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放榜之时,会试选拔出的三十名试子的名单也送到了御前。待一个月之后的殿试完毕,分出三甲,三十名试子方能得到进士身份。

永宣帝翻看完试子的名单和考卷,将几位阅卷官召到御书房问话。

“朕听闻,今科试子之中,有个考生名叫张屏,协助刑部破获了一起悬案。陶爱卿的奏折中亦曾提到过此生,大有赞赏。这样的人才,为何不在选出的三十人之中?”

龚尚书的痢疾已经好了,身体还未完全恢复,颤巍巍地站着。他没有参加阅卷,无法作答,便奏请让翰林学士李方同回答。

永宣帝向案下扫了一眼,道:“龚爱卿,为何兰卿未到,要李卿来和朕解释?”

龚颂明长叹了口气:“禀告皇上,这次选拔出的三十名试子之中,有一名刚刚遇害,刑部正在审理此案。遇害的试子名叫马廉,审卷之时,几位阅卷的官员在马廉与皇上方才提及的张屏之间难以取舍,还起了争议。陶大人、兰侍郎与李学士等几位大人,都看好张屏,而刘学士则举荐马廉。后来,因一些缘故,李学士撤销了对张屏的推荐,马廉中选。放榜当晚,马廉便遇害,刑部已将张屏带到衙门。兰侍郎似乎之前就认得张屏,亦有些嫌疑,不便前来面圣,因此未到,请皇上恕罪。过不多久,刑部详陈此事的折子,应该就会呈上了。”

永宣帝听罢,微微皱眉:“龚爱卿的意思是,兰卿在私下把阅卷的过程泄露给张屏了?”

龚颂明连忙跪下:“皇上,臣万万不敢。是刑部有此揣测。”

永宣帝站起身,和颜悦色道:“龚爱卿快起身,朕只是随口问询,并没有别的意思,你大病初愈,不宜劳累。”又命小宦官给龚颂明搬了把椅子。

龚颂明刚谢恩完毕坐定,永宣帝又道:“这桩案子还是陶爱卿主审么?之前那桩什么黄鼠狼杀人的案子,他上书给朕,对那张屏多有赞赏。”

一时间众官都摸不透永宣帝的意思,龚颂明含混道:“这个臣就不清楚了。或者……陶大人为了避嫌,会把此案移交大理寺。”

永宣帝笑了笑:“那朕即刻给陶爱卿写道手谕,让他不必避忌。朕相信陶爱卿的品行。以往历朝,王公官员举荐才子,多成佳话。若在本朝,官员只是认识考生,就要落上嫌疑,岂不会被后世耻笑?阅卷官员在放榜后的第二天才能出皇城。放榜的当天晚上,马廉遇害,因此兰爱卿应该目前没有嫌疑才是。”

又唤过一个小宦官,命兰珏即刻入宫。

约半个时辰之后,兰珏到了御书房,永宣帝道:“兰爱卿,听说陶爱卿与你在阅卷时,都属意张屏的卷子。朕亦想看看此生的文章。你把张屏的试卷拿来给朕吧。”

李方同向前一步:“皇上,那张屏品行有亏,而且如今是命案疑犯,这样做是否不妥?”

永宣帝道:“朕只是想看看他的卷子罢了,卿不必太过顾虑。”

李方同还要说话,兰珏已跪倒在地:“龚尚书抱恙,陶大人主审阅卷完毕就回刑部了,是臣一时疏忽,还未得到皇上的旨意,就发了榜。请皇上治罪。”

永宣帝含笑道:“兰爱卿快请起,进士科三十人,由你们择选,这是旧例。朕信任众卿,不予干涉。便是不批阅,先发了榜,朕亦相信众卿的眼光,下不为例便是。”

龚大人一头冷汗,匍匐在地,其余官员也都跟着跪下,这才找到了重点。

原来小皇上在张屏一事上纠缠许久,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按照本朝规矩,进士科三十人选出,本应该先呈上名单和试卷,由皇上过目后,才能放榜,有些人选皇上觉得不妥当,还要临时调换。

