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深秋眨眼即到,天气渐渐转凉。九月里的最后一天,陶周风例行入宫汇报这一个月来刑部的公务。

原本六部的月末公务小结只需要汇报与尚书令,再由尚书令统一转报到中书衙门。但从今上继位之后,略起了变化。

按照本朝的惯例,一般是由丞相兼任中书令,六部的小结转到了中书衙门,也就等于上报到丞相的手上。可前相云棠升了太傅之后,转兼了尚书令,原中书侍郎曾尧升任丞相兼中书令,地位就有点尴尬。

永宣帝亲政前,六部的公务都是直接报给云棠,曾丞相做了很长时间的摆设。

待永宣帝亲政之后,为了平衡云太傅和曾丞相的关系,就定下每月的最后一天,云太傅、曾丞相连同六部的尚书统一到宫中的崇德殿中汇议本月之事。

议事完毕后,众官告退,小皇帝单独把陶周风留下,亲切地谈了一会儿话。

陶周风微有惴惴,前几天,王砚又从京兆府手中抢了两件案子,陶周风听说冯府尹已经告御状了。

陶周风亦不赞同王砚这样急进,虽然他觉得案子谁破都一样,都是为天下太平、民生安乐做了贡献嘛,但各司部衙门之间,朝中同僚之间,还当要以和为贵。

他已打好了致歉的腹稿,准备小皇帝问起的时候就背一背,然后说训诫过王砚了。

没想到永宣帝没提王砚,反而提及了一个陶周风预料之外的话题。

小皇帝先和陶周风说:“最近天气渐凉,陶爱卿忙于政务,亦要留意保养身体。”

陶周风赶紧谢恩,并恳请皇上也要爱惜龙体。

小皇帝叹了口气道:“龚爱卿年事已高,这几天又染了风寒,龚爱卿曾与朕提及过请辞之意,朕如何舍得。若无众卿,朕怎能端坐这张龙椅?”

陶周风再谢恩宽慰,心想,龚颂明,礼部,离京兆府还比较远。

小皇帝再问了问陶周风近日的饮食起居,道:“对了,陶爱卿,你那个学生张屏,可与你时常通信?”

陶周风道:“臣新近才接到他的信,他刚到宜平任上,万事要从头学起,不敢辜负圣恩。”

永宣帝笑了两声道:“今科三十名进士,唯独他官职最低,因他是后补上的,朕得让他和别人有些差别,朕怕他有埋怨。”

陶周风马上说:“若无皇上的恩典,他都做不成这个进士,老臣也没有他这个学生。他在信中与老臣说,从宜平一县的日益繁盛,可见皇上的英明。”

陶周风不常做歌功颂德的事,但皇上垂问张屏,是个机会,陶周风再为了自己的这个学生不顾老脸地努力了一下。

永宣帝道:“他能体谅朕,那是最好。他生活上,可有什么难处?若有疑难事,陶爱卿常教导教导他。”

陶周风又谢恩。他想,皇上对张屏还是颇看重的,或许,张屏能够尽快回朝。

陶周风回府之后,给张屏写了一封信,把圣上的关怀详细地说了,他睡了一觉后,想了想,又没有发这封信。

他怕张屏乍一得知这些事,反而会浮躁,年轻人,要沉得下心做事,才能一步步往上走。

再过了几天,兰珏到宫中呈报太后的寿辰事宜,永宣帝御审了寿宴请柬之后,又向兰珏道:“对了兰爱卿,那张屏去了宜平县任上,你可知道他的近况?”

兰珏道:“微臣对他近况不甚了解,只听说他在主持编修地方志。详细的,皇上询问陶大人应能得知。”

永宣帝双眉微微皱起:“张屏在编地方志?”

