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应该嚎啕恸哭的我,却没有一滴眼泪,心,痛到了极致便有了一种异样的平静。我踉跄的爬起来,费力的站直了身子,走到正在为松田青木止血的宫崎纯一郎面前,呓语般的对他说,
“你,爱我吗?”
“爱!”
宫崎纯一郎也晕头转向了,他停下为松田青木止血的手,直起身子,愣愣的看向玉玲珑,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我听着他的回答,我觉得愤怒而凄凉,
“家破人亡,你的爱,让我家破人亡。你满意吗?”
“如果,你们合作一些,一切便不会发生啦!”
宫崎纯一郎面对玉玲珑的指责,强词夺理,连自己都感觉底气不足,他躲避开她的目光,低下头,继续为松田青木止血。我困惑的望着他,心底的悲凉慢慢涌起,压在心里很久的疑问,再也无法控制的说了出来,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来?这儿不是你的国,更不是你的家,你、你们为什么要来?”
我感觉胸中有烈火在熊熊燃烧,所有的愤怒、困惑、恐慌、仇恨、痛苦,疾风骤雨般的喷涌而来。然而,我却不能嘶吼不能喊叫,我无法毫不顾忌,咬碎银牙,我也只能愤恨不平,
“家破人亡的悲剧,你制造过多少?你有什么权利随意践踏别人的尊严?你凭什么随意剥夺别人的生命?看着这样的悲剧,你会快乐吗?践踏别人,你很高兴吗?剥夺生命,你感觉兴奋吗?为什么?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
听着玉玲珑声声血泪的控诉,听着她一句一句“为什么”的质问,宫崎纯一郎选择了沉默。
如果,没有经历过如此多的变故,他会理直气壮的告诉她,为了(大)东亚共荣。如果,没有过内心的挣扎与动摇,他会心安理得的告诉她,为了天皇陛下。但是,时至今日,宫崎纯一郎选择了沉默。
受伤的松田青木虚弱而暴躁,他自视甚高,无法容忍一个小女子伤了他,虽然,伤他的女子已经为此而丧命,松田青木的一腔怒火,全部发泄在玉家活着的人身上,
“一郎,把他们统统杀光,一个不留。”
“师父,我看还是您的伤要紧。”
“不,把他们统统杀光!”
松田青木的咬牙切齿并没有影响到宫崎纯一郎,他示意手下将松田青木抬走,之后,他的命令是,
“封锁玉府,所有人,不得进不得出。”
宫崎纯一郎封锁玉府的命令,让原本捉襟见肘的家,更加艰难了。但是,现在我顾不上那么多了,我要陪无痕姑母和越女好好的走完最后一程。
我将家里所有的红色绸缎、衣料、布料都找出来,集中起来,大多数是宫崎纯一郎为婚礼准备的,这回派上用场了。我吩咐关起远守着无痕姑母和越女,除了我,谁都不许碰她俩。我将云莲囚禁在佛堂,叮嘱田仓百合子看住云莲,不许她出佛堂半步。
最后,我请来莫言、玉芳菲和关玲玲,我要亲手为无痕姑母和越女做寿衣,以及打点一切。望着满床满地的红,莫言、玉芳菲和关玲玲三个人,面面相觑,迷茫之色彼此皆同,看着强打精神,装作忙碌的玉玲珑,谁都没敢将疑问说出口。她们默默的坐下,按着玉玲珑的图样和吩咐,低头干活。
整整一天一夜,我们四个人赶制出来无痕姑母和越女的寿衣,里外三层新,层层都是茜素红。
无痕姑母旗袍的领口、袖口、衣襟前、腰间以及下摆处,都用金色的丝线绣着一朵朵绽放的冷香菊,脚上穿的绣鞋上是两朵开放的紫花野菊。
越女旗袍的领口、胸前、下摆用白色的丝线绣着一串串小小的勿忘我,脚上穿的绣鞋上是两朵含苞的杜鹃花。
我亲自为她俩净身、梳洗、打扮、穿衣,不用任何人帮忙,不许任何人插手。
“姑母,您一生凄苦,苦海浮沉,甘苦自尝。心心念念的只为了这个家,您放心,我为您守着这个家。”
“越女,你一生磊落,相伴左右,不离不弃。失去你,我便失去了全部,来世,你做小姐我做你的丫鬟。”
