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一章 安心求道能立命 知行合一得始终

于谦觉得陛下的政令是有矛盾的,比如:陛下知道藩王无职无权,在地方只能危害天子的威信,所以收回到京师来。

这个主意之下,襄王如此特殊,让他回襄阳府住在那襄王府内,不就行了?

等到襄王宴去,把他的儿子拉回京师便是。

但是,陛下却让襄王去重庆府,和黔国公一直整饬土蛮,襄王做得好,是立功,那就变的危险。

襄王做得差,那是有辱皇命,那是要掉脑袋的。

关键是襄王真的处理好了,云贵川黔的安土牧民之事,陛下拿襄王怎么办?

功劳有,而且很大,再加上圣德,襄王如何自处呢?

但是于谦只能说陛下这个主意好。

襄王在京这八个月的时间里,除了财经事务,其余诸事处理的井井有条,是个很有才能的人,那么到了重庆府,对于云贵川黔等地的安土牧民,有积极作用。

而且襄王是嫡皇叔,也代表了大明对治理云贵川黔地区的决心。

就是得委屈下襄王了。

这胖皇叔八个月瘦了二十多斤,到了重庆府整日忙忙碌碌,估计得再瘦二十多斤。

“臣以为善。”于谦可不顾襄王什么感受,襄王真的去了重庆府,对大明治理云贵川黔是有益处的,而没有坏处,这就够了。

胡濙想了想说道:“臣以为善。”

胡濙也没有必要反对,就让襄王去便是了。

云贵川黔之事,有个大明嫡亲王在,一些事也便于处理。

朱祁钰点头说道:“那就这么定了。”

“朕最近有些忧虑。”朱祁钰认真的说道:“胡尚书还记得朕提起的竞奢之风吗?”

胡濙稍微回想了下俯首说道:“陛下是在见过朝阳门外苦做劳力柳七之后,才有感而发。”

景泰二年殿试之时,陛下在奉天殿殿试之前,在辂车上,和胡濙谈到过柳七之事,而后胡濙以太祖高皇帝,就曾经倡导去甚、去奢、去泰,为陛下找到了礼法上的支持。

虽然胡濙老了,可是记忆力并没有衰弱。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说道:“朕在南京见闻,此风更甚北衙。”

“比如有男子,明明七尺大丈夫,却甘心为势要走狗、商贾家人,为虎作伥,南衙的店塌房生意,简直是触目惊心。”

“比如有女子,艳羡纸醉金迷,主动投身乐户,神乐仙都,在贱籍娼妓十之一二,私窠无数。是所谓娘儿爱俏,老鸨爱钞,此何故也?”

大明的私娼一般是指那些不隶属于官府、家居而卖奸之人,称为土妓,俗称“私窠子”。

窠子是鸡雉所的俗称,为何要加私呢,就是官妓还要出科,但是窠子里则完全不用。

娘儿爱俏,就是这些俏丽的小娘子为何要做土妓,一是为了梳妆打扮的漂漂亮亮,也是为了赚钱,那老鸨则完全是为了赚钱。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礼崩乐坏啊。”朱祁钰叹息的说道。

胡濙犹豫了下,低声说道:“陛下啊,这问题解决不了的。”

“南衙有勾栏,北衙有斜狭。”

“富家郎进来,可以如胶似漆;穷姐夫进来,财散人离。有钱时,终日就是夫妻;手内消乏,夫妻二字休要提起。”

“自古以来不是皆是如此吗?”

南京土妓丛聚的地方有四处,都叫做勾栏,一处在武定桥东,一处在会同馆外,还有一处在内桥南叫做珠市。

北衙土妓丛聚之地有三处,叫做斜狭,一处在草场院,一处在西瓦厂外。

这两处到会同馆距离比较近。

大明的会同馆掌管天下水马驿,来往人员极多,所以私妓极多。

朱祁钰也不知道如何表述自己的感觉,他十分认真的说道:“洪武初年,我大明百废待兴,度日唯艰,会同馆附近可有私妓?”

胡濙摇头,他是建文二年的进士,生于洪武年间,他可不记得那会儿有什么私妓之事,别说私妓了,官妓都少之又少。

那时候土地连阡荒废,人人朝不保夕,官妓多数都是一些官员的家人。

但是太祖高皇帝连坐,太常寺和教坊里可没多少官妓。

朱祁钰有些无奈的说道:“现如今,我大明富甲天下,这怎么越富有,越是这般模样了呢?男子为奴,女子为娼,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何如如此啊!”

