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将落,傍靠在夕阳旁的云彩,半明半浊。
瑟瑟风起,丹枫满庭。
胖王爷窝在软软的棉榻上,双手圈着自己的大肚子,闷乐。等到了,他终于等到了,等到了坐山观虎斗的这刻。不,不是等,是他创造的,是他亲手创造了这次翻天的机会!
想到这里,他举起了肥粗的双手,小眼放光,仔细端详着。
一山难容二虎,此话一点不假;所以他好心地为韩家说话,巧妙地让留下另外一只斑斓猛虎。是他献计让皇后下毒将离后,重用韩朗;是他说服先皇留藏韩朗要求赐死皇后的奏章,并辗转地告诉了韩焉;他长舒出一口气,计划并不周详,运气却惊人地好,终于等到韩家两兄弟他们势均力敌,如今得到的消息都是两败俱伤,是该出手收网的时候了。用心的人能渔翁得利,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螳螂捕蝉,黄雀于后。他已经派自己的亲兵秘密入城,伺机而动,此外城外十里更是藏着他从枢机城调来的上万将士,只等着内外夹击,偷袭围剿,打韩朗个措手不及!
为求个万无一失,他还瞒着自己那傻儿子,将消息传到了月氏,要他们即刻发兵骚扰边境。
相信不久……
他露笑,将手后枕,仰面又舒舒服服地躺下;自己龙袍加身,已不再是梦。
银月东升那刻,德岚寺莫名地敲响了第一声禅钟,一声紧跟一声,前前后后共响了十八声,声声凄哀悲宏。
当第十八声钟响余音消散之即,书房门突然被踢开。
假寐的王爷,一个激灵地翻身,从棉榻窜起。“发生了什么事?”
流年靠站在门前,恭敬地施礼:“我家主子来了,特来命我通报声。”
老王爷无辜地眨眨小豆精光眼,向流年身后望去——
门外庭院内二十多骑全端坐马上,同色甲胄,各个英姿挺拔。为首那员大将坐下的黑马,相当不逊地侧头甩着粗气,乌亮的长鬃潇洒垂边。
凉风横啸,乌云穿过树梢,遮了月光,寂静中裹住杀气凛凛。
而这马上战将,正是传言中被拘禁的莫折信。
老王爷心猛地一抽,目光闪烁,嘴上挂笑“你说——谁要找我?”
“请王爷移步,客厅说话!”流年当着他的面,冷冷地沉肘撤腕,缓缓抽出了腰中的长剑,剑刃森然,没带丝点温度。
未进大厅,胖子王爷就见韩朗已然站在门前等候了。
乌云缓移,月色光照,一切逐渐清朗。
厅外廊下,几十名战士铮铮铁甲,左右分开列站整齐,四周隐隐散出摄人的血腥味。
见了老狐狸那身,能跟着步调一抖一抖的肥肉,韩朗照常恭敬地施礼,“王爷可好?”
胖王爷开始揉肚子: “很好很好,最近吃的很饱,只是便秘总是不好,放屁臭的慌。”
韩朗轻叹口气,面露无奈,半垂的眼睫将双眸的凶光深深掩住,待他抬眸时,已然平静地向两旁扫视了下。
铁甲兵齐齐解下系在腰间的皮囊袋子,将其中物件随手抛到王爷跟前。
“骨碌碌”一阵。
是一颗颗血淋淋的人头。老王爷的目光开始凝滞不动。
“王爷,我的手下笨拙,肆意地杀人放血,玷污了他们脸,您老人家是不是不好认?放心,你派潜入京城的各部将领首级几乎都在,应该一个都不少。”
韩朗适当停顿,冷笑地看着胖王爷轰然坐地,肥手哆嗦地藏进广袖,人却仍不认死地昂起头回看自己,“当然,令郎周真不在此列,他在厅里——”说完,向殿堂某处一点。
王爷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周真嘴勒布条,颈上架着数把雪亮的钢刀,衣袍残破团团渗血,脸挂血彩,人活生生地站着厅正中,还活着!
活着!王爷绿豆眼一眯,手更缩进袖中,抿唇不吭一声。
韩朗又露出了他似笑非笑的玩味表情:“你是不是还想着你城外那上万屯兵?”
老王爷连忙眨眼,表示不明白不理解。
韩朗抬了抬手,命人抬来张凳子,施施然坐下:“方才你瞧见莫折,可有点心惊?他不是应该和我对战,两败俱伤了么?”
老王爷豁然抬起了头。
“如果我告诉你,莫折从始至终都是我的人,我和他根本没有对杀,战场上那些个死人都是假的,你能不能明白?”
