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相府

巍峨的邯郸山下有一座庞大的城池。高达八丈的城墙宛如一条玉带将整个城池圈成一个长方形。城墙之外,城郭之内,散乱的民居如同发散的阳光,斜曲成线,一直延续到更外面连绵成块,同色如海的农田。

越过高耸的城墙和飞扬的赵字大旗,城楼的飞檐上蹲着陶、石不一的吉祥神兽,冷眼看着城内袅袅腾起的炊烟,纹丝不动地熏沐在市里日夜不息、带着皮臭、铁锈、酒香的热汽之中。城里的人们早就习惯了它们的旁观,在忙碌中迎来日出送走夕阳。

外面的世界战祸连年,饥殍遍野,但与他们却那么遥远。这里的人们穿着曲裾深衣,安详地走过青石板铺就的大街小巷。偶尔有人跌落了陶壶,淌出的清水便会沿着青石垒就的明沟缓缓往东流去,如同一条小河,流过低矮的棚户,穿过小康之家的石阶,在豪宅巨户门前失去了所有动能,安静地伏处不动,等待地气的蒸发,回归天上的云朵。

我轻轻抬了抬脚,不让这微末的水流沾湿哪怕一缕麻丝。求见的照帖已经送进去很久了。我就像是个新鲜的求职者等待庞然大物的决策。这已经多少年了?我不得不再一次穿上正装,忐忑地等待一个不相干的人决定我的来去。

日头渐渐升高,地上的水汽蒸腾让温度好像更高了些。我身穿黑白相间的深衣,双手叠护,贴住小腹。好在今天不怎么冷,若是刮起昨天那样的大风,恐怕我会毅然掉头而去。

不是说这个时代是以敬贤为荣,以傲慢为耻的么?为什么让我这么个来投奔的贤才等这么久!我的耐心在等待中渐渐消磨,开始怀念山上无拘无束的日子。就在我下定决心离开这里,在这个陌生的世界自己打拼一番事业的时候,相邦府朱红色的大门吱呀一声裂开了一道细缝,从缝隙中钻出一个黝黑瘦削的仆役来,冲我招了招手。

终于,相邦府的管事接待了我,给我分配了房间,告知我每天什么时候会有人来送饭,收取要浆洗的衣服。这间房间只是外院的客房,大约二十平米,一览无余。我缓步走到几案前,伸长了指尖拨开桌上的竹简,那是一卷《左氏春秋》,已经杀过了青,阴刻的字迹上是浓浓的墨色。竹简清凉的触觉从指尖传回脑中,我却没有心情去读。回想起自己重生以来这十八年,只有现在才算是安定下来。

这一世我出生于邯郸贫民窟,一天一顿饭都得看运气。拜师之前压根没有吃过肉,长得和非洲难民一样皮包骨头。一直听说卤水有毒,在这里却是下饭的唯一佐料,如果不吃就一点盐分都没有,浑身无力。

与前世的一路通达吉星高照不同。这辈子生来坎坷,三岁那年父亲去服役,再无音讯。五岁那年母亲改嫁,没带我走。六岁时流浪街头,碰到个身穿奇装异服气质独特的怪大叔,跟着走了一路,好歹凭着宿慧未失的金手指,拜入门下成为他的弟子。

当时师父已经有了两个弟子,都跟我差不多年纪,是一对亲兄弟。大的八岁叫庞焕,小的三岁叫庞煖。我们三人情同手足在山上过了十二年,结果我因为看守丹炉的时候打了盹,被师父罚下山,要“看天意”才能重新归山。

我当然知道并非因为我打盹的缘故才被发落下山。否则他大可以让我下山自生自灭,完全没有必要给我写介绍信,让我进入相邦府做门客。

我怎么说都是两世为人,曾经也读过《老子》《庄子》和后世小资小清新对老庄的种种“感悟”,但是真正拜入师父门下之后,我才知道道家传人是什么样的风骨。如果有圣人,就该是师父那个模样。

这种被圣人遗弃的沮丧感,直到我在相邦府上住了几日,从客房搬入内院,正式成为上宾,吃饱了肚子,方才有所淡去。

虽然师父在我看来是圣人,但他并不是闻名诸侯的大才。他与相邦肥义的交往其实也只是一面之缘,因为这个时代识字率实在太低,我又能写一笔漂亮的篆书,相邦大人才看在“故人”的面子上将我留下,给予上宾的待遇。

