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拉克斯是在十三天前,觉察到了帝皇即将到来的。
当时,原体正把自己锁在那间除了他之外,不允许任何人进入的私密宝库里面,他在那里陷入了漫长的沉思中,抚摸着自己面前的几个小男孩,仔细地品味着在胸膛中由良知所带来的煎熬。
他到底要不要伸出手,解开这些易如反掌的桎梏呢?
科拉克斯犹豫再三。
他知道,这对现在的他来说很容易,只需碰碰嘴皮,一切就会被安排妥当:甚至不需要他亲自来动手,在他的副指挥官以及起义军的兄弟中,有的是人渴望代替他品酌这份复仇的荣耀。
但……
这也很难:非常难。
因为在科拉克斯的手指,与这最终的解决办法之间,还横亘着最后一个对手,一个难以战胜的强大对手:那就是他自己,那就是他内心深处的良知,与恐惧。
就连克拉克斯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到底在恐惧着什么,他甚至不确定,这到底是不是恐惧:因为自从他被艾弗瑞尼亚从那深达一千米厚的冰川深处抱出来之后,他就从未敬畏过任何东西,无论是技术工会守卫们的皮鞭,还是吕凯西斯本身的灾难与匮乏。
可现在,他却感受到了这种战栗与畏缩的混合体:在他终于带领着自己的兄弟姐妹们,杀死或赶走了所有的压迫者后,在起义军终于将整个救赎星一一解放,和他们的梦想仅隔一步之遥现在,科拉克斯却发觉自己的脖颈正在颤抖,却感觉到他的心脏正在紧缩。
他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如果说在现在的救赎星上,真的会有什么东西,能够让科拉克斯感到恐惧的话,那大概就是他眼前的这些【小男孩】了,这些被他用诙谐的名字来抹去自身凶残属性的……
“原子炸弹。”
嘶哑的嗓音却被挤压成了一个欢快的语调,足以说明这个声音的主人目前心情不错,这腔调盖过了厚重的铁门被推开的声音,在科拉克斯的背后响起,伴随着毫不在意的铁靴踏地声,让原体的眉头一下子就皱了起来。
“……”
科拉克斯有些烦闷,倒不是因为他那一句【不许任何人打扰】的命令遭到了无视:这原本也不是句命令,毕竟起义军的每个人都是科拉克斯的生死兄弟,都可以直呼他的名字,而他在战场之外向他们说的每一句话,也都是请求,而不是强硬的号令。
事实上,就像克拉克斯并没有收回这个房间里的钥匙,而是任凭其被各个副指挥官保管一样,他的话语在平日里,也不会拥有那种生杀予夺的权利,其有效性更多是靠兄弟之间的情谊,以及并肩作战的羁绊,还有他并不是很想运用的领袖威严,来维系的。
也就是说,起义军的其他人理应当然地会拥有自己的想法:这就是科拉克斯想要看到的事情,只不过在有些时候,他们的这些想法会令原体感到分外的头疼。
而令他皱眉的就是这一点:只因这个声音的主人,不仅是起义军中最有想法的那几个人之一,还是态度最坚决的存在,坚决到让科拉克斯都拿他没什么办法。
但他依旧笑了起来,因为这也是他最信任的兄弟之一。
“你就非要把我从这片阴影中拽出来吗,埃林?”
基因原体微笑着询问,而回应他的也是一句爽朗的笑声。
“如果可以的话,我当然不想来打扰你,科拉克斯,我甚至还希望跟你一起在这里躲躲清静呢:但很可惜的是,太阳要出来了,我们所有人都得从阴影中走出来,也包括你,伟大的指挥官。”
来人,也就是埃林,在科拉克斯的认知中,属于整个起义军里最为激进的骨干成员之一:基因原体会将他与纳西安以及雷夸伊这些最为粗鲁战斗兄弟们相提并论,只因他们现在都已经团结在了一个观点之下,一个令科拉克斯现在不得不躲在这里的观点。
那就是……
“你还没下定决心,要使用他们留下的这些宝贝吗?”