老王爷的双眼渐渐眯紧,胸口急速起伏,脸色开始转灰。
当日韩朗和莫折做的那场两败俱伤的戏,便是给眼前这位王爷瞧的。
在城内观察,觉得韩朗围城已经用上了全部兵力,绝对无暇分心,老王爷这才将自己的兵力从枢机城调出,囤在皇城之外十里。
韩朗苦候,等的便是这刻。
在攻城同时,莫折早领兵暗抄,将他终于现形的实力灭了个干净。
鏖战数日,在韩朗兵败的前五天,老王爷兵马便已悉数饮血,死在了莫折旗下。
双线齐收,韩朗这一次是绝对是胜得彻底。
只可怜这位昔日风光无数的老王爷还蒙在鼓里,一心一意在做他的皇袍梦。
“是我败了。”弄清楚状况后老王爷终于叹气,将身立直,丝毫不畏地看着韩朗,“我的命你拿去,但你必须留下我真儿。”
韩朗大笑将周真嘴上布条扯断,“听听你儿子的遗言吧。”
“韩朗,我已将月氏安插在城里探子杀了,看在这份功劳上,你放了我爹,我的命尽管拿去就是!”周真开口的第一句话。
“通敌卖国,滔天之罪,怎么可能功过相抵?”韩朗好笑地扫了他们父子一眼。
言毕便双目微沉,倏然出手,扣住周真咽喉狠狠地一捏,捏地他喉骨咯咯作响。
老王爷连忙疾步上前:“你要明白,我要你留下真儿,自然是有值得交换的筹码!”
韩朗笑了声,“将离解药是么?我的性命换你儿子性命,这交易倒也值得。”
老王爷立刻长吁了口气。
“可惜的是本王心情不好,根本不想跟你做这个交易。”
沉默片刻之后韩朗却道,五指收紧,笑意越来越甚。
周真昂着头颅,甚至没来得及看自己父亲最后一眼,颈骨便被韩朗捏得粉碎,就此咽下了他在人世最后一口气。
老王爷双目赤红,险些滴出血来,颤抖了许久这才高声:“韩朗你是真的不想要将离解药,不想活了么!”
“你以为,我会为了瓶不见影子的解药,来受你的牵制?” 韩朗又笑一声,退后一步坐低,长腿架起,斜眼看他:“再者说了,不活便不活。寻死□□担大粪,千金难买我愿意,你管不着。”
“很好,很好,很好!”王爷勉强立身,一步步后退,喘气,“将离的确有解,而解药就在这里。”他吁吁地抬手一指,韩朗顺眼而望,残灯如豆随风乱晃。
“糟了,主子!”流云,流年齐声惊呼!
韩朗忙扭头回望,而那瞬老狐狸已经屏息,飞样地取出袖中的解药瓶,拔了塞头,昂头而饮。
流年飞奔而至挺剑就刺,流云抬手发出暗器数支,可惜都已经迟了。死胖子即使中招,也咬紧牙冠,拼下最后一口气,吞了解药。
“我今日吃的死饱,你不妨将我剖腹,吃干净我胃里残渣,兴许还能解将离之毒哦。”
死前他也学韩朗,似笑非笑,老动作,将双手扶上了肚皮。
韩朗当着他面捏死他真儿,灭了他所有希望,那他便也带着韩朗活命的希望去死,这一死便也不冤。
韩朗摇头,看着那堆肥肉冒血,混着黄色的脂油滴淌,吩咐道,“周真按大礼安葬,这滩油尸烂肉扔街,喂狗吧。”
流云颓然看手,流年近身轻唤,“主子。”
韩朗微笑轻问,“其他事都安排好了?”
流年低眉回话,“皇上和楚陌的尸体,都已经安置在德岚寺中。”
韩朗颔首,“暂时密不发丧,一定要封锁消息。”
“是。”
“该进宫见楚二公子了,已经拖不了了。”韩朗收住所有笑容,缓缓吐出一句。
“流年,你去再叫主持敲鸣禅钟,依然是十八次。”
“是!”
韩朗走进悠哉殿时,禅钟正好撞鸣了十八声。殿堂上的灯烛安详地烧着,冒着烟。
华容正慢条斯理收拾楚陌的衣服,整整齐齐地收拾叠放好。
在他看来,哥哥就快自由了。而这份自由来之不易,自然是无以伦比。
韩朗的心,噗通噗通地乱跳,呼吸极度不畅。
华容在等结果,却是个要命结果,他又非说不可的结果。
终于,华容听到脚步声,起身望向韩朗。
韩朗竭力抬高下巴,声线却依旧压得极低,“华容,楚陌……他死了!我没救成……”
华容一呆,旋即后退几步,展笑试探,“韩太傅又想甩什么高招?”