传说相邦有胡人的血统,但是我觉得这种传说不靠谱,从他身上根本看不到丝毫的暴戾。肥氏的采邑在肥乡,故而称肥氏,其实他是个矮小干瘦的老头。虽然明知姓氏跟身材完全没有关系,但每次看到相邦都让我有种不和谐的感觉。我的日常工作就是在相邦召唤的时候跟随左右,打打酱油,写写记记,开开玩笑。至于参与机密,出谋划策,让人惊叹我的智商超群……目前还有些遥远。

这在穿越者中似乎有些丢人,但我不得不承认这并不能简单归罪于机遇。我每隔三五天就能见到一次供我衣食的家主,所以的确不缺乏机会。

问题在于障碍。

师父是楚国人,一口楚国口音的雅言,偶尔还会大段大段用吟唱般的楚国方言讲课。再加上他老人家周游列国,时不时会在对话中加入不知道从来听来的土话。我是赵国人不假,但真正的邯郸话只听了三年。十几年的山野生活,主要是跟庞氏兄弟聊天。他俩是魏国人,说得一口大梁话。我再次回到邯郸的时候,听到这一世的母语居然有些恍惚,在脑中打了好几个转才反应过来。跟人说话时舌头僵直,最后蹦出来的竟是邯郸人都听不懂的邯郸话。

撇开语言障碍不谈,对时事的了解障碍也让我很头疼。两岁以前,我压根听不懂这里的语言,只感觉他们衣着怪异,跟电视里看到的古装片十分不同。在那段饥寒交迫度日如年的日子里,我甚至不确定自己是转世在过往的历史之中,还是到了一个完全无关的异界。

直到跟师父入山,读完了满满三间石室的藏书,才有八成把握自己是转世重生在战国时代。

呼,这个事实让我着实痛苦了一段时间。

战国距离我上辈子生活的时代很遥远,遥远到我只能从几个零星的成语里窥视这个时代的只鳞片爪。如果是三国时代,我还可以根据《三国演义》那本不怎么靠谱的攻略,起码知道自己该在什么时候投靠哪个主公。而对于没有看过《战国策》《吕氏春秋》的我来说,回到战国就只有靠自己乱撞。

如果不是因为赵武灵王的“胡服骑射”太醒目,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生活在哪个赵国君王手下。不过即便知道了也没什么意义,因为在我下山的前一年,武灵王禅位给了太子何,也就是“完璧归赵”故事中的赵惠文王。虽然现在“武灵”和“惠文”这两个谥号都还不存在,不过我知道“武灵”很快就要出炉了。

因为一代雄主饿死沙丘离宫也是我记忆中十分醒目的事。这件事发生在禅位之后没几年,武灵王灭了中山国,在沙丘封赏功臣,公子章造反攻杀赵王,被两个大臣起兵打败,逃入主父宫。那两个大臣冲进主父宫中,揪出公子章斩首,然后围了三个月把武灵王饿死在里面。

难道让我凭靠如此简陋的剧本去做政治投机么?

我甚至连那两个大臣的名字都没记住。

“狐婴,”相邦肥义的声音很是不满,“为何心不在焉?”

肥义开会时不苟言笑,颇有不怒自威的意思。他是个很奇怪的人,有时候会冷酷得看着人死在面前都不眨眼,有时候又慈悯得像个种葫芦娃的老爷爷。

好吧,我开小差了。

今天是我第一天参与堂会议事。

王二年,十月望,我在相邦府做了八个月的上宾,受够了瞎逛、读书、当随从打酱油等无聊的日子,终于盼来了参政议事的机会。春秋时大宗小宗的时代已经过去,现在是雇佣士人的天下。没有国家承认的开府权,所有门客舍人都是私臣,不用理会国君,只需要对主公负责就是忠义楷模。

这和我以前的律师工作很像,谁给钱就帮谁出主意。

相邦府的办事流程很原始。有事的时候相邦会召集门客,展开讨论。如果是大事,一时半会讨论不出结果,那么中庶子和门下舍人这类高级幕僚就开小会,或者一个个见相邦陈述想法,由相邦拍板。做出决定之后,相邦会在门客中挑一个能够胜任的,派出去干活。门客平时的零花钱很微薄,办差是捞油水的大好时机,所以碰到肥差都会争得头破血流。