但因为先帝身体不好,今上登基时年幼,都是由太傅代阅,这么多年成了惯例。

这次的三十人选出之后,云太傅向龚大人要名单复阅。龚大人以为还是按照这个惯例,云太傅审了一遍之后,他就直接放榜了,把刚亲政的小皇帝丢在了脑后。

龚大人的冷汗湿透了衣衫。

兰珏虽主动把责任扛下了,但放榜的时候,他还被关在皇城内,这个榜是谁做主放的,小皇上心里肯定和明镜一样。

永宣帝已又站起身,关切道:“众爱卿快快平身,朕只是问询,并无责怪之意。龚爱卿,科举虽已过,但你又要更加操劳了,怀王皇叔大婚在即,卿一定要爱惜身体,否则,朕的皇婶可就过不了门了。”

龚大人重重叩首。

出了御书房,众官都松了一口气。

龚大人抓住兰珏的手道:“还是兰侍郎的脑子转得快,幸亏你来了,否则我等还坠在迷雾中犹不知啊。”

兰珏道:“大人过誉了,下官也是一时顿悟。”

刘邴道:“对了,兰大人,你被请到刑部问话,没什么吧?”

兰珏轻描淡写道:“哦,多谢刘大人关怀,只因那张屏被刑部抓捕时,兰某正在他摊上吃面,所以王侍郎循例让我到刑部去问了两句话。”

刘邴道:“看来那张屏的确有些才能,单是做面的手艺,就能让兰大人反复流连。唉,望他不要是杀人的凶徒。对了,刑部查到什么蛛丝马迹没有?”

兰珏道:“刑部查案,兰某怎敢逾越询问,只知道马生平时树敌颇多,刑部单疑犯就抓了好几个。唉,可惜一个进士人才,刘大人平白失去了一个优秀的门生,节哀顺变。”

李方同重重哼了一声,刘邴长叹了一口气,兰珏笑了笑,与刘邴等人拱手作别。

张屏蹲在刑部大牢的牢房角落里,默默地吃牢饭。

刑部大牢在陶大人的治下,牢饭还是不错的,馒头不算硬,有粥还有咸菜。张屏吃得比较满足。

陈筹坐在张屏身边,捏着馒头愁眉苦脸。

“张兄,我们出去之后,要不要去庙里烧点香?落榜不说,还接连有牢狱之灾……唉……”

其他几个与马廉曾有过节的书生聚集在一起忿忿地咒骂。

“这个马廉,死了都不让人安生!”

“这种人,杀他都嫌脏了我的手!”

“刑部这是什么意思,是没有证据证明我们没杀他,但也没证据证明我们杀他了,为什么要把我等关进大牢?吾要告上大理寺,吾要告御状!”

……

王砚站在甬道的拐角处,沉默地望着牢房的方向。

孔郎中低声道:“王大人,一下子关这么多疑犯进来,有些不合规矩,尚书大人的意思也是,留下一两个,其他的都放了吧。大人为甚关了他们,又在这里看?”

王砚面无表情地道:“他们可能都不是真凶,但查看他们在牢里的言行,或许会发现蛛丝马迹。这案子不是一般的凶案。”

孔郎中心里有些不以为然,此案横看竖看,都像是个平常的仇杀案,但还是凑趣地问王砚:“大人观察到了什么?”

王砚不作声,牢房中,一个书生低声道:“……依我看,马廉是被鬼当作替身了吧,他不是抽中了那间试房?……考试的头一天晚上,空考房里有哭声,你们听到没有?……”

有两三个书生打了个哆嗦,默默点头。

另一个书生哼道:“不会是你们癔症了吧,我什么都没听到。要说我们可疑,那封若棋岂不更可疑?他与马廉的恩怨非同一般,又做过那种营生……”

王砚立刻让捕头去查一查说话的这个人还有他口中封若棋的底细,捕头匆匆离去。

又一个书生道:“也是,马廉抽中的那个试房,曾经吊死过人,找替身的也应该是吊死鬼才对,但是马廉是淹死的……”