兰珏含笑道:“微臣也是听陶大人提到。”

永宣帝不说话了,兰珏看出,小皇帝对张屏在做这项差事不甚满意,但到底不满意哪里,实在不好说。

兰珏就又笑了笑道:“臣听闻,沐天郡各县上一编的地方志,都是刘御史在沐天任上时主持编纂,张屏在史料文章上的造诣,比之刘大人,差了一些。”

永宣帝道:“编纂地方志,文字平实便可,张屏足能胜任。只因今科三十名进士,唯有他的官职最低,朕唯恐他心有怨恨。”

兰珏道:“此生能入榜,得官职,已是皇上破格提拔,他的心中应该只有对皇上的感恩。”

待兰珏告退之后,永宣帝独自在龙椅上端坐许久。

他把张屏发放到宜平县,本有深意。

民间最近起了些谣言,有关乎天数、关乎运道的,玄乎其玄。朝廷秘密派人追查,发现这些谣言先是编成歌谣,由小儿传唱。

有些童谣已经唱到了京城附近,譬如沐天郡几个县的街头。

孩子嘴里唱的东西,如果让官府查办,显得朝廷有些沉不住气,永宣帝亦想看看长线之后,到底是根怎样的鱼竿。

最好这些童谣,会在某天的街上,被一个官职微小的地方官员——譬如县丞偶尔发现,此人凭着自己的一点癖好,或许会去查,查着查着,或许就能一点点拽出那鱼竿的端倪。

可是永宣帝等了一两个月,始终没有等到那些最好和或许。

原来张屏在编地方志,可能这一两个月都没出书库。

而童谣已经要唱到京城根了。

沐天郡的地方志,重新编纂尚未出十年,张屏这样的人,竟然放他去编地方志?宜平县的知县,叫什么名字?

永宣帝站起身:“让邓绪速进宫来见朕。”

京城里,皇宫中发生的这些事情,张屏自然毫不知情。

他如永宣帝所料,一直埋头在编地方志,一两个月只在住处和书库中来往,有时候就睡在书库里。

他翻阅了上一编的地方志,据说是由上一任的沐天郡知府亲自主持编纂,记载详细,文采斐然。

这几年县衙里一直有人专门管着记录县志,但邵知县和他说,那些人才学有限,整出来的东西不堪入目,让张屏重头再整。

张屏就把县中几年来的相关文书先一一理过,替他打下手的陈筹瞧着那堆纸,都有些腿软。

上一编的宜平县志修了六册,张屏预备这一编只修两册。李主簿向邵知县道:“张大人未免太简约了,上一编县志字字珠玑,这一编添了几年,却只有两册,能搁下什么。”

邵知县笑眯眯道:“文字简而精,庞则杂,想来张大人是悟透了这个道理。有何不可?”

李主簿道:“小人看他就是想省事。”

张屏和陈筹乍过上大床软枕、米肉丰足的好日子,纵然日夜忙碌,不由得也都胖了些。

邵知县却硬要说张屏忙得清减了,又送了几只乌鸡,与他进补。

晚上,陈筹喝了一碗乌鸡汤,啃下一根鸡腿,热得心躁,半夜爬起来喝水,打开窗户透气时,蓦地看到院中有一道黑影走动,吓了一跳,幸好月色清朗,他斗胆摸出房门后,发现那影子竟是张屏。

他走上前:“张兄,你也又积食了?”

这几日县志起草,张屏连序和卷首都还没写好,陈筹猜想,亦或许张屏正在夜色中寻找文兴。

张屏道:“明日,我要出城。”

陈筹道:“因为县境图之事?”

县境之中,乡里重新划分过,地图与上一编不同,张屏反复地量那张新图纸,让参编的小吏有些不快。

张屏道:“主要想看看乡境与没了的村子。”

陈筹的脊背上有股凉意,生生打了个寒战。

半夜三更,谈起这个怪吓人的。

最近帮着张屏编县志,他也知道了,宜平县有个鬼村。

数年前,整个村子的人都没有了,一个不留。

次日,张屏和陈筹一起,又带着一个小吏,大清早出了宜平县城。

张屏不坐轿,邵知县给他配了一匹马两头驴代步,以驴和马区分主从位次。但张屏从没骑过马,只骑过驴和牛,反倒是陈筹会骑马。于是便陈筹骑着马,张屏和小吏骑着驴,一路往乡里去。

