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氏是文华太后之父郭守旧部的女儿,因为幼时父母早丧,郭守担心她无兄弟阿姊庇护会受族人欺凌,将她接到郭家与文华太后姊妹一道抚养,她比文华太后小十岁,比郭家最小的女儿还要小一些,故此在郭家很受疼爱。薛氏虽然是女郎,却自幼爱武,性格机敏泼辣而又精明能干,只是命途不佳,元秀出生时,薛氏恰好夭折了刚刚半岁的遗腹子,极为悲痛,整日郁郁不乐,文华太后的母亲进宫探望郭氏,便带上她散心,那时候薛氏奶.水未绝,胸前的涨疼越发让她满腔慈母情怀无处寄托,见到元秀连眼珠都移不开了,到了离宫的时辰竟还恋恋不舍。
文华太后深为怜恤,问过她的意思,就禀告宪宗,将薛氏留在宫里照料元秀。
因为薛氏本是官家女儿,不可以奴仆视之,所以郭氏让她做了正五品的尚仪。
梦唐后宫,尚宫、尚仪、尚服皆为各二人,因此薛氏虽为尚仪却并不插手六尚之事,只是专心哺育元秀。郭氏本有意在元秀断奶后令其回家再嫁,哪知此事未成……有人翻出铁证,指郭氏勾结西川节度使意图不轨,在宰相杜青棠的坚持下,宪宗不顾郭氏妊娠在身,下旨严处,而与郭家关系密切的薛家,也跟着受到牵累,再然后郭氏难产而亡,元秀被王惠妃收养,薛氏便再未提离宫二字,此番去晋阳,还是她头一次离开元秀这么久。
箭伤虽然凶险,好在薛氏到底只有三十余岁,从车上被扶而非被抬下来,让亲自忐忑出迎的元秀大大松了口气,亲手扶着她进入殿内,采绿早已机灵的拿过软垫铺上,一起让薛氏慢慢坐下,这才有功夫仔细打量。
薛氏容貌甚是端庄秀丽,修眉俊眼,鼻梁挺直,此刻脸色有着大量失血后无法避免的苍白,然目光明亮,精神却不错,乌黑的发挽成利落的盘桓髻,因带伤赶路的缘故,只斜插了两支铜钗,几缕没挽好的碎发散在额角,显出几分柔弱。
她身上穿着交领宝蓝短襦,下面是一条普普通通的绿罗裙,耳上一对玉兔捣药银坠子,腕上却光秃秃的没有任何装饰,单看这身装束俨然是一个寻常民妇,元秀只瞧得伤心不已,拉着她手回头问采蓝:“耿静斋呢?怎么还不过来!”
话音刚落,却听身后有个略显苍老的声音不卑不亢的回道:“下官已经在此,还请阿家让上一让,容下官为薛娘把脉。”
耿静斋医术高明而性格倔强,言谈之中便有几分抱怨元秀只顾亲近薛氏而忽视自己的意思,元秀担心薛氏,倒也不计较,忙让开位置让他上前诊治。
薛氏先笑着对耿静斋点了点头——她身上伤势未愈,起身无力:“劳烦耿太医了!”说完又嗔了眼元秀,“九娘不要担心,大娘的底子好,而且箭伤已经开始愈合,如今又到了宫里,还有什么好牵挂的!”
她说得轻松,元秀眼眶儿却忍不住一红道:“若早知道如此凶险,当初大娘不去也罢!”
“又胡说了,那都是先帝赐给九娘的产业,岂能容一帮蠹虫贪了去还要败坏你清誉?”薛氏嗔道,“再说大娘吉人自有天相,这不是有惊无险么?”
说话间耿静斋已经收回手,元秀忙问:“如何?”
耿静斋却没理她,径自走到一旁准备好的文房四宝面前,略一思索,提笔开方,元秀接连在他手里碰了两个软钉子,顿时有点恼了,采蓝担心她发作,忙道:“耿太医,庖下采橙正在亲自看着炉火熬牛骨汤,想替大娘补一补,不知可有冲突?”
“薛娘骨骼并未受伤,如今虚弱是因为气血不足的缘故,牛骨汤有什么用?还不如多食几枚红枣!”耿静斋闻言,不冷不热的回道,“或者阿家这边有上好的阿胶却比红枣更好的。”
元秀立刻吩咐:“去把东阿进贡的阿胶都取了送到庖下去。”
阿胶在东汉时已有记载,以东阿最为出名,据《神农本草经》所记载,东阿阿胶从春季就开始预备,特特挑选纯黑无病的健驴,饥饲狮耳山之草,渴饮狼溪河之水,如此精心喂养经年,冬季时宰杀取皮,在当地的狼溪河中浸泡四五日,刮毛涤垢,漂洗干净,更用桑柴火昼夜熬煮,去其渣滓,滤为澄清,再用银锅金铲,加参、芪、归、芎、橘、桂、甘草等药汁,熬成胶状,成品光洁清香,乃是滋阴补血的上品。
此物虽然珍贵,元秀身为公主,自不会缺少,采蓝答应着亲自去了,这时候耿静斋也已开完药方,招手叫过采绿,大致叮嘱了几句熬药时注意之处,便收拾药箱告退。
“大娘的伤势如何?”告退时元秀特别问道。
耿静斋言简意赅:“无妨。”
态度虽然冷淡,元秀到底因此放下心来,一迭声的叫人下去煎药熬胶。薛氏倚在隐囊上含笑看她忙碌,半晌见元秀再也想不出什么要操心的,坐到自己身边,才悠悠开口:“九娘可是忙完了?”