王砚翻开卷宗,细细思量马廉这一案。

马廉,二十五岁,蜀郡人士,无父母亲族,泊居京城已有五年,参加会试之前,用东湖居士之名写戏本为生,颇有些名气。

马廉死在自家的浴桶里,是淹死的,身上还有多处刀伤。仵作验看伤口,断定马廉是先被砍伤,再被凶手按进浴桶淹死。足见此人与他有深仇大恨。

马廉善钻营,结交了不少人,也为了名利挤兑过不少人。目前关在刑部大牢里的六人,都是与马廉有仇,又在那个晚上有可能行凶的人。

疑犯之一张屏,西川郡南池县人,二十一岁,今年正月到京城。马廉曾公开斥责他品行不端,耻于和他同为读书人。张屏曾写过一个戏本,原是要挂东湖居士的名字,后因前日一桩命案,此事传扬开了,马廉唯恐别人说他的本子多是找人代写,就到处说张屏冒名顶替。这次会试,马廉的卷子压过了张屏的卷子,成为了中选的最后一人,但尚没有证据能够证明,张屏知道此事。

案发的时候,张屏说他在家里睡觉。王砚审问他,为什么两次命案,你都是疑犯,都在家里睡觉?

张屏答道,因为两次命案都在夜里发生,学生一直睡得早。

王砚在张屏的供词卷上挥笔画了个圈儿,放到一旁。

疑犯之二高扬贵,江南郡苏安县人,三十二岁,居京城六年。多替马廉代写戏本,酬金马廉取九成,只分他一成,高扬贵不忿,曾在酒醉后砸过马廉家大门。

高扬贵说,案发那夜,他娘子腹痛,他一直帮娘子揉肚子,家里唯一的一个丫鬟可以作证。但经刑部查明,其实那夜高扬贵并没有在家,到了五更才回家,在巷口还被野狗咬了一口,小腿上有个新鲜的牙印儿。

高扬贵一直支吾不肯说他到底去了哪里,就被刑部抓进了大牢。

王砚看那高扬贵,面色暗黄,精神萎靡,束发的带簪,脚上的鞋袜,都是新的。狱卒从他身上搜到一个同心结,衣衫上还有一股妇人的脂粉与头油的味道。十有八九,高杨贵有个相好,恐怕是大户人家的妻妾,他不敢说实话。

王砚在高扬贵一卷上批了个否,丢进篓中。

疑犯三韩维卷,江南郡高邮县人士,二十四岁,二月刚到京城,乃是本次会试的落第试子,曾与勾栏杨柳翠的舞伎影怜相好,后来影怜被马廉包了,拒与韩生相见,韩维卷硬闯勾栏,和马廉有过当面冲突,马廉讥讽韩维卷没钱还想嫖姐儿,韩维卷诅咒马廉不得好死。这次放榜之后,马廉中选,韩维卷落第,韩曾狂吼过上天不公,马廉这种人明明该死,为什么要他这么好命。

韩维卷说,案发的时候,他和陈筹、吕仲和两名落榜试子一起在湖边喝酒。但是因为他们三个和马廉都有仇,甚至不排除是共犯,所以不能互相作证,一起蹲进了大牢。

疑犯四吕仲和,鲁郡怀圣州人士,二十六岁,去年腊月来到京城,本次会试的落第试子之一。吕生十几岁就犯上了脱发症,年未三旬,头顶已尽秃,平时束发遮掩,不敢让他人知道,某次偷偷去看郎中的时候,恰好遇见了马廉,被他知道了这个秘密。吕仲和还有个毛病,一着急就口吃,某次文会,与人比赛吟诗,吕仲和的一首咏春诗作到第三句,一时情急,犯了结巴,念道:“疑似嫦娥踏踏踏踏踏月来。”成为盛传的笑话。

马廉喜欢在文章中用别人的句子,吕仲和的这首诗就被他改了几个词,用在了一本戏中,他还在戏里写了个丑角,抹着白鼻子,头顶秃了,偏偏要在光头上贴一块头巾,出场就唱:“那边有个小娘子骑驴驴驴驴驴来。”