宜平县比之张屏的老家,算是个富庶的县。农田中,新麦早已经种上,村里能看见不少瓦房。快到鬼村地界,农田渐少,小吏替张屏引着路,走上一条小岔路,说是能比官道上少走不少路。

道路旁的树叶子已经落得差不多了,几个老鸹蹲在枝头乱叫。枯藤蔓延,秋草衰黄。

小吏道:“这条路近是近,但若非今天和大人还有陈兄两人同行,小人自己真不敢走。”

张屏向左右看,四周已不怎么见人烟,都是荒地,连小风都仿佛比刚才在官道上阴凉些。远处的地里,依稀是一座坟场,这一带土包高低绵延,都袅袅冒着烟雾。

陈筹道:“怪了,寒衣节都过去好多天了,怎么还有人上坟?”

小吏道:“算来就是这几天祭日吧。”

张屏勒住驴向那一带坟包望了一时,上一编的县志有记载,几年前,这一带发生了瘟疫,许多人都死了。那个鬼村原叫做辜家庄,瘟疫就是从那座村子里起的,全村亡于疫病。

朝廷派了军队,把瘟疫亡者的尸首统一在一处焚烧深埋,辜家庄就做了掩埋之地,从此荒废。

现在荒地中冒烟的坟,恐怕是附近村中人,染上疫病的亡者亲友所立的空坟,空做念想而已。

陈筹帮着张屏打下手,也读过这一段,看到那些坟和烟,顿时觉得风更加冷了,把袍领又捂得紧了些,催促张屏快走。

到了晌午时分,小吏指着前方道:“前面就是辜家庄地界。”

张屏向所指的那处望,一片长草,一片荒凉,他骑的驴子都不肯往长草中去,在路边徘徊不前,张屏下了驴,牵驴走进草中,不知道是什么鸟在草里嘎啊叫了一声,扑棱着翅膀走远,吓得陈筹的马咴地一惊,险些把陈筹从马上掀下来。

陈筹连滚带爬地下马,故作镇定地四下打量:“这其实算是块好地,可惜了白白长草。”

小吏道:“谁说不是好地?当年这里全是田。十里八乡,辜家庄算是最富的,谁曾想……”

小吏姓田名能,四十余岁,就是本县人氏,新编县志的图,是由他重画,被张屏量来量去,他心里不太高兴,一路走来,话都不算多。

但到了辜家庄的地界,田能不由得就想提起旧事,他小时候,辜家庄是整个宜平地界最傲气的乡,连对县城里的人都端着,外人轻易进不了他们的庄子。田能指着草间的两垛焦黑的石块向张屏和陈筹道,这里原本是辜家庄的大门,白石刻的,又高又排场,瘟疫之后,朝廷下令烧村,连村门也被推倒砸了。后来,辜家庄的地界平分给了隔壁的两个乡,但那两个乡的人谁也不敢用辜家庄的地,邵知县还颁发过开垦这里的田地给奖励的政令,都没用。

张屏俯身看草中残留的石垛,焦黑的石头上,依稀还能看见花纹。

过了石垛,草里残石乱瓦渐渐多了,田能不由又感叹:“想想也就是几年的事,好好的一个庄子,说没就没了。”

张屏放下手中的一块碎瓦,站起身:“一直没查出疫症因何而起?”

上一编的县志中只记载了疫情和结果,但没有说原因,按理说,朝廷应该派人查过。

田能冷笑道:“张大人,老天让你发瘟,就这么发起来了。要回回都能知道怎么闹的,从古到今这些年,也该不会发瘟了。”他打心里瞧不上这个捡了个进士做的小年轻,不觉话说得有些过,但又不敢太得罪,又补救道,“朝廷派人查过,还是那位刘知府,听说现在升御史了,够有才能了,他亲自监督查的,还是不了了之。又说是水,又说是耗子。辜家庄发瘟,怎么可能是因为耗子?”

陈筹插话道:“鼠疫最厉害,怎么不可能是耗子?”

田能似乎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张屏继续往前走,几蓬矮些的草中,有一个黑黝黝的石台,张屏绕着那石台转了一圈儿,看形状,是寺庙中神佛像下面的神台,遂问道:“这里本是一座庙?”

