了起来指向遥远的城外。王一通喃喃看着那官员便又附耳过来轻声道:”朋友你从东直门望外走……穿过了东厂胡同朝南走约莫三里过后便会见到……“”永定河!“王一通欢喜大叫。他世居北京地理自足详熟耳听永定河附近埋有宝藏不足心下枉喜慌忙道:”好了、好了再来呢?小人见到永定河之后该望哪儿挖?“”不必挖……不必挖……“那官员附耳低声:”阁下见到永定河后只管……“说着附耳轻声做了个手势出来。”望下跳?“王一通下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瞠目结舌中颤声便问:”那……那儿水深么?“那官员点了点头道:”非常深。金水河下漩涡涌在下亲身所试。“王一通心头震怒:”好啊!那你还要我跳!你想害我淹死么!“那官员微微叹息”朋友言重了……宇宙共分六道各有各的缘法业报。您既然厌倦了轮回六道何妨试试这条解脱捷径?“他见王一通张大了嘴便拍了拍他的肩头幽幽说谒道:”唯生不恋生生非生死不惧死死非死……“说着合十欠身静静地道:”再会了。“

那官员语气慈爱行径却是冷酷无比在左右随人的陪伴下他登槛入轿便叉回到天界了。只把王一通独个人留在地狱里兀自瞠目结舌。

官府官府好生辛苦。它管婚姻顺便收田租管贩货还兼着卖房屋僧道凡俗给它管黎民百姓归它管士农工商任它管由南到北从西望东总之人只消没死、兽只消拉屎全都听官府来官”可说也奇怪官府管尽了天下万物就只一件事不管。

“***!”王-通气得泪水直流:“真不管我死活么?”

王一通越想越恨想起过去田租赋税一两没少交如今向朝廷求个三两银却是推三阻四他滚地哭喊:“奸臣!把我缴的税银还给我!还给我!-破口大骂间便追着那轿子而去天幸骂声夹杂哭声官差听不清楚否则此人毁谤官府不免又要入狱关关。

正放声咒骂间街上一顶又一顶华轿接踵而来却把他挤到街边去了。王一通边哭边骂一路追着轿子竟然奔出了安定门也是天无绝人之路王一通心下忽想:”等等!这许多大官倾巢而出却是去哪儿啊?“他反复探看只见轿子鱼贯而过全是朝北方而去王一通恍然大悟:”啊呀!我怎地忘了今儿是元宵他们这是去红螺寺啊!“

红螺寺不是别的地方而是朝廷举办祈雨法会的宝地。连着三日灯会下来北京的达官贵人全上庙里去了王一通脑中灵光一闪心中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有救了!有救了!我干啥在这儿糟蹋时光?要找善心的大老爷该去红螺寺才是啊!“

街上百姓自私凉薄红螺寺的善男信女却都是大好人一会儿只消遇上好心的宫太太、善心的大小姐还怕凑不齐三两银么?王一通越想越觉道理他仰头去望天际但见红日西斜已然过了中午他袱袖子大喊道:”三两银!老婆!阿娘!女儿!爹爹这会儿拼上啦!“

小王觉了大秘密街上众乞儿却还在你争我夺抢那三文两角。朝不保夕的年头王一通也无暇理会别人的死活了忙将破碗收入包袱直冲北门而去:红螺寺位在京北颇有路程只是王一通早已豁出了性命路上逢车借坐过河过桥只管死命赶路。日头越来越斜将至申牌之际终也看到了红螺塔。香火钱在前希望也在前王一通哈哈大笑:”三两银!吾来也!不及擦抹热汗便要上山行乞去也。

“站住!”方才来到山道上猛见一颗光头飞也似地赶来就地便是一声怪吼。王一通吃了一惊急忙去看面前却来了一名冷眼知客僧听他森然道:“乞丐不准入寺。”

凶狠的和尚来了。红螺寺是北宗气功圣地门里僧人便如少林武僧一个个功夫在身。看那知客僧手提棍棒王一通手无寸铁自然不敢硬闯。他陪笑几声心道:“好你条看门拘专往低处瞧啊。”眼看僧人模样凶冷当下也不求饶便溜到山边树后取出光鲜衣裳换上。

第二回出征王一通哪里还是乞儿看他身穿长袍玉树临风却又变回了大洪堂的掌柜气派。那僧人依旧守在道上猛见一名香客大摇大摆行来长相却颇为面熟赶忙拦住了道路冷然道:“你是干啥的?”