于是认得吕仲和的人都知道了他其实是个秃子。本来吕仲和已在京城谈了一门亲事,岳家嫌他穷而且秃,就退亲了。吕生备受打击,大病一场,会试的时候病还没好,十成的学问只发挥出了三成,名落孙山,对马廉恨之入骨。

疑犯五陈筹,西川郡薛城人士,二十三岁,与张屏同时来京城,本次会试的落第试子。陈筹是六个疑犯之中与马廉恩怨最浅的一个,他也写些戏本之类补贴生活,替马廉做过代笔,曾有几个本子他想要单独接,却抢不过马廉。陈筹平日喜欢吹牛,一时说他原本家财万贯,一时说曾经到过一个神奇的国度,那里全是仙子般的美女,女国王还要招他做王夫。马廉时常取笑他,一起饮宴时,就引他说那些吹牛的话,把他当个小丑,讥讽他取乐。

虽然都是零星小事,但日积月累也能成为深仇大恨。王砚在韩、吕、陈三人的名字上各点了一点,把这份卷宗放到一旁。

第六位疑犯巩秦川,就是在牢中提到封若棋的那位。二十二岁,京城人士。他十六岁就开始写戏本,化名天北散人,在京城根基深厚,马廉写戏本时一直抢不过他。京城的思贤书局刊印一批戏本售卖,巩秦川的名气高过马廉,待遇也压在马廉头上,马廉觉得巩秦川挡了他的路,一直想找机会对付他。

去年,一群罗根国的胡人在京城酗酒闹事,烧了几所房屋,连京兆府的捕快也打了,京城一时人人激愤。马廉知道巩秦川喜欢勾栏里的一个罗根美姬,常去看她跳舞,还动过想把她买回府的念头,就把此事泄露给旁人知道,又雇了几个人,假扮成痛恨罗根人的热血之士,往巩秦川的家门口扔烂菜,泼粪便。

马廉一直主动与巩秦川结交,两人还常常一起喝酒,巩秦川不信马廉会害他,但知道他看胡姬的人又只有马廉,他爱吃胡麻饼之类的小事都被传扬了出去,马廉搞完这些小动作,开始公开写一些暗讽巩秦川的诗。

咒骂巩秦川的人越来越多,巩秦川为了知道真相,索性豁出去了,当时他和马廉都在书局租赁下的一座居所中整理自己的文稿,只有他两人进出。他有意写了一首讥讽热血之士的长诗,分别写在他和马廉共事之处的墙上、自己家里,和一座茶楼上。

这三处地方的诗,名字和开头几句是一样的,只是全诗的长短和用词略有不同。

当天晚上,巩秦川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胡奴”,那些最先号召大家声讨他的檄文中,援引的,是他题在居所里的句子。

巩秦川经过那一事,名声大损,马廉趁机四处宣扬自己,他只在背地里挑头踩巩秦川,除了挑拨巩秦川怒火的那些暗讽的诗句之外,再没有公开参与进这件事中。逢年过节,马廉送给书局的礼物中,还不忘加上巩秦川一份,说巩秦川因为那件事中他写的几句诗对他有误会,不与他往来,礼物请书局的人代转云云。书局觉得他比巩秦川有品行涵养,马廉顺便和那些一起踩巩秦川的文士们成了知己,时常互相吹捧,文士们四处撰文赞美马廉才华横溢,还替他起了个封号“东湖神笔”。

王砚听了巩秦川的这些供词后,便道:“那么你与马廉仇怨颇深。”

巩秦川冷笑道:“恨倒谈不上,只是觉得此人十分恶心。更不会去为了报复这种人,让自己做杀人犯。我一直不太懂人情世故,经此一事,算是历练一番,亦有收获。再说,马廉对付我这些伎俩,与他当年算计封若棋比,真是不值一提。想到封若棋,我就不觉得自己倒霉了。”不断提到封若棋,也不知道是真的同情,还是有意拉他下水。