田能道:“是,辜家庄里有座土地庙。”

陈筹又插话:“此庄的人倒是虔诚。”

张屏瞥见田能的神色复杂,心下想起翻阅卷宗时看到的一桩轶事,上上编的县志杂志卷中有录,上一编的县志却给去了,没有收录,可能是觉得它比较像志怪传奇,不属实情。

回想方才田能说辜家庄不可能闹鼠疫,张屏心下微动,问:“这土地庙,是否是传说中狐仙与顾生结缘的地方,辜家庄就是狐仙后人?”

陈筹目瞪口呆:“真的假的?张兄你不是从不信什么鬼啊怪啊什么的?”

田能的神色闪烁了一下,咳嗽一声,道:“是有……这种传闻。”

上上编的县志中记录,有书生顾某,进京赶考,路遇大雨,在土地庙中避雨,次日发现,自己随身带的酒葫芦没了,囊中拿来做消遣的传奇也少了两本。

顾生以为是土地神显灵,喝了他的酒,拿了书看。他非常高兴,再把包袱里的一些干粮摆到神台上敬献土地神,求他保佑自己金榜题名。

顾生继续向京城去,一路上都仿佛被神佛加持般,异常顺利。半夜有人帮他盖被子,下雨的时候根本不会淋到,在京城可以租到非常便宜的房子,夜半看书看睡了,醒来已经在床上,床头还放着一只烧鸡。

顾生发奋苦读,他才华横溢,本应该金榜题名,但是当时奸臣当道,顾生在考卷中针砭时弊,便就落榜了。

落榜之后,顾生异常悲愤,本以为自己有神佛保佑,定能成功,想不到还是一场空。他在酒馆喝了个酩酊大醉,却朦胧发现自己在一个温暖的被窝里,怀里还抱着一个绝代佳人。

美好的春宵之后,第二天早上,顾生发现被窝还在,绝代佳人没有了,房中站着一名神采奕奕的男子,向他道歉。

男子说,他是一只狐狸,带领一窝狐狸在土地庙附近修炼,顾生避雨的时候,他的孩儿们偷了顾生的酒,还偷了顾生的传奇小说,但是顾生非但没有怪罪,又拿出了干粮,令狐狸觉得他是一个可相交之人,就一路照顾他。

顾生觉得,朝廷黑暗,人心不古,人还不如畜生,与其做不得志的读书人,还不如与狐狸相交。遂放弃功名,到了狐狸窝中。

数年之后,有人经过顾生避雨的那处土地庙,发现附近有一座华美的农庄,有高屋大宅,还有绿树良田,那人上前问询,放鹅的小童答曰,主人家姓顾。

陈筹听了张屏讲完,恍然道:“到底那个顾生是娶了个母狐狸生下了一窝小狐狸,还是另娶妻,只是与狐狸同住?顾与辜同音,这段往事就是指辜家庄?”

张屏道:“记录中没说。”

田能没有否认:“这些鬼神精怪之事,小人不敢妄谈。编上一编县志的时候,小人已经在县衙当差了,当时辜家庄刚因瘟疫绝户,刘知府看到了这一段,便让从县志中删掉,只说它过于怪诞,不可信。”

一个刚绝了户的村子,再加上些怪诞的来历传说,是有些不合时宜。

田能看看那座石台,摇摇头:“要真是狐仙的后人,怎么可能扛不住瘟病?”

张屏道:“世上本无鬼神,亦无精怪。”

陈筹道:“这未必,只是……”眼光瞥到石台的某处,突然顿了顿。

张屏抬起眼皮瞥向他,只见陈筹的目光在石台的某处停顿许久,弯下腰摸了摸,又有些慌乱地直起身,朝张屏笑笑。

张屏没吭声,待陈筹转身时,他仔细看了看陈筹方才碰过的地方。

那里刻着一根树枝,四片叶中,挂着三颗杏果。

从乡间回到县衙,天已黑透了,张屏吃了晚饭,早早睡下。次日,他一直没看见陈筹的踪影,到了晚上吃饭时,陈筹方才出现在饭厅里,眼周挂着两个黑圈儿。

陈筹脸上的黑圈一天天重,神色一天天恍惚,连饭桌上的红烧蹄膀都不能振奋他的精神。

又过了三四天之后,张屏熬夜重审图纸,耳边突然响起挠门声,他拉开门,陈筹一头撞进来,抓住他的衣袖。

“张兄,我真快疯了。就算你当我疯了,我也得跟你说说!”