“干啥的?”王一通傲然一笑将手挥出但听当当乱响手上的六个铜板全数滚入了钵中已然验明正身。

“施主请进。”如客僧枚落了棍棒躬身道:“今儿香客云集热闹花灯美仑美奂您老多走走。”王一通含笑答礼心中却默默念咒:“死贼秃你爹睡你娘合计六只脚。”人有两条腿狗长四只脚叠起来一共六只、王一通嘻嘻哈哈连三个月的闷气一扫而空总算有了笑容。

走啊走来到了山门前王一通满心喜乐站在山门左瞧右看但见四下灯笼高悬庙门广场尽是摊贩卖花灯的、打陀螺的煮面烧茶的热闹得不下成话却独独不见乞丐。王一通微微一笑心道:“咱今日做得是独门生意一会儿可要财了。”

无论做啥事总得用点小聪明靠着皮疼肉痛换来的买路财今日王一通公然上山入寺成了阖山唯一的乞儿。瞧红螺寺里信众无数一会儿这个三毛救济、那个五钱施舍聚沙成塔非但能渡过今夜之危说不定连下月的饭钱也有着落。

王一通哈哈大笑越想越是得意他见一株树下颇为宽敞草皮尤其柔软想来合适打滚哭喊。便笑吟吟地来到树匠打算乔装行乞。

拿出了破碗正待取出污衣换上却听背后一人笑道:“这不是绿竹巷的王一通?也来看花灯啊?”耳边传来熟悉的话声王一通回头望去却见面前站着一名男子正对着自己指指点点看这人嘴歪鼻塌丑得怕人不是花猫巷里的董老五是谁?

屋漏偏逢连夜雨好容易来到红螺寺哪知财神爷没来却先遇上禽兽逛花灯。这个董老五世居花猫巷镇日打着邻人老婆的念头算是半个地痞。想起董老五平日言行无耻王一通额头冷汗涔下赶忙举袖遮面假作不识。

董老五起疑道:“王一通!你不认得我啦?”眼看王一通拼命闪避董老五更是疑惑他低头一见猛地见到一个破碗不由惊道:“他***你死小子拿个烂碗?可是做乞丐啦?”

听得乞丐身分被人揭破王一通大为害怕全身冷汗涔涔而下。

眼前道理再明白下过人心凉薄雪中送炭绝无仅有要找落井下石之辈真乃俯拾皆是。自己落难事小万一给董老五得知自家惨况这地痞必会想尽法子诱拐妻女。说下得这当口决计不能承认身分。当即喝道:“去!什么王一通王二通!本大爷姓黄不姓王!”

“放屁!”尽管王一通坚称不识董老五却似咬定了他登时喝道:“老子嘴斜鼻子歪这双眼可没歪个半点。就是你王一通。”说着东瞧瞧、西逛逛蹙眉道:“听说大洪堂生意不好遗了几个伙计回家你该不是其中之一吧?”王一通不敢再说了赶忙收拾包袱便要换处地方行乞。偏生董老五起了疑心却只死缠下放、两人绕树打转怎么也甩脱不开。