王砚在巩秦川的供词上画了两个圈儿,准备去会会封若棋。

封若棋这个人,不能贸然让捕快去拿。因为此人在三年前中了进士,兰珏的顶头上司、礼部尚书龚颂明是他的老师。

封若棋在江南郡芜州做地方官,眼看用不了几年就能升到知府,前些时日,他进京探望恩师龚大人,案发的时候,的确在京城。

王砚不希望封若棋是真凶,一旦封若棋这种级别的官员牵扯进了这个案子,案件就会被大理寺抢去。

王砚推想,像封若棋这种官员应该不会因为陈年旧怨赔上自己,冒险去杀一个目前还没摸到官门的人。

不过,阅卷的时候,云太傅的爱徒刘邴极力举荐马廉,马廉的确攀上了高枝,若被封若棋知道,也不一定。

王砚再去牢房看了看,那几个书生,该气愤的气愤,该吵嚷的吵嚷,张屏蹲在犄角旮旯里,又在吃,吃晚饭。

陈筹吃不下饭,张屏替他把馒头啃掉。王砚看见他就一阵心烦,挥袖离开大牢,命人将名帖送到封若棋的住处,预备明日前去拜望。

夜半,兰珏被兰徽的惊叫声惊醒,兰徽又红着两只眼睛看着他道:“爹爹,鬼……”

兰徽从王砚府中回来,成了一块黑炭,身上多了几处擦伤瘀伤,但目光炯炯,朝气蓬勃,兰珏正暗自欣慰,不想又出现此事,无奈道:“爹爹不是给了你野猪护身么?怎么还怕鬼?”

兰徽磨磨蹭蹭从怀里掏出那只野猪,原来是和王家的孩子玩打仗时,把野猪的獠牙折了。

“爹爹,鬼又来了,是不是野猪牙断了,拱不了树了?”

兰珏只得再让兰徽到他房中睡了一夜,兰徽一直在咕咕叽叽说,那鬼浑身是血,是从水里爬上来的。不是树鬼是水鬼,野猪不管用。

第二天,兰珏下朝后,即刻到玉器店,替兰徽订了一只玉猫。

玉器店旁,是一座寺院,兰珏出了玉店,正要上轿,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匆匆出了寺院,闪进一顶朴素的小轿。

那身影依稀是他的大舅子柳远。

王砚坐着轿子,到了封若棋的居所。

封若棋在京城有座宅子,位于城西采蓉巷。巷子窄小,王砚的轿子曲曲折折走了许久,在最深处的门前停住。

随侍叩了叩老旧的门扇,片刻后,一个约三旬的男子开了门,一身淡青的长衫,束着一顶旧方巾。王砚的随侍上前道:“敢问封大人可……”话未说完,即被王砚打断:“你等在这里候着。”径直推门进了院子。

那人插上院门,王砚拱手笑了笑:“封大人好生朴素,住在这个小院里,连个下人都没有。”

那人躬身行礼道:“王侍郎谬赞了,这里是下官的旧宅。这次到京,虽待不了多少时日,住在自己家里,总比别处方便。下官知道王侍郎今日过来,所以就把闲杂人等都支开了,方便大人问话。”

王砚转过影壁,随封若棋步上碎彩石铺成的甬道。封若棋将王砚让进前厅,请到上首入座。

“下官知道,王侍郎今天来,是为了今科的试子马廉被杀一事。下官与马廉昔日有些恩怨,不过都是些陈年的小事,况且,马廉被杀那晚,下官正在恩师龚大人家中,与恩师聊天,谈了一夜。”

王砚接过封若棋捧来的茶盏,抿了一口,茶水是早已预备好的,不热不冷,恰到好处。

王砚赞了一声好茶,放下茶盏道:“龚尚书前日生病,本部院也曾代家父去看望过,还好是小病,但也需好好调养,不能太劳累。”