张屏帮他拉了张椅子,倒了杯茶。陈筹接过茶杯,眼直直的:“张兄,我说我曾经偶尔到过一个地方,有一段奇遇,你还记得吧……”

张屏点头,他当然记得。恐怕今科在京城的考生没有几个不记得。

陈筹张了张嘴,又合上,再张开,再合上,来回几次后,从怀中噌地拉出一样东西:“你看吧。”

张屏接过,有些意外。

是条纱帕,茜色,一角绣着一根杏枝,四片杏叶中,挂着三颗杏果。

陈筹张了张嘴:“这、这条纱帕就是她、她送给我的。”一脸烦躁地抓抓头,“张兄,就算我跟你说了,可能你也当我是扯谎。”

张屏肯定地说:“不会。”拖着凳子,往陈筹跟前坐了坐,目光炯炯,“把那件事,再跟我说说。”

陈筹又抓抓头:“唉,都说过多少遍了……我怕你嫌烦。”抬起眼可怜巴巴地看着张屏,“那我……简单点说?”

张屏道:“详细点。”

陈筹受到了他的鼓舞,坐直身体:“唉,详细点的话,从哪里讲呢……也罢,就从那天我喝醉了酒开始讲吧。就是两年多以前的事儿。春上,我娘的一个姑妈死了,我娘小时候受过她照顾,跟她很亲,就让我去奔丧……”

那位姑奶奶做过寡妇,后又改嫁给了一个油贩子,跟着油贩子回了他老家抚临郡的一小镇子里开油铺。

镇子小得可怜,比京城西大街的菜市场大不了多少,周围都是穷苦村落,没什么像样的地儿。陈筹在那里憋得难受,吊唁完了,就想绕路到抚临郡的州城去逍遥两天。

小镇子来往行路极其不便,陈筹带了地图,走的是官道,依然被起伏的山丘和七拐八拐的路径绕迷了方向,误拐进了一条岔路,陷进了一个山沟子里。

他在山洞里和蝙蝠蝇虫将就了一夜,终于在第二天早上遇着了一个樵夫。他买了樵夫半葫芦酒,问得沿着某条小路往前走,能看见一条河,一个渡口,渡口有个老船工,花上至多十五文钱,坐船往上游去,行不了几里水路,便可到附近的县城。

陈筹依照指点沿着小路往东南走,穿过一片树林,果然见一条也就比山溪稍微宽一点的小河蜿蜒自山缝流过。树林外的洼地上有个破旧的小码头,却看不见什么老船工,只有一条带篷的小舢板孤零零拴在码头的竹桩上。

陈筹等了又等,始终见不到老船工的影子,天渐近晌午,燥热难当,他索性爬上那条小舢板,坐到船篷下,边喝酒边等。

樵夫的酒很烈,加之行路疲倦,他居然在船篷下睡着了。等醒来时,他蓦然惊了,他还在船上,不过船却在水中央,两边都是陡峭山壁,船上只有他一个,船自己在慢慢前行。

“我当时快吓死了,真以为是上了鬼船了。”

张屏道:“不是鬼,是船缆开了。”小舢板不大,船缆肯定不够结实,陈筹在船中,带得船上下晃荡,很容易会把船缆扯开,然后船就会沿着水流,自己往下游漂。

陈筹道:“我现在想也是这样,但当时害怕,就以为见了鬼。”

他捞起船尾的桨拼命划,不会划船,越乱划船反而越快地往下游漂。

到了一处河流拐弯的地方,陈筹想趁机用船桨卡住旁边的山壁,结果船一顿,反被水冲进了一大片芦苇荡。船在苇子荡里来回打转,转进了一个水旋处,撞上山壁,翻了。他记得自己拼命刨水,依稀是爬进了一个溶洞内,跟着就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陈筹艰难地说:“然后,等我再睁眼,就看见杏花,大片大片的杏花。那个时候杏树叶子都该长很大了,那里的杏树居然还开着花,你说神不神?杏花林里有个村子……”

每回他一说自己的奇遇,讲到这里时,旁人就会大笑,而后道:“那村子是不是叫杏花源啊?有此奇缘,来日陈兄定然会成为一个不输给陶五柳的诗文大家!”