我翻开《女儿醉》,在无痕姑母的那一页上写道,“卒年,民国三十三年甲申年;享年,六十六岁。”
我放下笔,拿过来一个干净的墨盘,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用一把短刀在手心上划了一刀,瞬间,血,鲜红而滚烫的血,便积满了墨盘。
我用丝帕紧紧的勒住伤口,在墨盘里加入少许的墨汁,调拌均匀,将笔端浸泡其中,提起笔写下,“玉无痕,为家为家人,慷慨赴死,女中丈夫也。”
翻到写着我的名字的那一页,我写下,“越女,吾之知己姐妹,忠肝义胆,不惧强权,有女如此,吾之幸,玉家之幸也。”
我再次饱蘸血墨,分别在两个牌位上,用瘦金体楷书工整的写着,
“玉府掌家女儿玉无痕之灵位”
“玉府女儿越女之灵位”。
我要为她们办一个红色的葬礼,我要用火红火红的血色,陪她们走完这最后的路。我将府中所有能动用的红色,全部用上,玉府主宅,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屋脊上,屋檐下,窗棂里,游廊中,假山、草木、桌椅、幔帐,极目可望的一切,皆为红色,没有缝隙没有转折没有空白。
程志武走在这样一片饱满得令人窒息的红色中,他觉得头晕目眩,他停下脚步,闭了一会儿眼睛
,睁开眼睛,他继续向玉玲珑的议事厅走去。
红颜色实在是太容易使人的神经紧张而兴奋,使人的精神极端的高涨,而又极度的疲惫。程志武开始怀疑,玉玲珑的精神状态是否正常了。
宫崎纯一郎和松田青木来的那天,程志武没有出现,因为他不能出现。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但是,他无法无视战友们的安危。程志武还暗暗的庆幸,那天,玉明不在府中,不然,一旦玉明冲动行事,后果不堪设想。
玉府正堂议事厅里,从头到脚一身全黑的玉玲珑,让程志武的眼睛和神经适应了好一会儿,远远的看过去,此时的玉玲珑,黑白分明,干净纯粹,飘渺虚无,仿佛来自冥府的绝色女鬼。
她的身旁站着同样一身黑色的关起远,沉默如山。玉玲珑的声音,仿佛从天边的云朵里飘出来,听在程志武的耳朵里,时而大时而小,
“程先生,您请坐。今儿请您过来,有事相商。”
“有事您尽管说,我一定尽力。”
程志武文雅的坐在玉玲珑左手边的椅子里,开始眼观鼻鼻观心的收敛心神,集中精神。此刻,我却产生了一丝错乱,似乎我与他已经相识了很多年,我和他经常如此闲适的闲话家常。
“是孩子们的事情,我想,他们不能再留在家里了,却不知道他们的出路在哪儿?我想听听您的意见。”
“虽说眼下兵荒马乱,出路也并不难寻,主要要看您的态度。”
“参军,对吗?我同意,只是如何将他们送到军队里呢?”
程志武愣住了,他怎么都没有想到,看似柔弱的玉玲珑会为玉家的下一代,选择一条从军的路。这样也好,免了他许多唇舌,
“可以利用老姑奶奶出殡,先将他们送出城,找个隐蔽的地方藏秘几天,风声过后,再图打算。”
“起远,你说呢?”
我抬起头询问关起远,他看着我的脸,对我点头,眼神里是浅浅的温柔,
“可以先到醉梦斋,就对宫崎纯一郎说,最近城里太乱,乡下安稳些。”
其实,关于孩子们的出路问题,我已经有了一些初步的想法,今天请程志武来,是想借助他的渠道,使得孩子们能够顺利的脱身。我相信,以程志武的办事能力来看,他的身后应该会有一个严谨严密的组织。
“程先生,您是否知道,在成都有一所军官学校。”
“知道,您是想……”
“我想送达信和达勇去学习。”
这个想法我很早就有,我认为身为男儿,就应该从军报国,驰骋疆场,才不枉堂堂七尺之身。只可惜,我是个女儿身,不然,我也会上阵杀敌的。
程志武也觉得军校是个好去处,至于以后,玉达信和玉达勇会走一条怎样的路,就要看他们自己的选择了。
“我可以想一想办法,您还有什么想法?”
