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关押着连晋的天宗府地牢,维持着不寻常的死寂。没有灯光,没有刑罚,更没有鸣冤哭闹,甚至没有牢役巡查。
整整十二日过去,连晋已然看到了这个世上最残忍的酷刑,暗无天日,生人绝迹,犹如身处于一间没有阴魂冤鬼的地狱,和永无止境的黑暗与孤独作伴。
他曾不止一次地想,哪怕进来一只老鼠,吱吱地叫两声也好。可他抓刨过这里的每一寸地面,除了四面墙和他自己,他连一根草都没有摸到。
每日,他能听到的唯一声响,便是某个角落里机关移动的声音,一天两次,一次送来牢饭,一次端走便桶。他曾试过打那机关的主意,结果是之后的两天里,连这唯一的声响都断绝了。
又是三日过去,连晋终于向这无边的干冷和死寂低了头,爆出了近乎崩溃的咆哮,在无尽的回声中,祈求解脱。
“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老天爷像是听到了他内心的渴求,回声落尽时,他听到了铁链松动的清脆声响。
连晋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拼命地拍打着透出声响的墙壁,嘶哑的嗓音不禁颤抖。
“是不是有人?!是不是有人在外面?!”
墙壁似是被光线破开了一条缝,渐渐灌满了整间牢房。
明亮的光线对此时的连晋来说,就像来自仙境的霞光,刹那间点亮了他的灵魂,却刺痛了他久处于黑暗中的双眼。待他终于适应了这牢房天翻地覆的改变时,他刚刚重获新生般的身体,已然失去了自由。
连晋渐渐清晰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眉若细柳,眼带桃花的绝色女子。
北尧观濮郡主夏侯芊的名号,连晋早有耳闻,却从未想过,一个城府极深满腹心机的女人,会有着如此娇艳的容颜。
“你到底想怎样?!”
夏侯芊看着他,嘴角挂着若有似无地笑意,却没有应声。
连晋咽了口唾沫,他喜欢女人,却畏惧如夏侯芊这般手握大权的蛇蝎美人。上兵伐谋,攻心为上,单是她为他准备的这间牢房,已足以让许多久经沙场饱读兵书的名将汗颜。
半柱香的时间过去,连晋终于扛不住了,他感到自己快要被这个女人逼疯了。
“你哑巴了?!说话啊!”
连晋身上的铁链发出了噼里啪啦的脆响,夏侯芊一边欣赏着这悦耳的声音,一边笑着开了口,“我来,是想请将军替圣上办一件事。”
连晋全身的神经刹那间紧绷了起来,眼睛恨不得能看到夏侯芊心里去。
夏侯芊身边一名内侍监模样的人,把附在锦缎上的瀚皇契约举到了连晋眼前。
“瀚皇契约?!”
夏侯芊听着连晋的语气,不免有些诧异,面上不动声色地试探道,“你可知这是何人所为?”
连晋不明所以,嗤鼻道,“莫非,北尧女皇敢做不敢当?”
夏侯芊差不多猜到了其中的缘由,这连晋根本不知道有皇印被盗一事,修鱼寿也未曾告诉他,瀚皇契约是伪造的。若果真如此,她接下来要做的就简单多了。
夏侯芊笑了笑,道,“承王可不这么认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见了连晋的反应,夏侯芊笑意愈发地浓了。
人在最无助的时候,会把所有的希望放在他最信任的人身上,而这份信任,会随着绝望的加剧,渐渐流失。夏侯芊相信,在过去的十五天里,连晋肯定不止一次地想过,他的好兄弟为何不来看他,也为此找出了无数的理由,说服自己继续信任精骑队。
也许,她现在只需轻轻地撩拨一下,就能让那根已经松动的弦,彻底断裂。
“我想请将军,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说!”
夏侯芊绕着他走了一圈,不紧不慢道,“第一,圣上曾亲口告诉过承王,北尧皇印被盗,瀚皇契约是伪造的,他可曾向你说起过?”
连晋猛地瞪圆了双眼,如此重要的事,他居然闻所未闻。
夏侯芊从他的脸上得到了答案,不禁笑了笑,继续道,“第二,承王送瀚皇契约给圣上,回去后到黎关城看过你们,这之后的两个月再未踏足精骑队驻营地,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连晋尚未从第一个问题中缓过神,单是顺着她的话,把当时的情形复述了一遍,却慢慢地察觉到了里面的问题。
夏侯芊点了点头,带上了一副恍然大悟的笑容,“修鱼非认定精骑队遇伏的幕后主使另有其人,所以你就把这说法散了出去,才惹得精骑队对承王将令阳奉阴违。”
“不是我!”
夏侯芊半笑不笑地瞟了他一眼,“你难道没有发现,承王那时就已经开始怀疑你了?不然你怎么解释,他能狠心两个月不见自己的弟兄?”
