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山脚下就是一处村落,说是村落,不过零零散散十几户人家。适才奔驰而过的车队此时正停在村外一处宽敞的空地上,两队身挎腰刀的锦衣青年护卫在两旁。
牛二也不知道哪来的脾气,掏出赔给他的那锭银子,向着当前一位锦衣青年丢去,道:“给你的银子,还我马车。”
那青年待银子近身,突起一记踢腿,将银子踏在靴底,低头看过,道:“我家老爷有请。”
一位着深衣、襕衫、戴幅巾、身穿直裰,外罩披风的老者端坐在一张曲线简洁流畅的暗红色椅子上。在他的周围,前后左右四方,各有四位锦衣青年护卫。身前护卫的脚下跪着两位袒胸露脊的青年人,正是将牛二、虎子拉下马车和一拳将老马击得坠落悬崖的二位。
两个青年人的背脊已经遍布血痕,站在他们左右的两名同伴手持藤条,似乎刚刚结束抽打。
牛二和虎子被请到老者身前,脚下便是刚刚接受过惩罚的袒胸露脊的两个青年。
老者在椅子上抬眼看了看牛二、虎子,道:“老朽毛纪,家有恶奴,多有惊扰。老朽业已罚过他们,还请二位见谅。”
牛二道:“赔……赔……”却见毛纪左右的护卫怒目以视,心生畏惧,生生咽下了后面的话。
虎子却是不惧,朗声道:“牛二哥要你赔他的车马。”
“这……”毛纪略加犹豫,道:“老朽年事已高,经不得风雪,其余车内所乘又都是女眷……”扭头看看身边的护卫,“高拱?”那护卫抱拳,躬身,道:“在!”“你的马匹可有富余?”“还有四匹。”“牵来两匹,赔赠二位小哥。”
“这……”高拱道:“老爷?我们骑的可都是从鞑靼马市上换来的上上马?”
“舍不得了?”毛纪笑道:“那好,派人去崖底把人家的车马抬来。车若是摔坏了,给人家修好。马若是摔死了,给人家救活。怎么样?”
“来人!”高拱没好气的道:“牵两匹马,打发他们走人!”一匹上上马要用五石米、五匹布、五匹绢才能与蒙古人换得,他自然心疼,所以言语之中难免有气。
毛纪知道他心疼好马,微微一笑,却也不言。
牛二手牵两匹骏马,看看这匹,摸摸那匹,随便哪一匹都值得上他那副车马十倍的价钱,他自然乐得嘴都合不上。
眼见牛二的脸上乐开了花,高拱的脸色愈加难看。
恶奴受罚,老者赔罪。虎子本欲同牛二离去,可偏偏高拱那句“打发他们走人”听来很不顺耳,斜着眼睛看去,道:“马是你们赔的,怎么又来了打发一说?难不成还是我们强逼你们不成?”
“强逼?就凭你们?”高拱面带不屑,嘲声道:“也就是遇到我家老爷……哼!”
“哼?”虎子也哼了一声,脸色一沉,手中抓出腰牌,对向高拱,喝道:“没遇到你家老爷又能怎样?”
高拱一呆,一众护卫均是一震。可众人看来的目光却不是恐惧,而是愤怒。
虎子暗道:“坏了!这老头来头不小,看来东厂的牌牌也未必管用。”
毛纪长叹一声,道:“都退下!”一众护卫让出通道,分列两旁,可愤怒的目光却没有丝毫消减。毛纪从椅子上站起,一步步踱到虎子身前,道:“左顺门一事并非老臣蛊惑,况且老臣已经引咎致仕,难道皇上非要了臣的老命才肯善罢甘休?”
虎子傻了眼,他原本只是想吓唬吓唬高拱,没想到连这老头也给吓了出来。看来东厂的牌牌不是不管用,而是管了大用。
毛纪站在虎子面前,静静的等在那里。相持片刻,他再又叹息一声,双膝跪地,垂下头,托起一双手掌。
虎子看着他托起的双手,傻傻的眨着眼,道:“干嘛?”
毛纪道:“圣旨?”
“圣旨?”虎子反问了一句,摇着头道:“没有!”
毛纪双臂低垂、抬头、直身,悲声苦笑,道:“毛纪身为内阁首辅,‘左顺门’一事难辞其咎。可老臣虽然有过,但却无罪,皇上为何要秘密.处决老臣?”他猛然瞥见虎子腰中的短剑,伸手索要,“刀来!”
虎子听得稀里糊涂,又见他伸手要刀,呆呆的道:“刀?这是剑!”
