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华选择留在北平,自有他一番道理,对于人们对他的态度,他也做足了准备。
来到阔别数年的家门前,竟有些迟疑的不敢敲门,都没有变,一切都没有变,变的是自己,是自己的心。
走近再看,原来门是虚掩的,迟疑的伸手出去,轻轻推开了门,“吱呀”一声。
掩不住的满院萧瑟,落叶遍地。
陈伯正在扫院子,佝偻着腰,几年下来,竟显得老了许多。
听到动静,陈伯忙回头,眨么着昏花老眼仔细看去,待看清楚之后,竟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陈伯……”云华轻轻呼唤道。
陈伯呆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一把丢掉了扫帚,踉踉跄跄的跑上前,激动得语无伦次。
“秋先生……秋先生……您……您……这么些年……您在哪儿啊?我们大家伙都以为……都以为您……”陈伯颤抖着说不下去。
“都以为我死了是吗?”云华浅笑道。
陈伯用力的摇头,抹了抹眼角,一把拉住云华的手:“先进屋再说……我……我给您张罗饭去!”
云华随着陈伯走进自己的屋,还是原来的样子,丝毫没变,只是物是人非,心中不免又涌起阵阵苦涩。
吃着简单的饭菜,云华与陈伯有一句没一句的聊起来这几年的境况。自云华失踪之后,戏班的日子举步维艰,很多人已经离开了戏班到别处讨生活,剩下的一些人勉强维持,近些日子以来就更加困难。而云华的这所宅子也是陈伯费尽心力留了下来,一直看护至今。
云华放下碗筷,轻轻叹口气道:“陈伯,这些年真是多亏了你!不然的话我已经流落街头了,如今该想想怎么过活吧,我除了唱戏,别的什么也不会……”话没说完,云华突然觉得心口一阵剧痛,脸色顿时变得惨白,陈伯吓坏了,忙问道:“您怎么了?”
云华乏力的摇摇头:“没事儿,许是累了!歇会儿就好了。”
商量了一下,云华决定重新召集人马,登台唱戏。
仗打完了,老百姓的日子安定下来,就该听听戏了,云华只是想着先把眼前的关口度过去再说。
戏院经理和班主一见云华回来,也是惊讶非常,只是云华对谁都没有说这几年自己的去向,别人也就不便多问。准备了些日子,便开始贴海报卖票,票房还算可以,卖了□□成,云华先前还担心自己多年没有现身,只怕北平已经没有了自己的舞台,没成想时隔数年再次粉墨登台,仍有不少戏迷票友前来捧场,戏院门前的水牌上斗大的秋云华三个字,围着一圈彩灯,光芒四射。
头些日子的戏还算叫座,人们看戏的同时,心中也存了一丝好奇,秋云华这几年的时间到底在哪儿呢,竟一点消息都没有,而如今又神秘现身,私下里各种猜测便纷纷而起,有的还编得有鼻子有眼。
有的说云华是怕日本人纠缠,所以逃到了偏僻地方,任谁也不知道他在哪儿。
也有的说云华是去求日本人释放一个革命党,结果自己反而被关了起来,不见天日。
…………
对于这些凭空之言,云华不予肯定,不予否定,漠然的面对一切。
而且云华身上又另一点不一样的地方让大家察觉了出来,以前他对各种应酬邀请都是来者不拒,而今他却拒绝了所有的邀请,不论是多么有权势有钱财,云华一概拒之门外。因此也得罪了一些人,便又有无聊之人开始嚼舌根,之前什么人都肯陪,吃饭喝酒乃至床第服侍,如今反倒装起清高来。
云华也不理会这些流言蜚语,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自与季震鸣诀别之后,就连朝夕相处的御井都没有对他作过越礼之事,如今要再让他去陪那些臭男人,是万万不能的了。
虽谈不上守贞,但这身子上只有那个男人留下来的印记,一辈子也洗不掉,所以不愿再让别的男人触碰这心底最深的伤。
然而,云华却忘记了自己所永远摆脱不掉的,那一份天生丽质,即使岁月光阴无情的流失,但他却一如二八少年般,面如冠玉,色如春花,只是这难自弃的美艳是福还是祸,是资本,抑或是沉重的负担,只有他自己知道。
人们本来指望着过几天太平日子,却没成想又打起了内战,城里来了很多国民党伤兵,一帮接着一帮,就像是蝗虫似的,见什么拿什么,从不付钱,动辄还连打带骂,欺男霸女,一时间刚刚才安定下来的人心又重新陷入了无底的绝望和惶恐之中。
这一晚,戏照常开锣,云华的大轴是《贵妃醉酒》,前面还有第二出折子戏也是他的《拾玉镯》。
自上场门后面已经看到一池子的瘟神,也不会好好坐,都拥在台前站着,胡打乱骂,将无辜的桌椅踢得东倒西歪,而台上的人唱的什么根本听不见。
“……他妈的!唱得是个什么玩艺儿!给我滚下去!”
“……老子……抗战八年……老子……老子我……呜呜呜……这帮败家玩意儿……”一个截掉了左腿的伤兵似乎喝醉了,哭着,话都说不清楚却还在骂。
“你们这些臭唱戏的!给大爷我演个露胳膊露大腿的!这什么破戏,给我滚!”叫骂的愈发难听。
经理在后面直嘬牙花子:“这帮人惹不起啊!搞不好就得把戏园子砸个稀巴烂!”
“可这戏根本就没法唱啊!”戏班子的兄弟们说道。
“不唱?不唱他们就能乖乖的走了?可能吗?”