“这可不像你,科拉克斯,在以前,你很少会这么犹豫。”
埃林迈开步伐,径直来到了科拉克斯的身边,伸手抚摸着这些笨重的战利品,在他的瞳孔中,闪烁过了无以言表的兴奋色彩,于黑暗只中熠熠生辉。
那不同于在矿坑中发现了一枚宝石,也不像是在游击作战里击杀了一名守卫,那是一种更恐怖、更激进、更危险,让克拉克斯甚至无法形容的色彩。
他知道,这种兴奋,正是令他感到恐惧的那种事物。
他也知道,不管是埃林这样的激进主义者,还是起义军那些更温和的兄弟姐妹,甚至是看起来最理智的他自己,都在内心中潜藏着这种兴奋,而且伴随着战争的不断延续,在越来越多的瞳孔中,也已经开始闪烁起了同样的色彩。
“……”
包括他自己。
科拉克斯闭上了眼睛,他再次感受到了内心中的颤抖,而埃林回荡在他身边的话语,无论是激动的询问,还是调侃的打趣,都不能缓解此时他胸膛中的痉挛。
“小男孩……”
科拉克斯的战友轻笑着,他的瞳孔瞥过那些象征着致命的黄黑色符号,随后便抬起头,看向了房间中唯一一处窗户:在那正对着虚空的玻璃镜上,红褐色的基亚瓦总是能令每一个救赎星人咬牙切齿,连调侃都变得有些扭曲了。
“说真的,科拉克斯,直到今天我都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给这些致命的物件儿取这种名字:小男孩和原子炸弹,在它们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还是说,这又是伱那脑海中的那些与生俱来告诉你的?”
“没错。”
科拉克斯点了点头,他用最简洁的语言来回答。
“我头脑中的记忆告诉我,当这种武器第一次被投入到战场上的时候,它的一号个体就被命名为了小男孩儿:当时的人类使用它,去摧毁世界上最恶毒、最疯狂、最不可理喻的一个国家。”
“啊……真是令人感同身受。”
埃林畅快的笑了起来。
“现在,我们也要用它去做相同的事情:美妙的轮回,不是么?”
“……”
科拉克斯保持着沉默。
“别不说话,科拉克斯,你的知识有没有告诉你,当时的人们到底是抱着怎样的心态,向他们的同族身上投下这样的武器呢:如果我们知晓这个答案的话,也许我们目前的困境就会迎刃而解了。”
“很遗憾,唯独这个我一点都不知道:这是我的盲区。”
原体长叹了一声。
“就像我之前告诉你的那样,埃林,我生来就懂很多东西,包括人类最伟大的科学知识:我可以认出墙壁,门和船的分子构成,也了解更复杂的生物学学识。”
“但我唯独不懂人民,我难以觉察到人性的微妙处,对于这些历史和政治的内容也知之甚少:哪怕是到了现在,我也难以想象,这样的武器是怎样被提出来的,而且还是以自己的同族为进攻目标。”
埃林轻笑了一下,他并没有生气,但声音却变得严肃。
“也许你应该去外面看看,科拉克斯,去那些我们至今都没有打扫完毕的战场上看看,看看那些矿坑旁边的万人坑,以及被活活烧死在屋子里的上千条冤魂:战争的胜利让你变得犹豫了,兄弟,你难道忘记了我们现在的对手,是群多么无可救药的混蛋吗!”
“……不,埃林。”
“我一直都没有忘记:我记得比你们还要深刻。”
科拉克斯那高大的身躯将他的头颅与目光都隐藏在了埃林无法看到的阴影之中,但是多年的并肩作战让埃林确认,这位他曾发誓要追随致死的起义军领袖,此时依旧保持着可贵的冷静头脑。
“我记得他们,我记得战争中的每一个细节,我记得我们究竟是为何是揭竿而起的,我记得那些技术工会的高层是如何用残暴的手段奴役着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正因为我记得这些,所以,我现在才陷入了犹豫之中。”
科拉克斯伸出手,当他的巨掌拍打在这些小男孩身上的时候,钢铁与钢铁碰撞的声音足以传播到十几米开外,但埃林却在者巨大的声响中无动于衷:他的听觉早在起义之前,就已经被守卫们折磨得所剩无几了,只为给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孩子【罪犯】顶罪。
“你想说什么,科拉克斯?”