陈筹感伤地说:“张兄,这确确实实是真的,我绝没有扯谎。”

张屏点头:“我信。”

陈筹感动地瞅着他,跟着又叹了口气:“这还不是最神的,那地儿最神的是……整个村里,全是女子,没有半个男的。”

陈筹睁开眼的时候,身边就守着一个女子,陈筹盯着张屏手里的丝帕,幽幽地说:“就是离绾了,她,怎么说呢,打个不太那啥的比方,那什么京师花魁芊妩的相貌和她一比,就是一团驴粪球。”

张屏没有见过传说中的花魁芊妩,不过他能算出一个美女和一团驴粪球之间的差距。

“离绾在那个村子里,只能算相貌寻常,真正的绝色佳人,是村里的掌山离珑……”

陈筹的目光飘向了不知名的某处,半晌不语。

张屏不得不唤醒他:“掌山可就是那群女子的首领?”

陈筹猛地一惊,收回目光,点点头:“掌山就是那个村的村长,她们都叫她掌山。村中的大小事务,都是她说了算。”

他叹了口气,脸上浮起红晕:“如今想来,我倒不如那时就留在那个村中……那与其说像个村,不如说像个国,小国。桃源乡,女儿国。”

是了,张屏想起来了,他曾几度听陈筹说过,女儿国的国王要招他做王夫。

他婉转地问:“那女首领,对你有意?”

陈筹的眼神闪烁了两下:“其实……我就是个平常人……但是她们,她们说祖祖辈辈,都只有女子,没见过男人……”

张屏道:“没见过男人,怎么会有祖辈和子孙?”

陈筹道,离绾和他说,村中的女子出生时,手里就会攥着一枚杏核,其母将杏核埋在村外种一棵杏树,那杏子要长到至少十七年才能开花,女子若想要孩子时,就把自己的那棵杏树每年开出的第一朵花,结的第一颗果吃下,便能受孕,同样怀胎十月,分娩,生下的还是女儿。

陈筹当时被这种说法吓得不轻,他以为自己是掉进了一个杏花精的窝点里,要被女妖精们拿去采阳补阴了。

他踅摸着村子周围的路径,想在半夜逃走,却被离绾发现。

离绾很伤心,和他说,她们一族避居于此,就是怕这种习性不被世人所容,当她们是妖怪,将她们灭族。

“她说自己只愿做一个寻常女子,与夫君相厮相守,白头到老。可我说带她走,她又不愿意。”

离绾告诉陈筹,她们注定从生到死都不能离开这个村落。就好像种在土中的杏树一样,刨出了土,就会死掉。

“我看她的确不像鬼怪,她有影子,和平常人一般吃饭睡觉,会伤风发热,有一回她的手指划破了,流出来的是血……”

张屏聚精会神地听,觉得这个事儿挺微妙的,按照陈筹的说法,应该是那个村落的掌山离珑要招他做夫婿,可他提来提去,都是那名叫离绾的女子。

陈筹垂下头:“而后,我又遇见了一件吓人的事儿……”

有天晚上,他吃坏了肚子,半夜起来去茅厕,发现离绾不在屋中,一边的天空泛红,好像是村落的某处起火了。他蹑手蹑脚靠近那有火光的地方,吓得魂都飞了。

村子中的空地上,燃着一个火堆,烧的全部都是黄纸和纸钱,村中的女子都身穿白衣,盘腿围坐在火堆边,纸灰四散,那些女子都闭着眼,一声不吭。

陈筹颤着腿看了半晌,哆哆嗦嗦地跑了。

不知是否此事被发现了,第二天,陈筹就被村中的几个年长的女子带到了掌山离珑面前。离珑向他道,村中不能留男子,他若想留下,唯一的方法就是和她成亲。

陈筹问,与其他的女子成亲行不行?