我只要能吃饱就行了,所以没想过争差,更懒得参与他们那种毫无逻辑性可言的讨论。以我看来,这些所谓的中庶子、舍人,没一个有实际工作经验,办事没程序,分析问题找不到重点,脑袋里一团浆糊,都是不能成事的人。据说很多小白领刚进公司都这么看自己上司,但我很确定我不是那种人。如果说我有什么优点,那么找别人的优点就是其一,但他们的确没什么优点让我发现。

尽管被老板点名批评,我还是让跑远了的心思又惯性地滑翔一程,缓缓拉回这间采光十分悲催的正堂。这源于建筑格局,没有大面积的玻璃窗,粗厚的窗栏挡住了大部分光线。我的位置在靠近门口的长席上,背对着外面的光明世界。

“如此简单的事,争论一个早上,仆实在有些犯困了。”我从入府之后就没有好名声。虽然我努力与人为善,但是所有人都排斥我。我不会认为这是全世界的错,错的的确是我——因为我没有礼数。

我在贫民窟度过了幼年时代,然后进入深山跟着师父修道练气。师父最讲究的就是率性、本真、自然,从未教过我们列国礼仪之类的东西。我们三个道家弟子,就算读了《礼》《乐》《诗》,也不可能没事的时候把演礼当娱乐活动吧。

既然名声已经如此,我又何必再难为自己,索性拿出我的毒舌天赋,将秉性坚持到底,让人不敢惹我。这样既符合师父提倡的率性天然,又让我觉得浑身舒爽——上辈子憋得太久的缘故。

“狂悖!”

某个我叫不出名字的中庶子冲我喊道。中庶子是管理门客的家臣,不过我作为上宾,就算要赶我走也得肥老相邦点头。相邦大人给我一个上宾的位置,却只让我干点下宾干的活,说明人家的确是给我师父面子赏口饭吃。既然是靠人情面子进来的,何必还装什么上进青年?

“明公,”我的目光轻忽地从中庶子身上飘过,长坐拱手道,“楚王奔赵,纳与不纳,一言可决,何须与这班庸人商谈半日?”

“无礼!”“无知!”“狂妄!”……僚属之中所有人都怒视看我,纷纷低声骂道。

“明公若是怕麻烦,遣个小史就可以将楚王拒于国境。”我道,“若是想有利于赵国,报知遇于赵室,分主父之忧,壮王上之志,则轻车百乘便可以将楚王接到邯郸,何必纠结?”

堂上没人再说话了。说话是一门学问。很多人唠唠叨叨说个半天都说不到点子上,很多往往一语中的。很多人背后高谈阔论口若悬河,见了正主却结结巴巴词不达意。还好我久经沙场,所以口才方面还有点自信。这么几句话,已经摆明了立场,抛出巨大的利诱,谁都不能再简单武断地听之不闻。

“小子之见。”相邦冷哼一声,“你可考虑过接纳楚王的后果?”他直了直身子,正好把脸收进了柱子投下的阴影之中,让我看不到表情。

“有百利而无一害。”我不为所动,坚定道。

“试说来。”肥义往前倾了倾,拖长音调,那双被皱纹包裹的眼睛变得更加细小。这八个月里我为他读过许多次书,知道他视力不好。想来是在观察我,却又看不清,并非因为闯过窗栏的阳光落在脸上。

我未语先笑,让人知道我成竹在胸的自信,同时也是自己最后整理思路的机会。电光火石之间,我好像看到了自己出人头地的机会,一个脱离酱油党,踏入统治阶级的机会。

无数次,我都以为自己会因为预知沙丘宫变而收获第一笔政治资本,过上农夫山泉有点田的理想生活。没想到这件原本不在我知识范围内的突发事件,也能提供给我走出寄人篱下的机会。

这一刻,我真心感谢楚王熊槐先生来到赵国寻求庇护。我也真心庆幸师父是楚国人,使我对楚地典章故事如数家珍。在这个资讯极端闭塞的时代,要想了解千里之外的国家是一件近乎神奇的事,在这帮碌碌无为的庸人之中,恐怕只有我才有这个能力。

“欲谋其事,先问其人!”我开宗明义,将楚王熊槐的人生从他即位开始娓娓道来,就像是给一群幼儿园小朋友讲故事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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