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十三

柳远州绝不希望柳持谦所说属真。

那一年,凡心去了。第二年,他与凡心的女儿亦去。女儿的所乘车马留在妻子跳下的崖边,尸身在妻子坠落的崖下。妻女皆以血肉模糊的方式死去,于他,万蚁钻心莫过如是。他总认为,若他不管前生还是今世当真做了什么孽事,那样的惩罚也该够了。今日,儿子却石破天惊地地告诉他——以那样方式死去的那个,不是女儿,在他为以为中的亡女操办丧葬事时,他的女儿正在地宫活生生地一点一点死去……

“苏相,对于持谦的话,你作何解?”

良亲王第二次逼问过来,面积阴霾的苏夔终于抬首,“好个柳持谦,好个狼子野心!老夫果然看透了你!你如何长到现在是忘了不是?若非吾女观心一心疼你,你以为老夫会容你有机会在本相面前放肆?”

“苏相!”没有一个父亲喜欢听到有人拿这类威胁用之于自己儿子,也没有一位亲王会喜欢被人无视尊仪,柳远州怒喝。“依你的意思,本王的儿子能活到现在,全赖你手下留情了,对罢?”

柳持谦怡然一笑,“苏相的话毋庸置疑。柳夕月不就是这么消失的么?持谦奇怪得是,苏相你到底有多恨她?她不过只是一个女儿家,你既然可以把一个假的柳夕月推下悬崖,为什么要给她那样的死法?苏相除去她,无非为两个原由。一,不想让她有机会成为羲国南院大王侧妃,因若本王有一个羲国姐夫,你的外孙更要被我压在底下,说不定良亲王世子都要易了人选。二,她深得皇后疼爱,皇后临终曾嘱托娘家人对她多多照顾。你不想皇后的娘家势力因她而成为了本王的助力。”

还有这一项么?樊隐岳承认自己只想到其一。

“丞相大人要把她这根眼中钉除去,为何不索性将她推下悬崖,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地将她活着送进地宫?在地宫里那等地方,让她死前饱尝饥饿、孤独、绝望与恐惧的折磨,而后慢慢的死去,你究竟有多恨她?还是,因为你的女儿太恨她的母亲,你要替你的女儿出这一口气?”柳持谦每问一声,便向前一步,相府侍卫虽人多力广,也不敢轻易拦阻兆郡王身势。

苏夔为官多年,以一张能言善辩口舌将人逼至窘迫死角的,多是他为之。但眼前这黄毛小儿势来咄咄,逼人太甚。若在平常,他早早便扬手暗令府中暗卫将之变成一具尸体,再以不下百种的方式证明此人从未在相府现身。可他是皇上御封的兆郡王,良亲王与羲国南院大王亦在当场……该以怎样方式令这张嘴不能再语?

“柳持谦……你少在本相面前大放厥词!你忘了吾女观心的养育之恩,吾女观心可没有对你不起,你以为你小小年纪,能有今日地位是谁给你的?”

柳持谦没有与他争辩的意愿,径自道:“当年行事,苏相为了妥贴,用得是对您最为忠心耿耿的前任总管苏全。事后又为了不走风声,将苏全及十名参与其中的家丁以赐宴赏功为名一气解决了性命。可是,那苏全跟了你多年,多少有点了解苏相本性。他在行事前为防万中有一,提前写了信给在倚翠楼的红颜知己,要她在自己一连三日没有登门时立马离开元兴城。在他的信里,夹有苏相亲笔书写给负责皇后丧葬典仪总宪的的指令。他没有将那张指令交给对方,因为那时,丞相府的总管就是最好指令。当然,那位总宪大人将装有柳夕月的箱子以陪葬品送进地宫后一月之内,亦暴毙于自己府内。苏全的红颜知己为避难,投身到樊家为奴,不久即受樊家连累被押入狱中服刑,反阴差阳错躲过一场杀身之祸。”

真的假的?前面话,樊隐岳权且听之,唯独“投身樊家为奴”之说,她实在怀疑天底下有没有这等巧合中的巧合?

“苏夔,苏夔,你竟然敢,你竟然敢……你……”纵然尚有最后一丝怀疑,经儿子这凿凿言辞,柳远州亦不得不信。“苏夔,你竟敢害本王的女儿,你好大的胆子,好毒的心机!”

“良亲王,说到底,你还不知谁是始作俑者么?”苏夔寒声问。

管家苏福必定已去安排周详,他当下只须与这父子两个小事周旋。如今,他虽早已不握兵权,但京畿总卫乃昔日属下,元兴城提督为亲甥女婿。对比良亲王父子在朝中的权势,双方旗鼓相当。时日旷久,只要不见铁证列举在天子面前,他自忖丞相地位仍能屹立不摇。

“本相将女儿嫁给你,不是为了让她受你折磨的!你娶了她后,可曾对她好过?十几年里,你让她看着你如何讨好你的侧妃,让她看着你心不在她身上。本相的掌上明珠,被你错待至此,镇日以泪洗面,长年忧郁于胸。纵算本相当真做了什么,也全是你良亲王自招祸福!该谢罪也好,赔情也罢,你良亲王应是第一个!”

到此地步,若一味否认,反示懦于人。不否不肯,似是而非,指鹿为马,混淆视听……苏相正擅此道。

柳远州目内狠意汹涌,突拔腰中剑,“苏夔匹夫,找死!”

“保护相爷!”苏福大喊。“有人进相府行凶,我已然报了元兴城府尹衙门,军爷就快来了,尔等全力保护相爷!”

柳远州、柳持谦所带侍卫,与相府侍卫交手混战。

筵宴场桌飞椅颓,杯盘狼籍。歌乐舞姬惊叫不绝。一场欢宴,遭此毁灭。

旁观多时、兴味颇浓的楚远漠诘取身旁人:“樊先生,你认为咱们应该在其中扮演个什么角色?旁观者?还是当局者?”

樊隐岳淡道:“他们所谈的那人,不曾是王爷的未婚妻么?王爷若想发难,是个很现成的藉口。”

“有道理!”楚远漠倏拍桌案,豹眸圆睁。“苏相,还本王的侧妃来!”

乱,乱上添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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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兴城府尹领兵到达时,面对府内各尊巨神,哪一个也不是小小府尹能得罪得起的,又敢如何发落?只得苦颜将此间详情上禀朝堂。

一桩陈年旧案然牵涉出一桩陈年秘辛,元熙帝龙颜大怒。不惜惊扰皇后亡灵,下谕,责后宫女卫进地宫搜罗相关痕迹。

地宫中殿抬出一具年久尸体。皮肉腐朽,骨骼尚存,看得出体型娇小。经大理寺提刑、元兴府仵作、太医院御医多方联手勘验,验出死者为女,左胸心脏部位骨骼破裂,显被利器所斫。意即,死者死因来自胸前重刺。若死者当真是万乐公主,当是不堪地宫折磨自尽而亡。

良亲王闻之,将自己关于房内整整三日,不准任何人打扰,不准送饮送食。有放心不下的忠仆悄然上前听取房中动静,骤听得里内传来主子几声声如兽嚎啕,吓得避逃三里。

樊隐岳听讯后,则是深惑不解。这地宫里应有两具尸体,且俱为男子才是。莫非勘验失误?抑或……

兆郡王为扳倒苏相爷,任再是如何无所不用,也无法变男为女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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