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路四海微笑的脸,在并不明朗的环境里,模模糊糊的。
静漪看他一身便装,还是那么精干体面的模样,身子微微前倾,也跟他打了个招呼,问道:“等急了吧?情况怎么样?”
“是,等了有一会儿了。司令刚刚又派人过来问您到了没有。我们这就返回吧,跟上我的车。大概十分钟的路。”路四海忙说。
“好。前头带路吧。”静漪说。
路四海又敬了个礼,小跑着往前头的吉普车去了。静漪看到他挥手让在那里等着他的几个人都上车——那几个人都行动敏捷,很快车子发动,朝着前方驶去……静漪听见孟颂华笑着说:“还以为这就能见着陶司令了,让我好紧张一番。”
他说着,拨开窗帘往外瞧着。外头黑漆漆的,仅靠着车灯映亮这有限的一点,看得到密密的树林。最外沿的树干苍白的很,像一支支的石桩,那之后,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你可是最大胆的人。”静漪知道孟颂华是说笑,也微笑道。
孟颂华却摸摸胸口,说:“还是头一回到军事禁区。等会儿要有什么说的做的不得当,你可千万要提醒我……”
他说着,转回头来看了静漪,想到什么,话停在那里。
静漪看出他神色不太对,问道:“怎么?”
“没什么。就是想,如果我们的国家,有一支像美国那样强大的海军,拥有太平洋舰队,该有多好!唉……”孟颂华说着,长叹一声。
“即便现在没有,将来也一定会有。我们总有法子打赢这场战争的。”静漪轻声说。
孟颂华却摇了摇头,说:“我近来不知为何,总有些绝望。很多年前我认定只要我做一位好医生,就能救很多的人,这一生便不会虚度。哪里会预料到在这样险恶的年代,只恨自己没有机会做的更多……你看看如今报纸上的消息,再看看上海滩上横行日本人和汉歼,那副嘴脸简直不可一世!我同蕴仪讲,再这样下去,我是不能满足于只在上海做一名医生了。”
“难道你……”静漪见孟颂华有点激动。
“我也要投笔从戎去。”孟颂华说着,将身边的皮箱抱在膝上,“哪怕战死,总比困在这孤岛上强。”
静漪微微吃惊,想要劝他一劝,又想到这也许是他今晚一时之间受到刺激,大发的感慨,未必当真——像孟颂华这样的知识分子,热情和热血都是有的,哪里吃得来战场上的苦头呢——她还没说话,孟颂华便指着她,笑着说凯瑟琳你不相信我有这样的热情,未免太小看我。
“哪里。”静漪笑了。
“你知道么,就连密斯梅,都有投笔从戎的决心,何况我七尺男儿,难道眼睁睁只看到别家的男子汉保家卫国么?”孟颂华拍拍他的皮箱,眉梢眼角,激情飞扬。
静漪顿了顿,说:“保家卫国有很多种方式,你留在慈济,未必不是一种成就。战时不只有军人,平民也需要医药啊……但是,密斯梅又是怎么回事?”
她忽然听到孟颂华提起小梅来,立即觉得不寻常。
孟颂华说:“怎么,她没有同你表露过这层意思?她可是非常郑重其事的。近段时间我们共事的时候多一些,有时候会谈一谈。密斯梅有非常倾慕的对象,似乎是位很了不起的军人……但是她又似乎是在他那里很受了些挫折,故此也有些灰心。对我讲了一点想法,或者并不能实现,你也知道她的家庭,恐怕没有那么容易。就这一点来说,我反而比她要行动自由些。”
静漪听出大概的意思来,且说:“你哪里比她要自由些?你可是三代单传、家有高堂呢,孟兄。再说,嫂夫人那一关岂是好过的?安心做你的平民医生好么?”
“你还记得我说的那些话呢?”孟颂华听着听着便笑起来,又指着静漪,摆手道:“凯瑟琳,你果真是为了慈济不遗余力。好好好,我不同你说这些。就是你,我恐怕你也未必没有这个心,只是你不能离开罢了。我也看出来了,这里许多事情,全都赖你成全,远不止慈济这所医院。反而是我们,像我和密斯梅,只要说服家人就好……”
孟颂华的话,静漪一时之间倒也无从反驳。
从心里她是认为这投身抗战的行动是值得赞赏的,然而同时她也的确觉得,这里同样需要为平民留守的医生。他们毕竟是医生呐……况且以她对孟颂华和梅艳春的了解,反而是小梅更让她有些担心。
小梅的家庭,虽说算不上沪上名门,可也是有着很大势力和影响力的,更是其父梅孟贤的掌上明珠,她的一举一动必然备受瞩目。况且梅家还有梅季康,小梅果然从军去,也并不是奇事。但是小梅若做这等决定,照孟医生的说法,岂不是因为“灰心”?