韩朗谨慎迈步,一点点靠近,一点再加一点,“不是玩笑,不是计谋,楚陌真的死了,和皇上一同上的路。”
没有撒谎,一点没有。华容眼睛发直,隐隐上扬的嘴角瞬间僵化。
好似自己太了解韩朗了,关键是太了解。所以,万分清楚、明白地知道,他说的是——
真的!
华容再也吐问不出一字,人就像一只嘶啸绝望的兽,冲扑到韩朗颈间,一口便咬上了他动脉。
“华容……”韩朗本能侧身避开要害,很不确定地低唤。
华容还是狠狠一口下去,鲜血喷涌进他喉咙,那甜腥扑鼻,却犹不能让他解恨。
血珠逐渐到串,落地溅开成花。秋风扫入,残灯灭,血里银月如勾。
十数年那一幕在脑际回荡。
那夜,满地都是鲜血,滴滴血汇聚成滩,映着冷月。
他一家老少因他命丧刀口,而楚陌却在最后时刻仰头,迎风重重一记,保全了他的自由和性命。
如今楚陌已死,绷着他人生的最后那根弦已断,那这人生还有什么值得留恋。
几乎是不知不觉,他已经松口,将头高扬。
一滴血沿华容嘴角,血落地,月碎!
风声从耳际滑过,华容突然身前冲,拼死向韩朗撞去,不止是用尽平生气力,还有这十几年隐忍在心腔的屈辱和怨愤。
额骨撞上额骨,那一刻他不曾犹豫。
那角度姿势浑似楚陌当日。
唯一不同的是心念和力道。
当日楚陌那一撞是想他“生”。
今日,他却是要“死”!
要眼前这人和自己同死,以血相见,证明自己从未原谅和忘却。
陪眼下这位所谓爱他的韩太傅去死,这已是自己莫大的仁慈。
相撞那瞬,韩朗已经看出华容的想法,他再次后仰避开要害。
血花向外迸开!两人撞开了额头。
韩朗伸出双手,环抱死困住华容。失去理智的华容如盲目的狂兽,攻受心思还真能相通,韩朗居然知道他想什么。因为知道,所以他几乎想一手捏死华容,可是第一次见他如此过——
“你……欠操!”一招见效。
惊雷轰醒华容,他陡然睁眼,愤然死盯韩朗,两人血迷视线,瞳仁却清晰地映出彼此人影。
“我……哪里错了!”韩朗低声磨牙再辩。哪里错了?皇帝成哑巴,他好容易找到个同“声音”的人,不杀知情的人灭口,可能吗?他从头到尾,没认为自己有什么错。
华容微顿,倏地展笑,双眼却已无焦点,“太傅,你对我的尸体说吧!”刚道完,就一口鲜血喷吐在韩朗脸上。
韩朗在华容倒地前接住,此时,却听到流年在门外急声禀报,“主子,边境急报:月氏再度起兵了!”
眼睫上血珠凝结,韩朗眼睛只能微撑着,呆望着昏迷的华容良久后,他嘴边吐出口浑浊之气。
烦死了!
他不要了,也不管了,各位想怎么死,大家随意吧!
“皇帝虽已复位,却受惊过度,必须出宫修养;修养期间,所有奏则一概不得承上!”韩朗硬吞下喉口的腥甜味,字句清晰下令道。
而后,他又低头苦笑瞧华容的血脸,额头还渗着血,伤口不深。
“你啊,你啊!”韩朗捏着华容的鼻头,“三天吧。咱们就这样耗着,三天内,你死,我就死。三天后,你如果还活着,我就放了你;或者,算你饶了我……”
天塌,地陷吧。他韩朗,就想看热闹。
而后三天,宫门紧闭,与世隔绝。
宫门内外焦急,谩骂一片,韩总攻潇洒,充耳不闻。
三天,华总受整昏迷了三天,无药无医,却一直有气。
韩朗摇头,是命也,运也。
总受生命好似永远如此顽强。
出宫那天,韩朗亲自为华容用了药,包扎好伤口,还万分恶毒地捏扯他昏睡的脸,“好歹□□一场,你居然连句临别赠言都没。”
华容昏睡。
“你再不说,我就下令杀掉华贵喽。”
华容还是无声。
“真的不说吗?万一我有天无事可做,难免会想……”
华容依然沉沉昏迷中。
韩朗眯眼笑看地砖,“你啊,你啊!”
回避开众人视线,韩朗横抱着身穿龙袍的华容,入了龙辇。
“太傅,宫门外,大臣求见。”一旁经验老道的老宦官忙使着眼色,逼身边小太监跪地禀报,“大人们,都已经在外跪了一整天了。”
韩朗挑眉,揉鼻子,“你们愣着做什么,还不快送皇上出宫?”