连晋倒吸一口凉气,就听夏侯芊继续道,“偏偏就是这两个月,他对豫王旧部赶尽杀绝,帮着圣上查出了天尧城的奸细。巧的是,这奸细供出了你连大将军,说你降尧是假,作奸是真。”
“他胡说!让他出来,跟老子当面对质!”
夏侯芊戏谑般地笑出了声,跟着摇了摇头,道,“连将军,你不会到现在还觉得,承王会给你这个机会吧?”
“你说什么?”
连晋生生地瞪着夏侯芊,就像看到一个噩梦突然落在了眼前,直把他们兄弟间的信任逼到了悬崖边。
“南衍国君出使,承王为何会把你留在黎关城?若是出于信任,又为何要留下一个莫天昀?既然留了人,那为什么不留一个可以和左司黯周旋的人,比如胥王的儿子上官霖,或是晋王的儿子司徒云?”
连晋猛然一窒,死死地抓着信任的尾巴,慌乱地辩解道,“他留下莫天昀是协助征兵,莫天昀他......”
“莫天昀他没有家世撑腰,更无权调动精骑队!”
夏侯芊紧紧盯住他,微微勾起嘴角,“司徒云有腿伤都被调走了,这还不够清楚么?”
连晋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被生生地撕碎了,直痛得他大喊出声,“我不相信!他若不信我,又何必受降!”
夏侯芊一声轻笑,眼底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毒,“两万精骑殒命沙场,这断手断足之痛,你应该比我更清楚。精骑队为此军心不稳,承王又怎会心甘情愿地相信,是他的婶婶一手葬送了他们?他之前是信了你,可你偏偏选在这个时候,说了不该说的话,他不怀疑你,又能怀疑谁?”
“单凭一个怀疑,就能夺去我五万弟兄的命么?!”
锁住连晋的铁链噼里啪啦的响,夏侯芊几乎能从他绝望地挣扎里,听到那根弦四分五裂的声音。
夏侯芊满意地欣赏着他的表情,笑容愈发的阴邪,“承王当然能这么做,因为他知道,精骑队现在需要的不是证据,而是冤有头债有主,以命抵命。”
“承王......”
连晋眼睁睁看着他们之间最后的信任,被夏侯芊拉扯着愈飘愈远,他却无力追回。因为,他已经找不出继续信任兄弟的理由了。
“承王护送南衍使君回国,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半个月。你说,黎关城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他怎么就那么沉得住气,还陪着她们到处游山玩水?”
愈来愈深的绝望,彻底浇灭了连晋内心残存的温度,随之冷到极致的是他久经沙场的理智。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夏侯芊收起了笑容,双目一凝,正色道,“奉圣上口谕,希望连将军能回到西贡,平息两国纷争。”
连晋吸了吸鼻子,不经意嗅到了一丝阴谋的气息。既要借他的手平息两国纷争,夏侯芊就不该在此时让他和北尧大将结仇。
“这跟你说的事儿有什么关系?”
夏侯芊笑笑,“我若是不把这些与将军说明白了,只怕将军出去后,第一个要找的人就是承王。见了承王,将军还能回到西贡么?”
连晋干笑了两声,扯了扯嘴角,“难道承王还能抗旨不成?”
“旨?”
夏侯芊像是听了个笑话一般,挑了眉道,“有旨的话,还用得着本郡主在这儿费舌根么?精骑队在圣上手里已经折过一次,他们好不容易找着个复仇的机会,圣上又怎么忍心再逆承王的意?再说,五万条人命的冤案,承王也背不起。将军如今在外面儿,只能是将死之人,要出去,也是您自个儿逃出去的。”
连晋一听,不禁仰天大笑。如地狱里挣扎而出的笑声,直听得夏侯芊毛骨悚然。
“你笑什么?!”
连晋裂着嘴,带着一脸的狰狞,瞪着夏侯芊道,“既有血海深仇,竟还指望本将和你们化干戈为玉帛?你们把老子当成什么人了!”
夏侯芊定了定神,似有若无的笑容里藏了浓浓的恨,“要说血海深仇,西贡又害死了我北尧多少军民?死在将军手上的又有多少,将军可有算过?圣上一而再地放过将军,无非是想为两国百姓求些太平的日子,将军现在还想着算账,不觉着心亏么?!”
“沙场上各为其主,你死我活公平得很!”
夏侯芊猛然扬起手,一巴掌甩在了连晋的脸上。
“公平?!你和豫王合起伙来屠我四十万禁军的时候可曾有过公平?!禁军把豫王当自己人,一夜之间折损近半,算什么公平?你把承王当自家弟兄,害死了手下的将士,这才是公平!三世因果,循环不失的公平!懂么?!”