“我想说出我的忧虑:就在你的面前,兄弟。”
原体稍稍弯下了身,保证他的战斗兄弟能听得清楚。
“瞧瞧这些大物件吧:没错,就像你说的那样,我们可以把它们装在降落舱里面,接着再放在重力走廊上,让导航系统把目标设置为奈尔港、霍尔德里亚或者切斯城,又或者是基亚瓦的每一座城市,然后再把它们发射出去。”
“再然后……”
“再然后,战争就结束了。”
埃林直接补上了后半段,他的瞳孔因为对复仇和胜利的渴望而熠熠生辉,就像这个世界一样,沐浴在了血腥之中。
“结束?一定会么?”
原体微笑着反问,但他的面容是冷的。“将核弹扔到基亚瓦上,杀死几十上百万人,却注定无法炸平所有的城市与工厂:谁能预料到这样的行动会产生怎样的结果?他们也许会投降,又也许会被刺激到和我们不死不休,让这场战争的双方再也没有后路可选的。”
“反正这些技术公会也从来没给过我们后路,不是吗?”
埃林摊开手,对于科拉克斯口中的未来并不恐惧。
“醒醒吧,科拉克斯,就在几天之前,那群技术工会还把成千上万的军队扔到了我们的土地上,发动纯粹的自杀式攻击:他们炸毁了第四辖区和第五辖区的主电缆,导致这两个辖区运转失灵,还把第二辖区的穹顶捅穿了个大洞,让我们不得不一边救援,一边作战,你是亲身经历过这些的,兄弟。”
他咬紧了牙关。
“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技术工会是不会屈服的,我们这里的矿产对于他们来说太重要了,而且他们脑子里从来都没有和平这两个字:他们只会继续将成千上万的军队扔到我们的土地上,反正他们从不在乎这些军队的生命:就算我们的兄弟舍生忘死,但天长日久,也经不起这样的消耗。”
“再说了……”
埃林转过头来,他看见了这间储藏室的最深处:在一眼望不到头的幽暗深邃中,影影绰绰地摆放着无数原子武器的身影,这里可不是什么小型的储藏间,而是一座真正的战略仓库。
他残忍地笑着。
“答案就摆在我们眼前,科拉克斯,在那些基亚瓦人不断弹压起义的这几个世纪以来,他们把上千颗核弹运送到了这里:整整一千三百二十枚,我们完全可以一次性将它们全部投放到基亚瓦上,杀掉那些混蛋,战争自然就结束了。”
“死人多一点也没有关系:因为他们活该如此。”
“所有人都活该如此吗?”
科拉克斯冷声地反对着。
“我们都很清楚基亚瓦上的情况到底是什么样的:技术工会与财阀奴役这成百上千万像我们一样的工人和奴仆,压榨他们的生命,或者把他们送到这里来送死,绝大多数的基亚瓦人和我们没有区别,他们不应该成为战争的牺牲品,但核弹头也无法避开他们。”
“我们真正的对手是技术公会中的几百名成员,而不是这些人:就算我们要使用核弹,我们也必须缩减我们的数量,用精准的点杀来树立起威慑的效果,尽可能少地波及到普通人。”
“嗯,这也是一种办法。”
埃林摊开了双手,他显然没有被彻底冲昏头脑。
“那么,你还为什么要在这里犹豫呢,科拉克斯,下命令吧:核弹头在一个小时里就能发射出去,明天,我们就能迎接这场该死的战争的结束了,而且在我看来,让那些技术工会的家伙多活哪怕一分钟都是一种亵渎。”
“因为我必须犹豫,兄弟。”
科拉克斯的话语让他的战斗兄弟讽刺地笑了一下。
“犹豫是赢不了战斗的:这还是你教给我们的,科拉克斯。”
“我知道,但真正让我犹豫的是另一件事情,兄弟。”
科拉克斯的声音有些虚弱。
“发射这些核弹头,和我们以往的战斗是完全不同的:当它们被发射出去的那一刻,它们就不再是能够被我们控制的物体了,我也许能够在一场战斗中,确定我的爪下没有一个冤魂,但我却做不到碰碰嘴皮子,就让数十万人去死。”
“想想看,兄弟,我们如此轻而易地就决定将这些毁灭的武器发射出去,并罔顾了它会波及到基亚瓦上的无数平民,死亡的人数甚至可能比拯救星的总人数还要多: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和那些技术工会的渣滓又有什么区别呢?”
