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臣子, 请病入膏肓的老皇帝退位让贤,那意思,就和恭送皇帝驾崩差不了多少。
说得再直白一些, 就是:你可以去死一死了。
所以, 听懂其所言何意的皇帝怒急攻心, 呕出一口黑血后, 便两眼一翻, 晕了过去。
面对这样的情形,病榻前的兄弟二人却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因为他们早就知道, 这个给予了他们一半生命的男人,至多活不过明天。
兜兜转转, 二十余载, 终于要迎来一场了结。
沈复无意为这个所谓的父亲送终, 向二皇子行了礼后,便出宫回府, 去陪他那即将临盆的妻子了。
至此,云伴鲜才从他口中获悉,原来早在四五年前,二皇子便开始暗中对自己的父皇下毒,而下毒的途径, 听起来真是叫人心惊肉跳, 居然正是通过她所在的御膳房!
范简, 这家伙果真是深藏不露。
脑中不由浮现出那张妖孽般的小白脸, 云伴鲜赫然发现, 自己与此人共事多年,对于他暗地里的小动作, 竟浑然不觉。
“好了,别想了。”望着妻子瞪大了眼睛——整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沈复颇觉好笑地替她提了提被子,“马上就要生了,你就乖乖的,别再劳心劳力了。”
“……”云伴鲜抬眸看了丈夫一眼,心思总算是从一个男人的脸上转移到了另一个男人的身上,“二皇子这次用了我们提供的法子,还收买了福寿公公,等到他将来坐上了那个位子,会不会反过来对我们动手?”
沈复自然明白她在担心什么。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更何况,他们身为臣子,知道了上位者太多的秘密,的确是有着被灭口的危险。
只不过……
“放心吧,他不会对我们不利的。”纵使杀遍天下人,他也不会对他们下手。
“真不会?”云伴鲜不明白沈复怎就如此笃定。
“不会。乖,睡吧。”
夫君又跟哄孩子似的安抚自己了,嘴角微抽的女子也只好闭上眼睛先行歇息。
过了一会儿,沈复凝神注视着她似乎不太(和谐)安稳的睡颜,心底默默地叹息一声。
自己的身世,他本该毫无保留地告知与她,可是,一想起她几个月前对他说过的那番话,他又莫名有些踌躇。
罢,等孩子平安出世了,他再找个合适的时机向她坦白吧。
这样想着,第二天,沈复照常去了翰林院当差,并在午时三刻听闻了皇帝驾崩的消息。
与此同时,接连数日未能得见天颜的三皇子正跪在龙床前,嚎啕大哭。
年方十五的少年不明白,他的父皇明明前些天好跟他说话来着,他的二哥也明明答应他,在父皇卧床静养期间,一定会好好照顾父皇来着,怎么这人说没就没了?
如此一思,他自是下意识地从悲痛中稍稍抽身,侧首看向身侧的兄长。
他看见平日里素来清淡的二哥,此刻竟也微微红了眼眶。
仿佛察觉到他的视线一般,二皇子目视前方,沉声道:“三弟,对不起,二哥没能救回父皇。”
三皇子闻言,鼻子一酸,哑着嗓子唤了一声“二哥”,却见对方的眸中冷不防透出了些许怒意。
“可是三弟,如果……如果不是皇后娘娘做了那样对不住父皇的事,父皇也不至于会……”
言说至此,二皇子特地哽咽着停了下来,三皇子即便再傻,也听得懂他的言下之意了。
是啊!谁又能想得到,他们那位雍容华贵的“母后”,竟然偷天换日,背着父皇干出那等龌龊之事!而他从小尊敬的大哥,居然乃是他的堂兄!
思及此,少年濡湿的眸中禁不住迸发出义愤填膺的光芒。
二皇子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便知晓这个幺弟的心,已经彻底与他们的长兄背离了。接下来他需要做的,便是让那个还耐着性子等在天牢里的男人,获知皇帝的死讯。
于是,一个时辰后,惊闻噩耗的太子再也坐不住了。
皇帝死了,带着对自己的误会死了,听说,他甚至还在临终前命人拟了两份遗诏,一道是废太子的,一道是传皇位的。
他很清楚,一旦这两道圣旨公布于众,那么,他就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不……他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他是冤枉的!是老二!一定是老二在背后设计陷害了他!
认定了自己是遭人算计,太子当机立断——他要逃出天牢!力证清白!重新将那些污蔑他的贼人踩在脚底!