“我想让芳菲和玲玲做一名战地护士,救死扶伤。”
程志武彻底的迷惑了,他想不明白玉玲珑的这些想法从何而来?她生活在一个封建并且封闭的大家庭里,她不懂得什么主义什么革命,而她的想法却是开明而豁达的。
程志武开始对玉玲珑感到好奇,他想知道她曾经有过怎样的经历,让今天的她变得如此的与众不同。
“我可以安排,您请放心。”
程志武起身告辞的时候,关起远找了一个借口,跟了出来。程志武感觉关起远有话要对他说,似乎又不太好启齿,于是,他先扯开了一个话题,
“府中的这一片红色,很是令人费解呐。”
“是有些匪夷所思。我很担心她。”
“担心?为什么?”
程志武很坦然的面对关起远,对于他话中的“她”,程志武并没有装糊涂的明知故问。程志武的态度让关起远的神经放松了不少,近几日,他实在是太紧张了,紧绷得他都快坚持不住了。
“从老姑奶奶和越女忽然离世的那一刻起,她便没有流过一滴眼泪,表现的异常平静和清醒。”
“您害怕她会有撑不住,突然爆发的时候?”
“是的,我怕她过不了这一关。这几天,我白天守在她身边,晚上,守在她的房门口,就怕她会出事。”
关起远的焦急和担忧是有道理的,他太知道玉无痕对于玉玲珑的意义了,他每天看着她那么有条理的,打点着葬礼的一切事宜,不许任何人插手,不听取任何的意见,他知道,她撑不了多久了。
程志武想起,刚才在路上,自己也曾经怀疑过,玉玲珑此时的精神状态是否正常,现在看来,不容乐观,
“嗯,我也觉得她太过于平静,如同暴风雨来临之前的那种平静。”
“您能不能去开导开导她,或许,她会听您的。”
“她的心和头脑,如今是关闭着的,怕是劝不动的。不过,我愿意一试。”
关起远全身一松,差点坐到地上,程志武眼疾手快的扶住他。两个男人在一片耀眼炫目的红色中,相视而笑,莫逆于心。
前一段时间,玉明很矛盾很烦躁很混乱,他尽量不呆在玉府中,大部分时间他都守在玉器行里。
于芸香嫁到玉家已经快两年了,开始的时候,他和她相处的挺正常的,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情况就变得不一样了。于芸香的一颦一笑,每一句话
,每一个动作,他都会不自觉的想起,连她手帕上绣着的花样,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玉明真的慌了,这样的事情,他没有经验,也不可能对任何人诉说,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抓破头皮,他甚至扇过自己耳光,但是,思念却如同泛滥的洪水一般,无孔不入。
玉明没有想到,一块小小的玉环,便将他从如此水深火热的情况下,解救了出来。那天,玉明手里拿着环,听着玉玲珑说着它的来龙去脉,他的心里产生了很强烈的归属感,他第一次明确的感觉到,这个深宅大院是他的家。
直到今天,我还能够清晰的想起,玉明望着我的眼神里欢快、痛楚、迷惑和释然都混合在了一起。
玉明对于芸香的特殊感情,我是有所察觉的,当我发现,他俩是相互喜欢的时候,我的担心与日俱增,夜不能寐。但是,他俩是善良的孩子,都不愿意伤害玉达仁。我曾经听到过一段他俩这样的对话,
“你好吗?”
“好。”
“他对你好吗?”
“好。”
停顿,沉默,寂静无声,良久,
“如果,我要你跟我走,你会吗?”
“你会要我跟你走吗?”