封若棋轻叹一声:“恩师年事已高,多次起意要告老还乡,都又因皇上、太后和怀王殿下的挽留,未能如愿。他老人家也是操惯了心,总放不下,就像这次下官去探望他,屡次劝他去睡,最后还是陪他聊了一夜。”

王砚道:“我等后辈都应当学习龚大人的这一番报效朝廷之心。封大人,本部院到此的缘故,想来你应知道了。本部院因为收到举报,说你与一桩案子有些牵连,都是些捕风捉影的言辞,说给封大人听一听,有哪些捏造的地方,尽管告诉我。”

封若棋道:“大人太客气了,即便怀疑下官,将下官带回刑部,亦是情理之中。下官也想早些澄清,洗脱嫌疑,大人请讲。”

天牢里的几个书生或悲叹或愤慨了一夜,都累了,左等右等不见提审,巩秦川叹道:“希望我等之中不要出现一个冤魂。陶尚书是个好人,可那王侍郎刚愎自用,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我们抓进来,如今不审也不查,不知要怎样。”

陈筹道:“巩兄啊,我多事说你一句,你为什么要在王侍郎面前说那个叫封什么的人有嫌疑?我和张兄见识过他办案,谁越指认别人,他越怀疑谁。”

巩秦川道:“封若棋是朝廷命官,要不是他的确和马廉仇怨很深,我也不会说他。封若棋的另一个名字,你们兴许听说过,就是慕叶生。”

陈筹变色道:“原来是那个写传奇的慕叶生,这人名声可不怎么样啊。”

张屏在草铺上翻过身,众书生都竖起耳朵。

巩秦川冷笑道:“马廉的成名之作,抄自慕叶生的一篇传奇,慕叶生的名声又是毁在马廉手中,连文章都写不成了,你说他恨不恨马廉?”

封若棋自幼爱读传奇,尤其仰慕西山红叶生、颠酒客等人,就也动笔写了传奇,还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慕叶生。

封若棋写了几本传奇,文字生硬,情节多有做作,但因为写得快,写得多,也挣了一些薄名。

马廉起初写戏本时,用了封若棋传奇中的情节与句子。那戏本被百霞班的崔班主看中,拿来演,崔班主还把它推荐给思贤书局的馆主,刊印出售。

崔班主请了些文士替此戏列名做荐,也请了封若棋。

马廉声称是仰慕封若棋才用了他的文章,崔班主觉得,封若棋再替他做个荐,恰好有个噱头,于双方的名气都是个提升。

偏偏封若棋气量狭窄,不大识得抬举,那戏排好试唱,有人说马廉把封若棋朽木般的文,化成了美玉,更加之,马廉写的是一出情戏,主角是个身陷江湖的女子,众多男人爱她如痴如狂,马廉把封若棋写他家侠客们的一些词句段子用到了这位颠倒众生的女子身上。

封若棋勃然大怒,骂道,一个搔首弄姿的骚浪娘们,也敢顶个侠字出来招摇,真是什么东西!脏了我的文章!

马廉讨了个没趣,一些嫉妒他的本子被大戏班子看上的人,趁机拿封若棋的话来骂他,崔班主也十分恼火,便与马廉在酒宴上也骂了封若棋一通。

“慕叶生那个穷酸,给脸不要脸,他写传奇,这辈子难登大雅之堂。这出戏一唱,便是天下皆知,那时他还不是东湖居士脚下的一块泥?看得起他才用他的文章。他还当自己是李白杜甫?李白杜甫的诗天天被引用,也没见他们从棺材里面爬出来咬人。”

戏出来之后,马廉赢得了不少名声,但也有不少人不断提他抄了封若棋文章之事。

马廉很烦恼,他未有名声时,慕叶生是一块很好用的踏脚石,如今他有名有利,慕叶生就是一根必须除去的肉中刺。他踩了慕叶生上位,总不能再被反踩。为了将来前程着想,必须要把慕叶生处理掉。若慕叶生封笔,文章湮灭无息,那些文字,便就是马廉的。即便不能让慕叶生封笔,也要坏了他的名声,最好让他人人喊打,那么即便用了他的文章,也是替天行道。那些句子,本就该是他马廉来用,才不会白瞎在慕叶生手里。