前台的两个演员已经狼狈不堪的跑了下来,云华咬了咬牙,不唱也得唱啊,硬着头皮来吧。
支楞起耳朵听着家伙点的拍子,勉强做出笑容,踩着碎步翩翩上台,抬头亮相。
喧闹的士兵忽的都安静了下来,直着眼睛看台上的人,整日价摸爬滚打的大兵哪里见过这等水灵俊俏的人儿。
顿时一双双眼睛射出兽性贪婪的目光,贼溜溜的直往云华身上看去,上上下下的打量个没完,果真是个让人垂涎欲滴的美娇娘。
“嘿!小美人!太俊了!让大爷我香一口嘿!”一个士兵满脸猥琐的喊道。
底下的众人立刻哄笑起来,云华定在那儿,气得脸色发青,后面的戏也不知道该怎么演下去。
“快唱啊!跳啊!扭一个!啊哈哈哈!”更加污秽不堪的吵嚷声顿时四起。
云华勉强唱了几句,最后根本连伴奏的声音都听不到。云华在台上愣了一会儿,气不过,扭身往回走。
可是哪里会那么轻易走得掉。
面前立刻蹿上来几个士兵,五大三粗的身板,拦住了云华的去路,云华心里一惊,回头觅路而逃,才惊觉后面的路也被堵个严实。
单薄的身躯被团团围住,面前只看到不断晃动的猥琐男人的嘴脸。
“小妞,气性还挺大啊!想走?先让大爷我亲一口再走!”一只脏手伸了过来,要抓云华的肩膀。
云华吓得步步后退,脸色愈发苍白。
又有几只手伸过来拉扯云华的衣服,云华有些慌神,开始用力挣扎起来,扭打中云华感觉好像有人趁乱在他身上捏了一把,顿时气得火冒三丈的云华连看都没看回手就扬了那人一个耳光。
“啪”的一声脆响,一个长着三角眼的黑瘦男人捂着脸,瞠目结舌的站在那儿。
“臭戏子!还敢打人!”一大群人见状叫嚣着,拥了上来,一时间云华的处境万分危急。
见此情形,戏班里的兄弟们哪里肯袖手旁观,纷纷推开了戏园子经理,一哄而上,抄椅子抬砌末,由后台打到前台,由前台打到台下,桌椅横飞,茶碗茶碟都成了可用的武器,一时间戏园子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战场,每个人都在拼命寻找着出口来发泄心中压抑已久的愤懑和怨气。
云华早已在众人的保护下逃回了后台,外面“叮铃咣啷”的打得还十分热闹,场面一时无法收拾。
渐渐的,外面似乎安静了下来。
云华忙走上前掀起门帘往外观瞧,只见一地狼藉,碗碟碎片混杂在凌乱的桌椅之间,大红色的幕布也被扯得破烂不堪,戏班的一众兄弟们有的已经挂花,脸上身上都有斑斑血迹,景象不忍卒睹。方才那帮闹事的国民党伤兵早就逃得无影无踪,戏园经理看着眼前被砸得稀烂的场面,捶胸顿足也是无济于事。
云华怔怔的走上前台,满腔的悲愤无处倾诉,仗不是都打完了吗?不是应该过些安生日子了吗?怎么还是这样?老百姓想过几天太平日子难道就那么难吗?
还未来得及收拾残局,又一群不速之客闯进门来。
为首的一个人身着制服,大步走上前,对着台上的云华上下扫了一遍,开口问道:“你就是秋云华?”
云华还有些没反应过来,木讷的点点头。
那人跨上前台来到云华面前,一言不发,只是一把抓起云华的双手,“卡塔”一声,云华只觉得手腕上一阵冰凉,低头再看,双手已被戴上一副手铐,明晃晃的刺目异常。
心头一阵抽紧,虽然早就想到过会有这么一天,但真的来了,仍不免心慌神乱。
“这……怎么回事啊?干吗抓人?你们凭什么抓人?”
“秋老板犯了什么罪?你们凭什么抓他?” 戏班的兄弟们瞪着眼睛叱问道。
那人眼皮抬都不抬,冷冷的答道:“秋云华犯的是汉奸罪!他曾经给日本人唱过戏!”
说着那个人拽着云华的双手就要往外走,几个兄弟拥上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老总!老总!您听我说,秋老板不是汉奸!绝对不是!我可以作证!当初他是为了把我们几个从日本宪兵队里救出来,才委曲求全给日本人唱戏的!他没做过对不起国家的事……”
那人听着,冷笑一声道:“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秋云华失踪的这几年他在哪里安身你们知道吗?”
看到眼前的人们露出茫然的神情,那人更加得意地冷笑道:“我告诉你们,这几年他都是住在日本人御井上目家里,他跟御井到底是什么关系,你们自己个琢磨去吧!”
云华的心头如同被狠狠割了一刀,痛得他整个人都几乎要蜷曲起来。他低着头不敢去面对戏班兄弟们那诧异和震惊之中带着愤怒的眼神,他们不愿相信,不肯相信,宅心仁厚的秋老板,危难时刻救他们于水火的秋老板,竟是一个汉奸,竟是一个和日本人关系暧昧的汉奸!
“走!”
不容分说,云华被他们推推搡搡的带离戏院,塞进了囚车里。
隔着囚车铁栏,云华看着外面灰暗而阴郁的天空,惨然一笑,这一走只怕再也见不到天日,就算是这等惨淡的天空,恐怕也再见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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