龙辇一路颠簸。
脱离韩总攻温暖的怀抱,总受奇迹般地被冻醒了。
他茫茫然地瞅着四周,又摸摸穿在身上的龙袍,眸光流转,只见自己的标牌扇子被搁放身旁,一时间也弄不清缘由。
“月氏犯境,请皇上即刻下旨出兵讨伐!”龙辇外清脆一声掷地,华容心一惊,是林落音!“臣恳请皇上留步!”
龙辇终于停下,内侍隔帘迟疑地回禀,“皇上,林将军跪在道前,挡住了去路。”
华容“嗯”地应了声。
“是臣该死,知皇上病重,可树倒倾巢,望皇上三思!”道前落音再次抢言。
华容虚弱地伸出手,微挑帘角望去,只见林落音垂首跪地,官服右臂空荡垂地。
他突然有种想笑的冲动,鼻头却发酸,这傻子连伏地参拜也一直像紧绷的弓弦,虽因他低头,让自己瞧不到脸,但亦能想象出他表情有多严肃。
“月氏又犯,如何朕从来不知?”华容声音相当沙哑,心里已经万分明确自己扮演的角色。
“韩太傅因为陛下的病情,严令不得上奏!”
“那——林将军,你想怎样?”
“臣还是那句,我朝国土容不得外族践踏!臣自知有罪在前,此次请缨,愿意战死沙场!”落音逆风干吼。
额前冕旒晃动,华容摸着额头的伤,发丝好似粘住了血。“如果就这么拒绝了你,就太不仁义,林将军你说对不?”
跪在辇外的林落音顿时愣住,仁义?这话又从何说起?
坐在辇内华容笑道,“朕的意思就是准奏了,只是朕还有句话,望林将军记得。”
“臣洗耳恭听。”落音余光偷窥,帘那头得人影,似乎很熟悉。
“是铮铮男儿的话,就记得要活着回来……”
林落音连忙低头,声似钉穿了大地,“臣遵旨。”
龙辇终于掉头缓行,周围的人似乎都松了口气。
华容头靠辇棂,慢慢将扇展开,“落音,一定要记得活着回来,回来为我奔丧。”
扇面全开,面上“殿前欢”三字清晰如昨,华容露笑,眼眉弯弯,“韩太傅,这世上没那么便宜的事!”
原先清朗天黯淡了下来,刺目的光也逐渐被浮云遮住,消失不见。
皇宫城桥之上,风卷残叶。
韩朗掏耳,心里直怪韩焉死前,居然把几个刚毅爱直谏老臣招回,给他添了大麻烦。
“就你们这样的老骨头也想闯宫?”
“太傅,应尽忠劝皇上早日应战。”众老臣俯首,毫不回避。
“我心情不好,滚远些。”韩朗表情提示明确着:我乃疯狗一只,请各位珍惜生命,保持距离。
众人沉闷了下,其中一位老臣终于发怒,伸指大骂:“你这是陷陛下于不义,他日地下必会遭祖先的责罚!”
韩朗声音变得狠毒:“滚!”
“我大好山河不能平白葬送在你们韩家手中!”老臣再也按耐不住,掷笏在地,冲到韩朗面前。
韩家!?又来扣帽子!
韩朗怒极,伸出一脚猛地踹在他的胸口,这位大臣顷刻闷声坠下,在众人做出反应前,已经血溅涂红皇墙。
韩朗扬眉,扫视左右傻眼的大臣们,笑意深勾,广袖一挥,“你们,还有事要说吗?”
双方僵持不下,潘克却不知何时在人群中冒出了头,疾步走到韩朗跟前,低声道,“太傅,莫折信抢了国库的存粮,已经擅自领兵出城了。”
“什么!”韩朗猛惊,随即明白,“你是做什么的!居然放任他去抢粮?”
这话落地,无疑给了大臣无比的勇气,众人再次转向深宫铜门磕头跪拜,“请皇上发兵!”
“恳请皇上发兵应战!”
韩朗冷笑,听他们声声如潮呼叫。
突然这呼声嘎然而止,韩朗纳闷,扭头望去——
只见明黄色的龙辇缓缓而来,在城桥头上停住。辇内有人出声,“准奏!”
华容:各位看官不要误会,本受对吹曲木有兴趣,之所以拿着这根棒子,是在磨牙。牙好胃口就好,更重要是好使,该出口时就出口,压倒黑背气死藏獒,一口咬断某人动脉。
韩狼:……咬吧咬吧,咱不反抗,寻死□□担大粪,千金难买我愿意。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