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娘娘!”
塔丽跑到我身边, 兴高采烈地唤我:“娘娘,您猜猜我拿着什么?”
她的小手背在身后,眼睛闪闪发光, 我只知道那东西应该不大, 定不会是小狗小羊什么的:“这哪里猜得着?给我看看吧。”
塔丽是个活泼天真的小女孩, 长得不算漂亮, 但胜在自由洒脱也颇有礼貌, 十几天已经和我混得很熟了:“塔丽把可汗的信给娘娘,娘娘赏不赏给塔丽糖吃?”
我扑哧笑出声来:“好塔丽,不要欺负娘娘了……娘娘每天还没有糖吃, 你奶奶尽给我吃点儿苦药呢!”
她摇摇头:“不信……那个……戏雪姐姐,她就有糖!她还说糖是娘娘给的!”
我诧异, 戏雪一句郜林话都不会说, 怎么能告诉塔丽糖是我给的?
塔丽解释说, 戏雪拿了一块儿糖给她,又指了指我的大帐。
我哭笑不得, 戏雪的意思应该是“好好伺候公主就给你吃糖”吧。塔丽却以为那糖果是我的。
想了想,便告诉她:“把可汗的信给我,我便让戏雪给你糖。”
她果然把信交了过来,我让她拿来放在桌上的毛笔,在她手中写了个“糖”字, 告诉她拿这个给戏雪看就会有糖吃。
那信没有放进信封里, 纸也只是折了几折, 看来确是在战事匆忙时写下的, 展开来却是写的我朝文字。
想不到羽瞻还会这个, 是担心被人偷看?他的字写得极有力度,笔触如刀锋。粗一看剑拔弩张, 整张纸乱七八糟,但细看却颇有章法,只不过,连我也不怎么能看懂他写了什么。细心研读,一个一个字地猜,终于读懂了他这封信。
“爱妻延氏如晤:一别之后,朕甚为挂心,不知你此时境况如何。西面汗偷袭白戎亦得手。朕方至资州,你父皇亦御驾亲征。战事不紧,山阴王士卒围攻资州久矣,士气低落,大破敌军当在近日。盼与你重会,好好将养身体。——夫:布日古。”
这封信写的当真是文白混杂,看得我窃笑不止。
此时,塔丽要到了糖果,兴高采烈地跑回来向我汇报。我趁机问她:“那送信来的人走了吗?”
“阿爸还没有走……是阿爸送信来的。”
“可汗的军队已经和我父皇的会和了吗?”
她想了想:“娘娘的父皇是延朝的皇帝吗?是……”
我起身,写了两张字条递给她:“你阿爸回军中的时候,便把这个带去。这一张给我父皇……就是延朝的皇帝,这一张给可汗。”
她点了点头:“好!”说罢便小鹿一样跑了出去。
“哎!”我叫住她:“你阿爸还给别人带信来了吗?”
“出征的叔叔哥哥们给家里带了信……但是可汗的信只有一封,就是给娘娘的。”
我面上浮现了笑容。
我写给羽瞻的,是四句古诗“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想他也不懂,若是真想弄懂这几句话,大概要去找个延朝的随军文官来了。
写给父皇的,却只是一个问题:“母后是姓‘伊岚’,还是名‘伊岚’?”
将近一个月过去,塔丽的父亲才送回了回音。
羽瞻的字条很短:“花儿等朕回去再陪你采,现下你不许下河,不许碰凉水。”
我失笑,不知道那封信是谁给他翻译的,怎么给译成了我摘了些花儿,还是下河去摘了莲花等他回来送给他呢?
但是若这样说,倒也不是很错……只有这四句,确实就是一位女孩子摘了一些生长在江水里的花草,想要寄送给遥远的情郎的意思。
可惜他只看到了“采花”,没看到“相思”。
父皇的信却洋洋洒洒,尽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倒是将我的衣食住行都问了一遍,只在信的最末告诉我,“伊岚”当真是母后的姓氏。
我看着那几个字,几度疑惑自己是不是看错。心中的疑问愈发多了。
我已经向杜伦婆婆打听清楚,“伊岚”这个姓氏在郜林国也并不常见,就她所知也只有西面汗的家族是这个姓氏的。
若我母亲果然与在郜林汗国极有权势的伊岚氏有关,为什么他们在我母后落难时丝毫未曾施以援手?
我可不相信他们是不知道。两个国家之间便是再交好也会互相派有探子。延朝的宫廷朝堂发生了如此巨大的震动,他们怎么可能丝毫未闻呢?
如果我母亲果然是郜林人,必然背负着郜林的国家利益,至少是西面汗家族的利益……对她不闻不问,那又何必让她出嫁?