毛纪叹道:“刀也好,剑也罢,拿来便是!”他看到虎子插在腰间的短剑华美异常,其上还镶嵌四颗宝石,竟然认定来自宫中,乃是世宗皇帝赐其自刎所用。便也无需虎子多言,径自索要,只求速死。
“噢!”虎子取下短剑,放在他的手里。
剑已出鞘,寒光逼人。高拱以及众护卫面带悲切,马车内传出女眷抽泣的声音。
毛纪道:“君父既然要以老臣的性命来平息心中的怨气,老臣一死也就是了!”当下仰起头,回转手腕,向着自己的喉咙割去。
虎子一惊,探爪攻出,扭臂、压肘、撤腕、下掌,一气呵成。
毛纪一声痛呼,短剑已被虎子夺回。
虎子再由他手中拽回剑鞘,归剑入鞘,插在腰间,道:“我拿出腰牌只是为了吓唬吓唬你家高拱,老丈为何要自尽?”他刚刚被毛纪一番“左顺门”、“内阁首辅”、“秘密.处决”搞得晕头转向,此时经历毛纪自刎之惊,却也将事情弄懂了大概,所以急忙解释,免得毛纪再生误会。
毛纪瞪大了眼睛,疑问道:“吓唬高拱?你不是皇上派来处决老臣的缇骑校尉?”
虎子摇着头,指了指高拱,道:“我只是吓唬吓唬他,谁叫他狗眼看人低!”
高拱的眼睛瞪得更大,可脸上却露出了笑容,扶起毛纪,趴在虎子身下,一边叩头,一边道:“原来都是高拱惹出来的是非,险些害了我家老爷。高拱给你磕头赔罪!”
毛纪拍打去身上的雪渍,“呵呵”笑道:“老夫车上有刚沏好的热茶,小兄弟可愿上车同行,闲聊几句?”
“好!”虎子满口应下。高拱爬起身,引路在前。虎子当仁不让,上了毛纪的马车。
事情在短短的片刻间一变再变,惊得一众护卫呆若木鸡,半响也无人言语。牛二却还是乐呵呵的模样,既然载了位东厂的缇骑校尉,他自己也不由的牛气了许多。
前路平坦,车马缓行。
毛纪奉上一杯热茶,虎子一饮而尽,从怀里掏出精美的金丝笼,道:“老丈?这个小笼子该是你家的东西吧?”毛纪摇摇头,道:“老夫家中并无此物。”
“那就怪了!”虎子叹道:“这笼子是用金丝编制的,里面还养了一只小虫,普通人家哪有这等讲究。我原以为是老丈家中之物,不慎失落,所以拾来,当面奉还。”
毛纪为虎子斟满热茶,道:“老夫虽曾贵为内阁首辅,但生平最恶便是驱狗、游猎、女乐三事。像这等金丝笼内饲养小虫的玩意,老夫乃至家人绝不会染指。”
“那会是谁遗失的呢?”虎子喃喃自问,随手打开笼门,将金蚕放在掌心,任其爬行,道:“你看?多漂亮的小虫,像个蚕宝宝。”随手将笼子放在身旁,弓起手指轻轻抚摸。
毛纪双眼微闭,似在思索,猛然大张,惊道:“金蚕?”
“噢!原来叫金蚕!”虎子继续抚摸着掌心的金蚕,抬头看到毛纪一脸惊色,笑道:“不过是一条小虫,老丈不必害怕。”
毛纪忙道:“小兄弟,你先把它放回笼中,老夫与你慢慢讲来。”
虎子见他害怕,便将金蚕收入笼中,揣在怀内,道:“难道这条小虫还有什么故事不成?”
毛纪心绪稍安,道:“此物主神鬼之器,在天下蛊毒中排名第一。形似蚕而色金黄,食蜀锦而生,水火不侵,刀兵不伤。据说此物夜能遁形,听主差遣,入人体内,嗜髓蚀脑而后出。”
虎子掏出小笼子,呆呆看了看,丢在一旁,道:“这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不要了。”
毛纪叹道:“金蚕者,不仅害人,而且伤主。金蚕若长为成虫,会以主人之躯为茧,蠕蠕百日,异变成蛾,破体自出。”
虎子脸色有变,道:“那这养金蚕的人是要害我还是要害他自己,为何又把这金蚕丢在了路边?”
毛纪道:“金蚕长成之前,养蚕人为防祸及自身,往往配以银匣、金笼置于野外。路人偶过,不明真相,贪其金银之财,便会捡拾在手。金蚕之主因此易人,谓之嫁金蚕!”
虎子拎起笼子,筋着鼻子道:“那……那我也得把它嫁出去,不然它会钻到我的肚子里去!”
毛纪笑道:“诡异之说,未必可信。但此物剧毒,却是千真万确。老夫刚刚见你玩弄于股掌之中,而它也甚为乖巧,不曾撕咬。不防授你一法,或许能化解此难!”起身靠前,贴耳细语。虎子听得认真,连连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