“嗯。”元秀刚答应了一声,却见薛氏脸色一变,她看似伤弱,此刻却出手如电,一把捏住了元秀明显消瘦不少的脸颊,咬牙切齿道:“那么你憔悴成这个样子到底是为了什么缘故,可是可以好好的与大娘说一说了?”
薛氏尤其咬重了“好好的”三个字,元秀顿时一个激灵,支吾道:“我……我因昭贤太后之故,甚是难受,因此清减了些!”
“清减了些?大娘瞧你这模样,裙子至少要去掉一个褶才能合身!”薛氏沉下脸来,阴阴.道,“而且为什么进入长安后,坊间都在议论平津之事?”
“大姐府上的事情怎么可能叫我烦心呢?”元秀性格倔强连丰淳震怒都吓不住她,但对薛氏这个乳母却是又怕又敬,薛氏名义上只是五品尚仪与她乳母,实际上却可以说是她小姨,又是日日夜夜陪着她长大,比文华、昭贤相处时间都要长得多,对元秀的脾气性.子再清楚没有,而且薛氏本就非普通女郎,收拾一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女孩子,哪怕是公主,却也不再话下。
此刻骤然发作,元秀顿时不敢怠慢,小心翼翼道:“大娘身上有伤,又刚刚回宫,还是先喝了药睡一觉,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如何?”
“不把事情弄清楚,以大娘的性格今晚还怎么睡?”薛氏哼了一声,看了看殿内,大宫女中只有一个采紫在附近,便把她叫到近前,劈头就问,“平津府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采紫同情的看了眼元秀,却不敢隐瞒,乖乖的把所知道的说了一遍,只听得薛氏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红由红转绿,末了大怒拍案道:“这不知廉耻的东西!不为自己女儿想一想,竟也不怕坏了底下这许多妹妹的终身!”
元秀和采紫吓得赶紧起身:“大娘快息怒,别动了伤口!”
“平津做这样的蠢事,听坊间议论得那般热闹想必不是一天两天了,难不成就始终没人过问吗?”薛氏接过采紫递上的茶水喝了口,压了压心头怒火,问道。
元秀讷讷道:“前两日五哥已经下旨,降大姐为公主,另外将蛮儿赐婚给了卢侍郎嫡长孙卢却敌。”
“卢侍郎的嫡长孙?”薛氏一怔,“就是卢家那个小小年纪便盛名在外的小郎君?”
“是的。”元秀点了点头,叹息道,“虽然降了大姐位份,但蛮儿这门婚事不错,也算安慰她们了。”
薛氏看了眼采紫,采紫会意,亲手替她斟满茶水,带着殿中人都退了出去,亲自守在殿门处。
见元秀露出疑惑之色,薛氏一点她额角,轻嗔道:“你这个傻孩子,自以为是公主身份尊贵,无需像后宫里的女子那样争来斗去,就什么事情都不肯用心!五郎赐这门婚事是安慰?除非平津和你一般不动脑子,才会这么想!若叫她选择,她倒情愿被降为郡主也好过接这么一道旨意!”
“大娘这是怎么说?卢却敌不好吗?”元秀惊讶道。
“就是因为太好,卢家本就是范阳大姓,名门望族,本朝更是人才辈出,那卢却敌在这样的环境里都能脱颖而出,可见是真正的出色!”薛氏冷笑,“这样的家世同人才,做什么还要再娶宗室贵女来给自己添光增彩?他需要么!”
薛氏喝了口茶水,继续耐心教导元秀,“更何况,不是大娘瞧不起金枝玉叶们,本朝公主在坊间的名声,可一向不大好!远的不说,你只看你大姐平津长公主,哦,现在是平津公主了,单凭她在未与郑敛和离时便与韦坦私.通闹到满城风雨之事,若放在了寻常家族,这一族若不将她逐出门墙,以后整个家族的女孩子都休想嫁入高门里去!承仪郡主是平津公主的女儿,有那样的母亲,你想她在关中世家之间的闺誉还能好到哪里去?”
“可卢家是大姐的外家啊!”
“外家又怎么样?平津公主和承仪郡主可都不姓卢,姓卢的是卢却敌,卢家嫡长孙,专经堂将来的执掌者!你自己说韩王卫王魏王比起承仪郡主来哪个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