于是,崔班主出钱,马廉雇人,把封若棋的文章全部弄回来,仔细研究,就算鸡蛋里,也要找出鱼刺。偏偏封若棋一直谨慎,文章中即便有引用,也是千百年的典故,一时找不出破绽。

就在这时,天上掉下来个机会。原来封若棋家境贫寒,写传奇稿酬低微,便在刊印他传奇的颂世书局中帮忙点校整稿,赚些补贴。书局馆主有位内侄,也写了一篇传奇,便让封若棋点校,再替他作荐。

封若棋就替侄少爷润色了文章,写了个荐。他不知道这本传奇,内里竟有抄袭。

侄少爷的传奇上市之后没卖掉几本,没人发现他是抄的,偏偏合该此事发作,一年多之后,马廉因为找不到封若棋的把柄,就把他落名荐过的文章也翻出来看,恰好翻到了这一本。

马廉大喜,立刻着人找到被抄的苦主,告知他此事,并且教导他,这部传奇是封若棋点校举荐,怎么会看不出是抄的?说不定还是封若棋教的,所以不必找侄少爷,不必找书局,就咬住封若棋要说法。

苦主要仰仗马廉等“热心同道”替他申冤,就依言而行,只咬住封若棋,闹得沸沸扬扬。封若棋有苦说不出,既冤得慌,又不能把侄少爷献出去,只好咬牙顶了咸菜缸。

马廉找了几个善于仿字的高手,模仿封若棋的笔迹,写了篇声明,恐吓苦主不知好歹,竟敢与他封若棋做对,封若棋衙门里有的是人,预备告上衙门,找一百个状师和讼师,组个团,把苦主告得不能翻身。

此声明流传甚广,思贤书局着手下文士炮制了几篇檄文,丢出之后,许多人纷纷响应。崔班主也着戏班排了几出小戏,跳跳舞舞,讥讽慕叶生的衙门里有人和百人大状,一时间“慕叶生”这三个字人人骂、人人讽。连街上的三岁小童都会唱——“慕叶生,不寻常,腰杆硬,舌头长,最爱教人抄文章,谁敢说他告死你,人家衙门有门路,还有一百个大状……”

巩秦川道:“实不相瞒,当年讨伐慕叶生的文章,有一篇就是我所写,馆主受崔班主之托,还吩咐我们,要骂到慕叶生再无颜面活在世上,让他自己寻个短见,死了最好。彼时我骂了慕叶生,几年后,被马廉阴的人换成了我,算报应吧。”

慕叶生经此一事,从此销声匿迹。如今世人提起他,依然是那个衙门里有人和百人大状的笑话。

王砚向封若棋道:“本部院所知的事情,就是这样,封大人看可有出入?”

封若棋道:“稍有些出入,其实馆主内侄一事,并非马廉主谋。当日下官在书局做点校,有一个写史论的,因平时不会做事,得罪了书局中人,恰好一部稿子犯了点事情,落下把柄,就从此不能在书局刊印。因我与此人有些利益冲突,有些与我不睦的人,说是我嫉妒了他,有意排挤,也是一石二鸟之计。其实我只点校传奇,根本碰不到史论。但此人信了,是他看出了馆主内侄的文章过错,先挑起此事,马廉只是得知后趁火打劫,但此人势力不如马廉,后来的确是马廉出力更多。呵呵,现在回想,那时不过香干般大小的天地,却与官场一般厉害。”

王砚又抿了一口茶,道:“封大人受了这般大的委屈,如何放下了这件事情?”

封若棋道:“那时下官心里真的是又恨又冤,恨不得雇车到黄河边上,跳进去算了。后来有一天,我走在郊外,听见一座山寺的钟声,忽然想,人生在世,不过几十年,什么不像浮云一般,转眼即逝?忽然地,就放下了,然后参加科举,竟然就中了。也算有得有失吧。”

王砚拨了拨茶碗里的浮叶:“封大人这叫做豁达。不过,封大人放下之前,是不是还做过些事?”