没错,不管怎样,他到底是当了十年的太子,饶是被皇帝亲自关进打牢,他这头瘦死的骆驼也还是比马大。是以,决意与二皇子一决高下的他,很快就被自己的部下救出了天牢。
身为效忠于太子的人,那些朝中大臣才不愿去质疑太子的血脉。退一万步说,纵使太子当真非皇帝所出,那又如何?反正都是先帝孙子,都流着天家的血,他本来就有资格继承大统!届时,只需他们再导演一场“滴血认亲”,便能令太子名正言顺地登上皇位!
就这么办!
野心勃勃的一行人或留守在原地,或调动兵马追随了逃出生天的太子爷。一时间,皇宫里的混乱延绵至半座皇城,街上的百姓们纷纷避让着呼啸而过的人马,胆小的跟听到风声的,索性都躲进屋子、闭门不出了。
皇帝没了,太子反了,突如其来的变故接二连三,朝野上下不免乱了套。不光是掌管兵马的兵部一夜之间四分五裂,连带着其他五部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波及。江河海身为礼部尚书,自然也是忙得焦头烂额。是以,他万万没有想到,几个月前就被他软禁在府中的第二任妻子,会趁着他忙于公事因而疏忽的空当,悄悄带着人来到云府。
然而对于怀安公主而言,这一次,她已经忍得太久了。
自从今年四月那个贱丫头的孩子掉了之后,一切都变了。
她心爱的夫君忽然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先是将他们的宝贝女儿关在房里,后又一点一点抽走她在江府的权利,最后干脆以她身体抱恙为由,将管账之类的事宜统统交给了裴管家。更叫她始料未及的是,五月将尽时,女儿不知怎地竟跟那太子妃的弟弟勾搭成奸。那纨绔子弟上门求娶,声称他与女儿已暗生情愫,怀安公主当然不信,却不料亲口问过女儿后,竟得知他二人业已生米煮成熟饭。
那一刻,年近四十的妇人只觉天旋地转,江河海更是怒不可遏,险些就要对女儿动用家法。江茹宁本来还有点儿害怕,被父亲这么凶神恶煞地欲打欲骂,她忽然就来了底气,扬言说既然父亲只要云伴鲜不要她,那么她就去找爱她疼她的人——失身于人又如何?反正她早就被那个贱人陷害了够!什么名声,什么清誉,统统都已被那贱女人毁了去!倒不如嫁了那个事事都听她的男人!有朝一日待她夫君成了国舅,平步青云,看她捏不死那个不要脸的贱种!
做女儿的口不择言,为人父母的也已气得不知今夕何夕。奈何女儿和那浪荡子已然有了夫妻之实,一家人哭哭闹闹地折腾了一夜,最终还是不得不作出妥协,应下了这门不被看好的亲事。
事已至此,怀安公主认为,她这个当娘的也只能冷静下来,筹谋着去和自个儿的大侄子重修旧好了。
可是,心存芥蒂的妇人做梦也不会想到,未等她痛定思痛,寻到合适的机会向太子示好,朝堂上竟就风云突变。皇后与太子一夜之间双双沦为阶下囚,太子妃也被软禁于东宫。而作为太子妃的娘家人,女婿家无疑也是鸡飞狗跳的,反的反,逃的逃,混乱之中,居然害得她那刚怀上孩子的女儿从阁楼上跌了下来!
获知噩耗的那一刻,怀安公主脑中浮现的不是“报应”二字,而是云伴鲜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是了!是她!一切都是因她而起!如果没有她,女儿就不会嫁给那种废物,更不会从楼上摔下来,不但流了孩子,还磕了脑袋,至今昏迷不醒!
要报仇……她要报仇!她要向那个贱丫头讨回这笔血债!
满心满念都是手刃仇人的怨毒,她瞅准了时机,以高额的赏钱为诱惑,领着一群人冲进了云家。
她本以为,云家的门庭与他们江家比起来,那就是一个天一个地,所以,云伴鲜不可能请得起很多家丁还有丫鬟。换言之,只消她的人动动手指头,就能将这个贱人丢到她的跟前。谁知她才刚进门不久,就被几个来历不明的男人给拦住了去路。
怀安公主有些傻眼:一个刚当上官没几年的从五品,是不可能雇得起这么多训练有素的护卫的。那么……
脑中思绪流转,目瞪口呆的妇人忽觉顿悟!
是她!是她!果然是她!云伴鲜!!!她定是投靠了什么人,连太子都被他们拉下了马!
而那个站在她背后的贵人……
将所有能够想到的候选排除了一遍,怀安公主愕然发现,对手倚靠的那棵大树,竟然是……二皇子?!
她不敢相信,却不得不相信,因为皇城里都已经传开了,说太子殿下污蔑二皇子不成,反倒把自己给暴露了出来!
这么说……这么说?!早在去年兵部侍郎被揭发的那时起,一场密谋就已经悄然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