朱祁钰不是在指责土妓,更不是在指责百姓,而是感觉哪里出了问题。

胡濙十分精确的明白了陛下的内心的焦虑,俯首说道:“臣明白了。”

朱祁钰满是疑惑的说道:“朕自己都没想明白,朕这番话到底在说什么,胡尚书这就明白了?”

胡濙理所当然的说道:“这不正是臣子的作用吗?解开陛下内心的疑惑,才是臣子的本分啊。”

“如果这都做不到,那还要臣子做什么呢?”

礼法二字,还能超脱他胡濙的手掌心吗?

陛下虽然也擅长翻译,可是他老胡可不是泥捏的!

礼崩乐坏之乱象,胡濙何尝未曾考虑呢?

胡濙俯首说道:“陛下,《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仁者安仁,知者利仁。”

没有仁德的人,不可能长久地处在贫困或安乐之中,否则,他们就会为非作乱或者骄奢淫逸。只有仁者安于仁,智者也会行仁。

朱祁钰当然理解这句话,虽然他不用科举,但是他也是看过孔孟的,否则怎么从事礼部才可以从事的翻译工作呢?

但是这和他要讨论的社会风气,又有什么关系呢?

胡濙继续说道:“陛下苏轼有一好友名叫王巩,苏轼乌台诗案,被贬琼州(今海南),王巩受到了了牵连,也被贬到了岭南宾州。”

“王巩有一侍妾名叫寓娘,按照大宋时,侍妾可以不用随王巩前往岭南,但是寓娘还是去了。”

“永丰三年,苏轼和王巩被大赦回到了开封府,苏轼问寓娘广南风土,应是不好吧?”

“寓娘曰: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这才有了《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

朱祁钰知道这个典故,点头说道:“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

“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这是苏轼写的诗词,朱祁钰虽然依旧不知道胡濙到底想要表达什么,但是他若有所思。

这一句,此心安处是吾乡,道尽了许多人间的道理。

于谦笑而不语,他已经大约明白了,胡濙到底想要表达什么了。

胡濙满是感慨的说道:“苏轼在琼州一月只有一千五百钱俸禄,他就把这一千五百钱分成了三十份,每日用五十钱,穿在房梁上,每日用一份。”

朱祁钰稍微算了下,苏轼一家五口人,这一日五十钱是绝对不够花的。

比如临安城粪价都一斤六钱了。

胡濙笑着继续说道:“所以苏轼才可以在他的诗文里说: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

朱祁钰这才知道苏轼《赤壁赋》里的这一句,原来是这么来的。

千古悠悠,从无人置喙过苏轼的品行,这人,的确是活的通透。

“但是苏轼显然不是很适合做官,应当去做学问。”朱祁钰笑着说道。

苏轼和李白一样,都是才情占了七分天下,但是你让他入朝为官,他却是不见得能做得好。

这官场是世间最大的名利场,那就得像胡濙这般,才能历经几十年风雨,经历靖难、土木堡天变等等大事,而岿然不动。

胡濙要说的不是苏轼的做官的本事,而是回答陛下心中的疑问。

他笑着说道:“陛下,寓娘不嫌岭南清贫,随王巩去了宾州,而后回京之后,依旧不嫌这段岁月清贫。”

“苏轼也是非吾之所有,一毫而莫取,陛下他们都是仁者啊。”

“何为仁者?心安者方为仁。”

“心不安则不仁,不仁则取不义,取不义则不得始终,安心方可立命。”

一个小黄门匆匆走了进来,奉上了一封奏疏,俯首说道:“魏国公的奏。”

朱祁钰打开看完了,将奏疏递给了于谦和胡濙。

魏国公徐承宗上书说了一件事,那就是那个棠樾鲍氏的两淮盐商商总鲍志敏死了。

鲍志敏贪图享乐,追求福禄三宝,偌大的家业被散了不少,本来徐承宗对鲍志敏极为不满,结果这鲍志敏在这个关键的时刻死了。

徐承宗陈情,他只是想换掉鲍志敏,并没打算把人杀了,这鲍志敏的死和他没有关系!