封若棋一愣,再一笑:“悟了,自然就放下了,回头想想,只是芝麻大的一点事,因此而烦恼,真不值得。”

王砚也笑笑,从袖中取出了一本旧书,墨蓝皮儿。

“这本《九松山剑客》是本部院无意中得到的,书中剑客手刃仇人,着实痛快。本部院怎么觉得,里面那剑客被冤屈的过程,和封大人昔日的经历,有些类似……嗯,写本传奇的人,叫咸菜生,这个名字,甚是有趣……”

封若棋神色变了变,轻咳一声:“大人果然明察秋毫,连这本书都找了出来,下官实在无所遁形。咸菜生……是下官的另一个化名……这本书,的确乃下官所写……”

王砚仍笑:“哦?封大人不是已经放下了么?怎么还会有这本书?封大人写这本书,是申冤,洗白?还是……”

封若棋道:“写这本书时,下官还没有放下,不是为了申冤,又怎能洗得白,马廉如此阴毒,下官不想脏自己的手报复,所以文章里,把他写成一具尸体,权当泄愤。”

王砚垂下眼帘,拍了拍那本书:“嗯,泄完愤,封大人就放下了?”

封若棋道:“其实之后,还有一段事,下官泄愤写了此书,有一天去茶楼,碰见了一个年轻男子与一个少年,在议论此书,那年轻男子说,可惜本可以是部好书,但写书之人心有怨恨,写出来的不是侠士,全然没有侠的风采。那少年就道,若事事斤斤计较,又怎么能看到天下?我听到那些话,豁然开朗,这才去了郊外踏青。后来,下官才知道,当日我在茶馆中碰见的人,竟然是当今圣上和怀王殿下。下官竟无意中,得到了皇上与怀王殿下的教诲。下官从此发愤读书,去参加科考,决心报效国家。”

王砚叹了口气:“本部院真是羡慕封大人啊,本部院托家父之荫,做到今天这个官位,依然没有得到过皇上或怀王殿下的亲自教诲,实在福薄。哪天本部院也去写个传奇,用个化名叫窝头生,封大人看怎样?”

封若棋忙站起躬身道:“王侍郎说笑了。”

“总之,此事的确是封若棋嫌疑最大。”巩秦川在草铺旁坐下,“那本《九松山剑客》暗合当时之事,一定就是他化名写的,里面那个阴险小人吕投被魔教的暗器伤得体无完肤,求剑客搭救,剑客拉他上悬崖后,他还想推剑客下山,后来被剑客掌风一扫,跌落悬崖,这是不是和马廉的死法有点类似?张兄,你脑子好,会断案,你看这事是不是太巧了?”

张屏思索片刻,谨慎地说:“证据不足。”

高扬贵低声道:“依我看,有可能不是封若棋。马廉,唉,死得蹊跷。据我所知,他为了这次科举能中,用了些邪门歪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过请灵符?”

王砚回到刑部,书令迎接他,问这一趟可有结果。

王砚道:“有。”

他有些烦恼,这件案子目前来看,最大的疑犯是封若棋。本来,王砚是想找出他无罪的证据,但听了他一番辩白,越听越觉得可疑,封若棋言辞闪烁,抬出他的老师龚颂明,表明自己没机会杀马廉。后来连皇上与怀王都搬了出来,意图证明,他不会嫉妒马廉攀附上了云太傅将来可能会在仕途上压过他。他越这样拼命洗脱嫌疑,就越看起来不清白。

书令道:“刚刚又有个案子报了过来,尚书大人亲自接的,是柳远柳大人家出了件怪事。”

王砚满脑子都是这件大案,随口哦了一声。

书令左右看了看,低声说:“这件案子可真是闹鬼了,柳大人前些日子得了笔筒,说是在鬼市上买的,买回家之后,就接连出了各种蹊跷事情。今早,那笔筒竟然,平白地化成了一堆骨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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