夏侯芊瞪着连晋,猛然吸了一口凉气。她惶然发现,自己对西贡的仇视竟无意识地帮了修鱼寿,淡化了连晋心底的恨。
她要的是,连晋日后在沙场上和修鱼寿兵戎相见,能全力以赴,而不是和他讲什么公不公平。若是没有了这份恨,难保连晋不会对修鱼寿手下留情。
夏侯芊有些凌乱的神色,没有躲过连晋的眼睛,他愈发肯定,这个女人心里头藏了鬼,她说的话绝不可尽信。
夏侯芊瞥见连晋打量她的眼神,忙背了身,快速收拾了下情绪,道,“将军若实在放不下这心结,可待日后再寻机找承王私了,那时,圣上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务之急,还请将军以大义为重,否则,下一个被西贡王送上战场的,将会是将军的亲弟弟连易。连氏武将,在西贡军中的威信无人能及,这恐怕就是西贡王至今不曾为难将军家人的原因吧?”
连晋猛然一窒,他敢一走了之降了北尧,是算准了西贡王不敢动他的家人,可他忘了,西贡王穷兵黩武已无药可救,断不会轻易放过连家的男儿。
他咬了咬牙,终是应了夏侯芊的愿,在她的安排下,秘密离开了这个困了他半个月之久的地牢。
送走连晋后,夏侯芊很快安排了人手,在他的必经之路上设下了埋伏。她要以此加深连晋对修鱼寿的恨,彻底断了他心中的兄弟情义。
夜色下,天尧皇城巍峨的城墙,延绵向无边的黑暗。
看着连晋悄然出城的背影,夏侯酌心里一阵阵地揪痛。直到今夜,他才知道夏侯嘉在下瀚皇契约的棋,虽心有不甘,却无法替那些弃子洗冤。
黎关血案,此时早已传得沸沸扬扬,紧邻黎关的西贡,也该听到了风声。唯有如此,西贡王才会相信,连晋是背负了血海深仇潜逃回西贡,而不是为北尧做奸细。
夏侯嘉望向遥远的天际,轻轻叹了口气,“能为大义忍下血海深仇的,也只有连晋这等稀世名将了。他可以忍,不代表他手下弟兄也能忍,多留一个活口,这世上便多了一份仇恨,也会让连晋多一分动摇,精骑队对遇伏一事的耿耿于怀,便是最好的例子。孤知道你于心不忍,可此事非连晋不可,也绝不能有任何差池,实在容不得孤心慈手软。”
夏侯酌默然垂首,早在精骑队遇伏之时,他便知道,眼前这位帝王拥有着比男儿更为坚硬果敢的心肠,也正因如此,北尧朝堂才逐渐走向清政人和。
“陛下能肯定,伪瀚皇契约出自西贡王之手么?”
夏侯嘉眼色微微一暗,“你是不相信孤,还是不相信那个羁旅司的主簿是奸细?”
夏侯酌惶恐跪地,“臣不敢质疑陛下,只是李杭未曾招供幕后主使!若真是西贡王,他就算招了,我们也奈何不得,他实在没必要苦苦隐瞒啊!臣只怕此事另有隐情,无端为北尧再添新仇,让李杭诡计得逞!”
“诡计?”
夏侯嘉眼色一转,轻笑出声,“帝王签印是做不得假的,即便不是西贡王所为,你觉得他见了那签印还会一意孤行么?”
夏侯酌不由大吃一惊,“那上瑀和夏宸岂非定要亡我精骑?!”
夏侯嘉脸上轻蔑之色一览无余,“孤又岂会把所有赌注都压在连晋身上?南衍国使这一趟,可不是白走的,只要他们敢来,孤定教他们有来无回!”
夏侯酌不明瀚皇契约的真相,在听了夏侯嘉此番成竹在胸的激言后,凌乱的心绪渐渐地稳了下来。
“那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天宗府尹......”
连晋的钦犯之名已公诸天下,如今“畏罪潜逃”,天宗府必是难逃“罪责”。夏侯酌如今唯一的希望,便是夏侯嘉可以对天宗府尹子桑贺,手下留情。
“这个罪不轻,也只能流放了。”
“流放?!可他是......”
夏侯芊怅然一笑,“他是盛王的人,可连晋和他那五万弟兄的冤洗不得,孤也只能用他给天下臣民一个交代了。至于天宗府上上下下,该杀的,芊芊已经杀了,剩下的就交给你了,好好安置他们的家人。”
夏侯酌紧紧攥了双拳,心痛得难以自抑。子桑一族,世代辅佐夏侯诸王,贤良无数。先皇夏侯郁曾有言“国有子桑,君不言殇”,只怕此案一出,子桑良臣难再得。
“他走的那天,臣能去送送么?”
夏侯嘉深深看了他一眼,“酌将军公务繁忙,还是别去了。该送他的,孤自会送。”
夏侯酌黯然闭上双眼,叩首在地,“臣遵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次日,天宗府被御察军查封。天宗府尹子桑贺的渎职流放,成了瀚皇契约之下的又一个无法洗去的冤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