“不会。”
“我不会伤害他。”
“我也不会。”
所以,他俩彼此回避着,也彼此痛苦着。我将一切看在眼里,我很同情,却无能为力。我也很佩服他俩,小小年纪便能将自己的情感,处理得如此冷静谨慎,
“玉明,我希望你能将此环好好保存,将来传给你的孩子。”
“您放心,我会的。”
“其实,你应该叫我姐姐。”
玉明迟疑了一下,然后,他对着我笑了,那是他第一次对我真心的笑。他透过玉环中间的圆孔,淘气的看着我,
“姐,这个玉环真好看,透亮透亮的,像满月。”
在无痕姑母和越女出殡的前一个晚上,我将玉芳菲、关玲玲、玉达信和玉达勇,请进了我的西小楼。原本,我是想开宗祠举行一个仪式的,但是,眼下的情况不允许,安全起见,一切还是要秘密进行。
望着整齐的跪在厅堂中央的四个孩子,我平静温和将四块和阗白玉制成的环,分别交到他们的手里。此环,一共有六块,出自同一块玉石原料,经过承智二哥的精心打磨而成,无任何雕饰花纹无任何文字,干净清白,浑然天成。
其余的两块,我已经交给了玉达仁和玉明。
“明天,你们就要离开家了,乱世之中,人如蝼蚁,命运如何,只看天意。
你们手中的环,是出自同一块玉石原料,同族同根。希望你们能够温润如玉,坚韧如玉,为人亦如玉般坦率真诚。
环,是一个完整的圆,而圆是我们祖祖辈辈对于美好生活最深切的追求,希望你们能够保住这个圆。
从此之后,惟愿苍天护佑我玉家儿女,驱除鞑虏,强我中华。”
我伸出手,扶起玉达信和玉达勇,亲手将环挂在他们的脖子上,“军校一定会很苦,你们兄弟要互相照顾,互相提携,知道吗?”
玉达信,今年十八岁,玉承祖的儿子,玉芳菲的同胞弟弟,眉目清秀俊俏,身材修长挺拔,极像他的父亲,冷峻的气质中夹杂着一丝不羁,唯一与玉承祖不像的地方,便是眼神,玉达信的眼神纯粹透亮,仿佛日光下溪水中的小石头,清澈而棱角分明。
“姑母,您放心,男儿理应自强不息。”
玉达勇,今年也是十八岁,玉承智的儿子,玉达仁的同胞弟弟,鹅蛋脸,杏核眼,合中身材,宽肩膀,像他的母亲杨柳的地方多些,静悄悄的气质,让人如沐春风。他是一个懂得藏拙的孩子,目光中的温和总是将尖锐藏秘在背后。
“姑母,您要保重身体,不要过分操劳。”
我抬手示意玉芳菲和关玲玲站起来,看着她俩默默的将手里的环挂到脖子上,我苦涩的笑了,
“芳菲,玲玲,我知道你们对我有恨,有些事情我不想解释,也解释不清,你们理解最好,不理解也罢。只要记住,这个地方是家。”
玉芳菲,今年二十岁,下一代的玉府掌家女儿,肌肤微丰,中等身材,仿佛坠入人间的精灵一般,活泼灵动,聪明机敏。大大的眼睛,圆圆的脸,两道浓眉使她看起来,颇有几分男儿气概。
“我想,我不会再回到这个家的。”
关玲玲,今年也是二十岁,准确的说,她和玉芳菲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关起远的独生女儿,长眉细目,身材单薄,仿佛飘渺在天际的一朵孤云,沉默少语,聪慧冷漠。加上常年的白衣素装,使她看上去多少有些不真实。
“出去走走,也好。”
无痕姑母和越女出殡的那天,天空乌云密布,黑云压顶,天际雷声隆隆,犹如山雨欲来,却又欲哭无泪。
玉府的大门中走出一队红色的出殡队伍,仿佛从天边缓缓而来,吸引了众多好奇而猜疑的目光。红色的丧服,红色的丧幡,红色的纸钱纸马纸人,红色的绸缎覆盖在棺材之上,没有撼天动地的哭声,没有高亢凄凉的招魂声,没有絮絮不停的诵经声,安静而沉默的缓缓而去。
正是,花容凋零碾作尘,月影凄清神孤单。
红尘梦断浮华尽,玉碎魂散香如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