头顶太阳渐渐下山时光寸寸流逝可怜绿竹巷里的美男子、大药铺里的好伙计如今热汗满身却拿不出一点办法。

-旦夜色降临房东上门收租那就保不住房子了万一无家可归自己的爱女便要送入大户人家做丫鬟美貌妻子则要坠入青楼卖笑连董老五那厮也能嫖……

不行!当此生死时刻唯有向天下苍生呼救。王一通咬住银牙握紧双拳挺起胸膛自望地下跪倒双手高挥道:“好心的小姐太太、英俊的少爷老爷快赏小人一文钱啊……”晚霞漫天在董老五的哈哈大笑中王一通大喊大叫自向四境苍生求救华轿纷至沓来达官贵人步上高台但听当啷一声钱子儿飞入香油筒又听当啷一响铜板捧到摊老板的桌上说也奇怪善男信女好生慈悲王一通的碗里却没有半点东西。

太阳一点一点下山王一通一个又一个头拼命磕着、可不知怎么回事行人来来去去望着一通的眼神带着讶异带着纳闷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晚霞晒上王家男主人的背暖呼呼的可一通的心里却是一片冰凉他不懂为何没人施舍他……也许是因为他喊得太细声也许是他的模样不够可怜也许是泪水弄花了假黑泥总之除了董老五的冷笑讥嘲就是没人可怜他。

最后一线晚霞隐没太阳终于下山了“咚”地一声王一通也磕下最后一个头。

大地昏暗面前的碗却还是空的这场歹戏总算演完了。一通软倒在地呆呆喃喃:“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正要举袖拭泪忽然心下大惊这才醒觉自个儿的衣袖仍是宝蓝色的。

原来如此……也难怪无人理会自己……原来他还穿着那身宝蓝长袍根本没换上污衣裳啊。谁会可怜他呢?

原来……如此……啊……先前给董老五一闹什么都忘了可怜这辈子煎过几千帖药从未出过半点差错今日却在阴沟里翻船。王一通想要保住妻小他双手向天挥舞喃喃地道:“不要这样……饶了我再给我一个机会……求求你们……”

好似在回应他的悲喊远处砰地一声爆响山门传来爆竹声四下百姓也成了要饭的。竟随王一通跪倒在地听得众人同声高喊:“万岁!万岁!万万岁!”奉天承运皇上驾到董老五也随势跪倒在地他偷眼望着小王微笑道:“小王甭哭啦有啥困难尽管要你老婆来跟我说啊何必客气呢?嘿嘿?”

嘻嘻哈哈中皇帝莞尔百姓欢呼人人都挤到山门前庆贺元宵。无人广场里连董老五也走了地下只余下一名乞丐、一只空碗。王家男主人打了一个大败仗他低垂脸面轻声问道:“老天爷…老天爷……”他扬起脸面忿恨握拳向上苍恸声悲诉:“求求你!让我一家活下去啊!”

当……

天籁响起老天爷终于赏脸了。小王啊了一声急急去看碗里不觉张大了嘴。

碗里没有钱却扔来了一柄刀它压碎了破碗静静立在地下像个傲然的小兵儿。

“是你在……”沉雄的嗓音响起如斯问。

“呼唤人么?”

奇怪的人来了……

面前来了一只铁脚冷冷地站在刀旁小王全身抖抬眼向上先见到了一双火眼之后才见到那头黑白杂生的华黑焦黑白烬白此人全身如受火焚那两道浓眉更似火焰飞腾之状极具霸气。王一通心头大震他虽不认得此人却晓得面前的男子决不是解救苍生的众神他比较像魔。

不管是神是魔此时只要能解救一家老小那便是亲爷爷。王一通把钢刀扔开反手抱住那人的铁脚哭道:“爷!爷!小人不要刀小人要的是钱啊!三两银钱啊!”