离珑道,不行,村里唯一能与男子成亲的女子是掌山。

她又问陈筹:“难道我不美?见了我,你还会喜欢其他人?”

陈筹唏嘘地向张屏道:“张兄,不是我故作姿态,虽然我爱美色,但你知道的,这世上有些时候不能光看美色。老实说,那个离珑太艳了,反倒有些吓人。”

美艳得吓人,要怎么个美法?张屏不禁思索。

陈筹刚拒绝了离珑,便嗅到了一阵甜香,跟着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等到醒来时,他发现自己正躺在小舢板的船篷下,船拴在那个破旧的小码头的竹桩上,他身边还放着那个酒葫芦,天刚正午,四周寂静无人,好像一切不过是他的一场酣梦。

陈筹正在迷惘间,岸上来了个老船工,问他:“这位公子怎么在老汉的船上睡着了?是要搭船么?”

陈筹问那老船工:“这船最近可丢过?”

老船工道:“老汉天天在这里摆渡,穷乡僻壤的,几天拉不到一个活儿,一条破舢板,有什么好偷。还以为今天没活了,方才回家吃了顿晌午饭,谁曾想竟有了一位客。”

陈筹不由得更茫然了,赶紧掏出钱让那老船工摆船去下游,看四周的山壁,好几处都有些像他撞船的地方,又有些不像,更慌乱了。到了傍晚也无所得,只得回去,坐船到了上游的县城。

进城后,他临时找了家客栈歇息,这才想起向客栈的人询问今天是哪年哪月哪日,结果发现,是他陷进深山,寻到那个小码头的半个月后。

晚上他宽衣睡觉时,一条纱帕从衣服夹层中掉了出来。

“这是离绾的纱帕,我见她拿过。”陈筹目光虚浮,“这样看,又不是梦了。”

张屏道:“你在村中,见那些树木,尤其是杏树,是老树还是新树?”

陈筹道:“有新有老吧,我对花木不大上心,除非刚新长出的树我能瞧出来,那些老的,我就分辨不出年岁了。”

张屏又问:“村里的饮食,有无什么特别?”

陈筹道:“没什么特别,一般的饭菜,可能稍微清淡一些,反正我口味不算重,吃着还行。”

他又补充,那些女子都自己种地,养猪牛羊鸡等牲畜,自己养蚕纺纱织布,村里甚至还有铁匠铺和砖窑瓷窑,完全能自给自足。

陈筹顿了顿,道:“张兄,还有件事情我要告诉你。那个村里……也有一座庙,不过里面供的不是土地,而是名女子,相貌打扮与离珑有些相似……神像下的基台,与我们在辜家庄见到的,花纹一样。”