“无论如何,都不要仓促决定。”静漪只好先这样讲。
孟颂华笑着,看看前头,说:“若我果真从军,一定想方设法到陶司令麾下……到时候全赖陶太太您大力举荐。”
车在这时候听了下来,程僖回头道:“十小姐,到了。”
静漪举目一望,外头车灯除了他们这辆车子,几乎全熄,黑漆漆一团,竟是比方才更加的暗了,也更让人觉得此处神秘莫测。
外头有人来替他们开了车门,静漪没有留意此时没有一个人出声,她敛了下裙摆,正欲下车时,忽觉不对劲,转脸一望,整个人都定在那里,也没出声——眼前这人往一旁闪开,她看到一个高大的人从不远处踱过来。他像是从一团墨黑中带着光晕闯出来的,淡淡光让他看上去像个移动着的不真实的影子……终于来到她面前时,她想伸手去触一下这影子,却也动不得。
她闻到淡淡的烟气,呛到她鼻子了似的,鼻尖猛的就酸麻起来。
她掩饰地抬手蹭了下鼻尖,看到陶骧略微低了低身子,一抬手,遮了遮车门上方,并没有说话,但眼睛是望着她的。
静漪迅速伸腿,脚一落地,灵猫似的钻出车子,站在了陶骧面前。
她清了清喉,正要开口,手便被他握住了,这一来她想要说的话,顿时全被塞回了喉间,只觉得脸上腾的一下就热了,心更是咚咚咚跳的急了起来……她只管看了他的侧脸,被他稍稍一带,让开了车门边,就见他对紧随跟着下车来的孟颂华客气地点点头道:“辛苦孟医生。伤员在舰上。”
说这话的同时,他的手松开了她的,与孟颂华握了握手。
静漪看着他们彼此寒暄几句,孟颂华便急着赶紧去看伤员。陶骧稍一侧身示意,一旁站着的随从中立即有人上来,请孟颂华前头走。
静漪回过神来,吸了口气,才意识到从她下车来,没人听听她的意见呢……她不禁皱了眉,瞪陶骧一眼——可这黑影中,这一眼瞪的毫无威力,连她自己都觉得气馁起来——四周围呼啦啦的只听着脚步声,和前面短促的口令声,在轻缓的水声和风声中,再无多余的声音,这叫她想开口都不晓得要怎么来。她不由得站在那里,不动了。
陶骧往前迈了两步,发觉静漪没跟上来,站下,说:“来。”
“十小姐,我们在这里待命。”程僖跟在静漪身后,说完便后退几步,回到车边去了。他挥手让同行的司机等人该上车的上车,该背转身去的背转身去。
陶骧看了眼程僖他们,伸手过来,握了静漪的手,又说:“来吧。”
他声音比刚刚要柔和很多,也没有马上要松手的意思。就好像他已经有很久没有用过这样的态度,难免生硬些。
静漪跟在陶骧身旁,不说话。
其实有很多的话能说,可又好像没有哪句话是重要的,非得现在说不可呢……她的手被他攥的紧紧的,于是她的心就像是被什么一点点地掰着,一步步地软下去。
他们就走在这条通往军舰的短短的路上。
眼看着庞大的军舰在视野中变的愈加庞大起来,静漪轻声道:“这是要从水路离开了吧。”
她并没有用问句,也知道他许是不会回答。就算是明摆着的事,不该说的他也不会吐露半个字的——但这军舰在面前,她需仰望时,立时觉得自己渺小……这与以往任何一次,站在繁华的码头上,看到巨型邮轮时的感觉都不一样。
陶骧看到前面的人鱼贯前行,陆续通过窄窄的铁桥,往舷梯上去。
铁桥边的卫兵,就在一声“敬礼”之后,齐刷刷地提枪敬礼,致远舰上的灯同时亮了起来。有些刺目的灯光让习惯了黑暗的他们都眯起了眼——陶骧一抬手,遮在静漪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