而我自小便听说母亲家世单薄,这与郜林国的伊岚家又是不一样的。
如她果是伊岚家族的女儿,那阿娜塔,便该是我的表姊妹……这倒像是戏里唱的了。
我愈发盼着羽瞻回来,只有他统一我才能与西面汗的人接触,解去我心中疑惑。
如是,两个月过去,草原上已经到了冬季。
我的伤势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虽然仍不能上马,但躺在平稳宽大的马车牛车上却没有问题。
于是,庞大的可敦城开始迁移,将搬去温暖平坦的戈壁地带。
出发的那一日,杜伦婆婆拿了一条银灰色的皮袍给我,说这是可汗这几年冬季狩猎打到的银貂鼠皮做的,极是温暖,要我换上。
貂鼠在郜林汗国境内虽然分布很广,但银色貂鼠却颇为罕见。大约十不足一,且貂鼠性情机警,善于藏匿,体格又小,想打到足够多银貂鼠为我做一身外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这些貂鼠当真都是可汗一个人射的?”我虽见过羽瞻的射术,但并不敢相信他能打到如此多的银色貂鼠。
“是……”杜伦婆婆笑得很温暖,就像是草原上随便一个老妇人一般:“可汗往年冬狩只喜欢‘杀仓’,要么便射狼射虎,但从三年前却只打这银貂鼠。攒了三年,方才攒够了这么多,给可敦做身漂亮的皮袍子。”
远远望去,斡尔多城的旧址已经空了,他们早就搬走了。
我上了马车。这车装饰得很漂亮,里面更是温暖如春。一盆火正架在马车的正中央,厚厚的皮帘皮垫隔住每一丝可能漏进来的冷气。坐垫靠垫皆是丝绸所制,里面满满地塞了细羽绒,靠上去软绵绵又不失内劲,非常舒服。
草原的冬季实在太冷,我从宫帐里出来,再走到马车上的这短短几步路,脸便冻得疼起来。
跟着我上车伺候的杜伦婆婆见了,又呵呵地笑起来:“可汗要是看了娘娘冻得可怜的样子,说不定又要射上一年貂鼠,再给娘娘做顶好帽子呢!”
我也笑:“杜伦婆婆说笑呢?偌大个郜林汗国,难道竟然连几条银貂鼠皮都没有,得让可汗亲自去射?”
她摇摇头:“貂鼠皮自然多得是……但是要给娘娘做,就一定得是可汗他亲自动手打来的猎物……怎么,可敦不喜欢可汗亲自为您狩猎吗?”
“喜欢是喜欢的……只是……”我一时想不起合适的话语来。
她哈哈大笑:“娘娘就不必管可汗打猎的事了!他乐意把好东西都用在娘娘身上,是心爱着娘娘呢!阿娜塔妃就为了要一条他亲自打的银貂鼠皮缝在冬袍的领子外头求了他好久,可是呢,可汗根本不理会她。缠急了,就说这些银貂鼠皮是要给他的可敦缝袍子的,别人谁也不要想动用。”
“阿娜塔妃不生气?”我突然好奇,心中也有几分战胜了她的成就感。
“生气自然是生气的,不然那天也不会故意跟娘娘您耍横……”她抬眼看看我,见我没有不悦的神色,便接着说:“娘娘,您就再也别和可汗耍小性子了……那天他抱着您回来,两人都浑身是血,把我们吓得不轻。阿娜塔妃当场就吓哭了。他抱着您直入金帐,就把您放在他的榻床上,我为您检视伤口,涂药,让他先出去,换个衣服,把血渍洗掉,他也不愿意。就那么坐在那儿看着您,眼光一刻都没有离开。”
我低下头,从喉咙里轻轻“哦”出一声。
“我带了可汗这么多年,看他从一个小孩子变成真正的可汗,还从没见过他的脸色那么差过。有那么一刻您的呼吸和心跳都停了,我以为您过去了,和可汗一说,他眼都红了,提起刀就要出门杀了阿娜塔妃。”
我不知还有这么一出,目瞪口呆,看着她接着说下去:“要不是我们拼命拦着,和他说现在杀了阿娜塔妃可敦的命就算白搭上去了,要杀也要……可敦,我能和您说实话吗?”
我木怔怔地点了头:“说。”
“阿娜塔妃的父亲,便是负责此次掩护的西面汗……我们和可汗说,若是杀了阿娜塔妃,这次的战事必然不能成功,且汗国也可能就此解体。可敦是为了保证这次战争胜利才来的,若是战争败了,可敦在天之灵也会难过。要杀,等到仗打完了,借着白戎的力量耗弱西面汗所部,再把这骄狂的父女一网打尽也不晚。可汗这才压下了怒火。”
他不愧是我的丈夫,我在心里轻轻跟自己说。江山天下,永远比一个女人重。他像我父亲一样……父皇也为母后报了仇,但报复来得却晚了整整八年。倘若我真的死了,我并不怀疑他迟早会给阿娜塔妃一个凄惨无比的下场,但那下场什么时候到,却要看他的政治需要。
虽然这样想颇有几分凄凉,然而我的内心却仍是忍不住为他自豪。那是真正的王者的选择,也许,成为他妻子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然下定了决心,此生此世要为他的江山天地交付能交付的一切了吧。
杜伦婆婆见我不言语,以为我不高兴了,便柔声劝慰道:“娘娘,您不要难过……可汗最在乎的就是您了,您若是真走了,他暂且不杀阿娜塔妃也只是为了更彻底地为您报仇而已……”
我对她灿然一笑:“不用说了,婆婆……我都懂。若我是他,我也会这么做。”
杜伦婆婆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宽慰地笑着看着我,塔丽已经在轻微晃动的车辇上睡去,戏雪听不懂我们的话,只拔几根领子上的绒毛下来玩。
“大概明天中午,我们就能到达新的扎城地点了。”
郜林汗国的首都,本来便是一大片宫帐,随着四季迁往不同的地方。中途休息的时候我也曾下车,只见车队漫长,竟而一眼望不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