张屏沉默半晌,点点头。

次日上午,张屏到了县衙的卷宗库中,先翻看地图,找到抚临郡方位,又开始翻查旧卷宗。

陈筹遇见的那个村子,和辜家庄定然有关系。张屏不信鬼神,那群女子避居在深山中,肯定另有缘故。

他根据陈筹昨日描述,铺开地图,在那个山谷可能所在的方位点了一点,再在沐天郡宜平县的位置圈了个圈。

抚临郡地偏西南,靠近蜀郡,离宜平县路程甚远。

他查找卷宗,暂时没有找到宜平县与抚临郡有什么交集,既没有人口迁入迁出的记录,也没什么能联系在一起的事件。

他再翻开上上一编的地方志,翻到某个条目的某一页上,看了许久,夹进一张纸条。

他又写了两封信,交给衙门的信差,说是私信,但请信差尽快送到京城。

信差一看封皮,一封是送给刑部尚书陶周风的,一封是送给礼部侍郎兰珏的,当即爬上马背,一溜烟出了县衙。

张屏随即也出了县衙,他在街上走了一圈儿,进了几家店铺,旁敲侧击地打听有没有货物是从抚临郡那边运来的,那些店铺都没有。

斜阳西下,张屏手里提着一堆从店铺里买的东西往县衙走,前方的街角,有两个熟悉的人影一闪,张屏微微怔了怔。

那两人进了街边的茶楼,张屏遂也跟进去,茶楼掌柜认得他,忙出来迎接,张屏向大堂中扫了一眼,随掌柜的上了楼上雅座,要了杯茶水喝。

这杯茶不便宜,张屏买了许多东西,又喝了贵茶,很是心痛。

但他心里更多的是诧异,他方才瞥见那两人坐在大堂的窗边,他果然没看错,那两人一个是邓绪,一个是柳桐倚。

两人都穿着便装,为什么在这里?

张屏喝完茶下楼,邓绪和柳桐倚还在大堂里,他只当什么都没看到,出了茶楼,刚走到街角,迎面走来一条黑汉,将他一撞,张屏手里的东西跌了一地。

那黑汉赔着不是,和张屏一起弯腰捡东西,突然低声道:“方才看见的,跟谁都不要说。”

张屏简短地说:“我知道。”提着东西,回到了县衙。

兰珏这段时日忙个不停,终于忙出了病,染了风寒,还起了点热,不得不告假在府中休养。

他许久不曾这么病过了,饶是这样,仍有紧急的公文从礼部送到他家,要他立刻批复。

上午,兰珏刚喝下药,礼部就送来一摞公文,待小吏带着批好的文书离开,兰珏不禁有些头晕眼花,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遂趁尚未到用饭的时候,又躺到床上睡了一时。

他做了个梦。

寒冬腊月,细雪纷纷,他站在土地庙外,守着字画摊儿,早上只喝了半碗残粥,寒湿之气透进他身上的破夹袍,割着他的皮肤,钻刺进他的骨头,根本无法抵挡,他只盼着早些冻木了,没有知觉。

腊月初一,虽然下着雪,土地庙外来往的人还是不少的,但唯独他这个摊子无人问津。

快过年了,人人都想买些喜庆点的字画儿贴贴,没谁想要他写的画的这些寒碜东西。

一顶纸伞在他的摊前停下,伞下的人抬手摸了摸他摊上的字画,素净的衣袖,白皙纤长的手。他冷冷道:“我不写喜联,也不画年画。”

伞下的人抬起头,移开伞,向他一笑:“兄台的字好漂亮,这诗可也是你写的?赞!绝赞!”

他依旧冷淡地道:“卖不出去的东西,没什么好赞的。我今天都没生意,你要是想买,我算便宜些给你,十文钱一幅。”

那人摇头:“千金之字,此时却遭此运,可惜,可惜。”继而又看着他,黑晶石般的双眸神采灿然,“明年的春闱,你定然高中,那时这些字画即便千金也难得。”

他冷嗤一声,那人望着他的双眼中漾出笑意:“你莫要不信,我会看相,三甲中,有你的位置。”

一阵哑哑啼叫,兰珏从梦中惊醒,是窗户忘记关了,凉风入室,一只不知从哪里飞来的老鸹蹲在窗外树杈上,又哑哑叫了几声,拍着翅膀飞走了。

兰珏披衣起身,小书童捧着一封信匆匆进来:“老爷,刚刚送到的,说是急信,小的记得老爷吩咐过,凡是这人的信都即刻呈上。”

兰珏接过信拆开,张屏那笔死板板的字跃进眼中,兰珏扫过几句寡淡的问候,便看见了几行字——

“学生冒昧,有件要事请教,万望回复。兰大人可还记得,昔年科试时,有一同科试子,家乡沐天郡宜平县,名叫辜清章。”

兰珏一惊。

辜清章,辜清章。

方才刚做了那个梦,竟就接到了这封信。

他握着信,站了许久,走到桌边,铺纸提笔。

“……不知你因何问及,辜清章确与我同科,但只偶尔照面,无甚深交……”

一滴墨自笔尖啪嗒滴在纸上,兰珏涂黑了那几行字,将纸团起扔进纸篓,提笔又重写了一遍。

“……然辜清章少年早逝,着实令人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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