“特事特办而已。”
埃林无辜地摊着手。
“你也知道那些吉亚瓦人维系战争的决心,科拉克斯,而且实话实说,他们的体量和战争潜力都远胜于我们:如果我们不采用这种极端的方法,那等待我们的结果就只有奋战到底,光荣战死了。”
说到这里,埃林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个无奈的笑容。
“当然了,如果你决定带领我们这样做的话:没人会反对的。”
原体摇了摇头。
“我没有这种权力,埃林。”
“虽然你们将最高的指挥权给予了我,但在我看来,这并不是一种权力,而是一种责任:我只是你们的保护者而非统治者,我所要做的也不是一意孤行,而是尽可能地符合每一个人的利益。”
“但现在,我们所有人的利益就是发射这些宝贝。”
埃林咧嘴一笑,他的话锋甚至压过了科拉克斯的沉稳。
“不仅仅是我和雷夸伊,还有布兰尼以及阿加皮托,甚至是艾弗瑞尼亚,我们所有人都赞同将核弹扔到基亚瓦人的头顶上:在你的印象里,艾弗瑞尼亚何时曾站在你对面过,科拉克斯?现在是你站在我们所有人的对面了。”
“没错。”
科拉克斯点了点头。
“正因为这是你们所有人的急切渴望,所以,我反而要保持我的冷静,我反而要持反对态度,我反而要优柔寡断:而这,就是我作为最后一道阀门应该起到的作用,冷静与思考,沉默与制约。”
“那希望你别思考太久。”
埃林只是笑了笑。
“要不然,那群基亚瓦人的军队就又要打过来了,或者说是你口中的那个帝皇,会率领着他传说中的舰队赶到这里吗?大家也都挺好奇的:能生下你这样的子嗣的人物又该是怎样的非凡呢?”
“如果我说我也不知道,你会相信吗?埃林?”
“我信,科拉克斯,从小到大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
下一刻,畅快的笑声重新回到了两个兄弟的中间,他们各自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拾起了在无数次并肩作战中所建立的友谊,接着。原体才看向始终没有关上大门。
“埃林,你来找我,就是为了再催促一下吗?”
“还有一件小事。”
埃林摸了摸下巴。
“你要的那两个人,我已经在监狱里给你找好了,科拉克斯,费了我的老大劲儿了,不过有句丑话我要提前说在前头。我还是希望,你能考虑一下,是否要启用这两个人渣:你知道的,哪怕是技术工会都认为,他们应该被关在牢房里,而不是被流放到外面。”
“因为他们的确有能力。虽然是有能力的人渣。”
科拉克斯只眨了眨眼睛。
“但同样,也是我们现在正急需的人才:你知道的,兄弟,我从来不介意把自己的手搞脏,但我更希望把这件事情交给合适的人,又或者说……专业人士。”
基因原体的话语让他的战斗兄弟再次笑了起来。
“好吧好吧,专业人士,那你是打算先去牢房里看看这两个专业人士呢?还是先去迎接你那个传说中的父亲呢:我们已经按照你的要求把场地给打扫出来了,希望他不会嫌弃救赎星的简陋。”
“应该不会……”
原体应和了一句,他显然在思考一些更沉重的问题。
“但要我说的话,我希望他能帮我解答一下目前的局面,解答一下这些核弹头所带来的难题:是冒着风险,杀死更少的人,只让那些最不幸的人遭到波及,还是按照你们的说法,为了保险起见,有意去杀死更多的无辜者。”
“你觉得这是一个难题,科拉克斯?”
“……没错。”
“嗯……小男孩难题?”
“差不多吧……”
“……”
“你觉得,他们会给我带来怎样的答案呢,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