钱钱钱钱就是道理钱就是仙丹。身无分文的一家人活下过三天。

王一通哭着要钱那华男子却下答话他静静看着王一通默默无言间竞似要离开了。小王不知从哪儿冒出的胆气赶忙扯住那人的手掌喘息道:“不能走不能走爷您听着您定要给小人三两银……不然您绝不许走……不许走……”

不许二字说出已有放话威吓之意。濒临绝境的王一通他有不能松手的理由此时此刻必须抓紧眼前的机会纵是死他也得拿回三两银……

华男子下言不动他没有甩开王一通也没有出言喝骂只把那双火眼眯了凝视着面前可怜的小老百姓。

说不出那是什么眼光那里头像是怀藏了怒火、又似带着一抹忧伤总之王一通见到了那对火眼他感到身子渐渐热也觉自己的眼眶渐渐湿红……

绝情无义的人世间往事一幕一幕飞跃眼前回思药铺老板的冷酷无情、店中掌柜的势利凉薄再看方才董老五的无赖冷笑……王一通呜地一声两行热泪终于滚落腮边。

整整挣扎了一天终于哭出来了悲哀催动了泪水而那泪水又助长了怒火浑身怒火中王一通咬牙道:“爷!您看到我的苦了么?给我三两银…三两银!求求你!赶快……”

王一通越是求恳那人容情越见轻蔑只见他的嘴角撇向一旁扑地一响竟然啐了口唾沫出来。陡见这幅神态王一通终于大吼起来他拾起地下的钢刀厉声道:“杀了你!”

钢刀戳出正中那人的肚子王一通全身大震这才觉自己正在行凶他啊了一声好似大梦初醒慌忙扔下刀柄哭道:“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对不住…爷爷…我……我给你赔命……”

王一通满面愧疚那人却似不痛下痒他将两根手指提了起来笑了笑看那柄刀好端端地夹在指缝间竞不曾伤了他一分一毫。

对方身怀绝艺王一通自是惊喜交迸忍不住又哭了起来正要跪倒谢罪那人却将他一把揪了起来;跟着左手搂住了可怜人的肩头右手食指点出定向远处的佛寺山门。

顺着那人指端去望却见山门前行来两名僧人四手合抬大木箱箱体沉重带得僧侣脚步蹒跚可四周百姓却下体恤他俩的辛苦仍下绝抛入铜子儿。

当、当、当不消说箱里全是香油钱。

王一通呆呆望向华男子喉头嘶嘶沙哑说下出话来。那人并不多做劝说只反手拍了拍良民的脑袋面露嘉许之色跟着转身离开。

绝望降临希望也降临王一通下再跪地不再哭嚎他遥望红螺寺但见远处烟火奔腾炸亮了夜空寺前百姓拍手欢笑都在庆贺元宵到来。转看那董老五兀自缩在人群里嘻笑想来还在打什么如意算盘。

命运巨轮即将转动。做了一辈子良民如今来到了界线上王一通低下头深深吸了口气猛地高高仰起头来望向那无尽璀璨的三千里夜空。

天顶明月高悬在这无情大地里她是唯一的有情众生那自小看着自己长大的月亮姐姐仍在亦步亦趋地守护一通。她并没有放弃自己。

人儿月儿俩相视王一通看着美丽的月亮姐姐泪水不觉涌了出来他想向月儿姐姐解释让她明白自己的苦衷。奈何他读书不多硬是说不出什么为国为民的大道理。他红了眼、低下头泯着唇陡然间心头一片闪亮想到了四个字。

“皇天在上!”

王一通双手紧紧握拳向天顶穹苍凄厉哭喊。

皇天在上……皇天在上……王一通陶膛起伏大口喘气四下不闻一点回音唯有体内十亿八千万个毛孔晓得他的苦随他一起挣扎呻吟陪他一起尖叫恸嚎。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吾为人夫亦为人父……”

钢刀离地而起来到了羊中那冰冷刀身好生晶亮它辉映着月光也映出小王的庄严容情。

说不出来像谁刀子里的王家男主人没有咬牙也不曾忿恚此时此刻他显得很肃穆、很庄严在那三十五年的傲慢岁月里没一刻比此时更圣白了。

明月掩面天地一片黑沉无极幽冥里传来啜泣声:“老天爷……您不让我活……”

“我便自己活!”

钢刀回旋如疯似狂的王家主人出了令生最大的怒号他抓紧了冰冷钢刀已然杀向喜气洋洋的红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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