徐承宗只喜欢规则之内的游戏,因为他是这个规则的最大受益者,他一门两公,他不会主动放弃规则。

鲍志敏是盐商,他把钱都用在了福禄三宝之上,引岸设置的盐榷场付不起窝主的钱,开始拖欠。

这窝主被盐窝里的盐丁逼得没了办法,就去寻这鲍志敏讨要拖欠工钱,鲍志敏拿不出来,又犯了福禄瘾,就大肆辱骂了众多窝主,只盼着把窝主给撵走了。

窝主被拖得久了些,群情激奋,打死了鲍志敏。

徐承宗和费亦应的确打算换掉鲍志敏,防止鲍志敏给两淮盐商招惹杀身之祸。

这可倒好,人死了,徐承宗赶紧上奏。

“这家伙死的真的是,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啊。”朱祁钰无奈的说道。

于谦眉头紧皱的说道:“服用福禄三宝危害这么大的吗?这两淮鲍志敏臣常有听闻,乃是一巨贾,这怎么今天,就这番模样了?”

于谦知道鲍志敏,这是两淮商总,于谦随陛下亲征至南衙,可是总领南衙诸事,权责极大,沟通内外。

陛下办人,于谦办事。

否则那三亿斤的煤怎么入京?

这鲍志敏在两淮素有名望,否则也不会推举为两淮商总了,结果这用了福禄三宝,顶聪明的一个人,就这么把自己玩死了吗?!

朱祁钰站起身来,于谦和胡濙赶忙一起站了起来。

朱祁钰在御书房翻找了片刻,拿出了解刳院出的一份报告,这是渠家三兄弟若干成果之中的一份。

他们贩售福禄三宝,解刳院就拿他们研究了这福禄三宝的作用。

于谦看了两眼,呆滞的说道:“形如冢中骨,神似冥顽物,身像浮忽云,气若游丝弦,食粪亦甘之如饴。”

“这画的真的不是魑魅魍魉吗?”

朱祁钰笑着说道:“那是渠成德。”

于谦倒是在五原府见过渠成德一面,当时袁彬押解渠成德,那是个颇为富态的人,居然也是这般模样了。

朱祁钰借着说道:“朕打算让他去南衙,让这帮蠢货都看看,服用福禄三宝的下场,从顺天府至广州府,大明每一地都转转,让所有人看看!”

杀人还要诛心,朱祁钰向来如此。

于谦和胡濙对视了一样,陛下这算是不仁吗?

于谦和胡濙都认为不算是不仁。反而是天大的仁善,将解刳院的成果全国展示,让人都知道这福禄三宝的下场。

胡濙俯首说道:“陛下安心方能立命,何以安心?”

“《孟子》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求在我者也。”

“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无益于得也,求在外者也。”

“是所谓: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

胡濙的这段话并不复杂,其实就是说如何安心,就是孟子所说的求我,求外的区别,以及如何安心,如何立命。

“但是光安心又有何用呢?”朱祁钰叹息的说道:“王骥乃是文进士出身,他不懂孔孟之道吗?他不懂安心立命吗?道理大家都懂。”

“可是仍需知中有行,行中有知,以知为行,知决定行。知行合一啊。”

朱祁钰通过和胡濙的奏对,终于发现了,问题出在哪里了!

知:道德意识和思想意念,是一回事,行:道德践履和实际行动,又是一回事了。

把知和行分成了两截,当成两回事,这不是瞎胡闹吗?

于谦和胡濙对视了一眼,陛下虽然无意间说了三句话,但是这三句话造道学士的眼中,那可是把心学,往前用力的推动了一大截!

“陛下景泰二年的榜眼刘昇,做了午时三刻刀下鬼,他不就是典型的知而不行吗?”于谦忽然想起了自己的那个同乡来。

刘昇,无论是于谦还是李贤,考校刘昇学问的时候,都是一等一的才学,可是却是只知道道理,却不知道如何去做。

知行合一,于谦似乎找到了一种解释社会现的方法论了。

朱祁钰摇头说道:“知行合一,何其难也?朕只能让他们言行合一。”

“说到做不到,逃到天涯海角,朕也要把他抓回来明正典刑!”

于谦忽然想到了一人俯首说道:“陛下,臣等忙于国事,无暇心学之事,倒是有一人对此颇有见地。”

“此人陈献章,广州府新会县白沙里人士,正统十二年乡试第九,次年会试中副榜,入国子监读书,景泰二年会试名落孙山,如今仍在京师准备下次会试。”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说道:“陈献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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