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起人走到傅家大堂上,也不待人让,各自寻了椅子,四仰八叉的坐了。因人多,堂上座位不够,余下的人就在地下随意寻处坐了。登时,傅家大堂上横七竖八的坐了一屋子的人,这些人又都吆三喝四起来,七嘴八舌,吵吵嚷嚷,又一齐吆喝着叫人出来问话。
来升冷眼旁观了一阵,见闹得不成话,便向刘福通道:“你们只顾嚷乱,也济不得事,白费力气罢了,还是慢慢地等老爷回来是正理。”那刘福通将手一摊,说道:“奈何,我已被傅家辞了,再不是什么掌柜。这起伙计也不听我的管束,只是因傅家行事失了良心,来问话的。我也不是主脑,也管不得他们。”
来升笑道:“刘大哥说哪里话,这些人在你手底下听用了这些年,总要看着几分面子的。”说着,忙吩咐小厮进去报信。
里头是早已预备下了,听见消息,立时便送了几大碗杂合的肉菜,提了一坛酒上来,叫来升招呼着大伙吃酒。
那起人眼里见了酒肉,一拥而上,如风卷残云一般。来升与刘福通满了酒,说道:“老哥也是在傅家任职多年了,何必如此不顾情面?老爷那人你也是晓得的,两句软话说进去,那是必然听的,又何至于弄到这般地步?”刘福通将酒碗一饮而尽,说道:“老弟,你不知,这傅沐槐用了我一场,西街东街上的两处铺子,都是我与他张罗起来的。他是浊蠢的人,木讷无用,若不是我,哪里有他今日?临了,竟然想将我一脚踹开。你说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去!”那来升只要稳着他,便依着他的话说道:“老哥,说起这事,我心里也很觉不平。算起来,也这么多年了,如何这等无情无义!今日能撵了你们,待明日是不是就轮到我们头上了?”来升在他肩上一拍,说道:“老弟,你也留着神!这等狠心的东家,你不伺候也罢了。”
来升只同他言语周旋,又不住劝众人喝酒吃肉。不多时,这起人便已吃的醉醺醺的。正当此时,外头忽然闯进来四五个青衣人。领头的一见着情形,也不细问,只吆喝着:“将这起人都捆了!”
众人见状,都慌道:“这傅家把咱们耍了,拿酒肉哄我们在这里,悄悄地就报了官了。”说着,就一声声要把里头的人采出来。
那班头喝道:“我把你们这起刁泼无赖!在人家门上这般生事,提刑司衙门里的新夹棍正等着你们哩!”说着,更不打话,叫那起节级将人拿绳子一个个捆了,连同刘福通一起,穿做一串儿,押往提刑院。
里头,傅月明在软壁后头听见动静,走回上房,向着陈杏娘笑道:“好了,这些光棍都被拿去了。只等提刑院的老爷发落,我看往后还有谁敢上咱们家门上闹!”陈杏娘却颇有些疑虑,说道:“老爷不知这些事,咱们就自作主张的拿了他的帖子去告官。待他回来,不惹的他怪?”傅月明说道:“父亲不在家,让这起人钻了空子,上门欺负咱们母子两个。咱们能怎么样?不告官,莫不就听凭他们这般在外头糟践咱们家的名声?母亲既有顾虑,待父亲回来,我去回话便了。”
其时,那傅沐槐正在街上的新铺子里盘查账目,看修缮情形。忽然见家中小厮来寻,三言两语说明了事由。傅沐槐大吃一惊,向隔壁人家借了一头骡子,骑了急急往家赶。
走到家门首上,却见门前清清静静,更无一人。他心内疑惑,走回家中,要招管家来升一问缘由。小厮天福上来回说,来升已往提刑院去了。傅沐槐一听,更觉诧异,想了想便先进了上房。
进得房内,却见陈杏娘在炕上歪着,傅月明坐在一旁。
傅沐槐便问道:“这是怎么个缘故,我才走开不到半日,就生出事来了。”陈杏娘才待开口,傅月明便抢着道:“父亲不在家,就叫这些市井泼皮,上门来欺凌我们母子两个。母亲同我在屋里听见动静,吓得跟什么似的。又听见这些人要打进门来,无法之下,只得叫家人拿了父亲的帖子,到提刑院去告状。幸喜提刑院的老爷肯做主,将这些人拿了去。不然,若是竟让他们闯进里头,大闹起来,可怎么好呢?”
傅沐槐说道:“咱们家虽不是什么深宅大户,到底也有一两层的门户,又有这些家人看守,怎能够如此?”傅月明说道:“父亲这会子倒是说得好,可是不知当时那情形,这伙人在门上嚷闹的那个厉害。母亲同我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险不唬死!何况,就是他们闯不进了,莫不就听凭他们在门首上当着邻里街坊的面,败坏咱们家的名声?”
傅沐槐顿了顿,说道:“这话却也有理,然而你这孩子也未免忒大胆了。如今你也是有婆家的人了,这样出去抛头露面,不怕人说闲话?”却原来,他适才话没听明白,只道是她亲身走到外头去铺排布置。傅月明才待笑说不是,外头廊下便有人进来报信称来升回来了。
三人闻讯,皆感诧异,都说道:“怎么这样快就回来了!”便将来升传到里头问话。
那来升进来,与老爷太太并姑娘见礼过,就立在地下。
傅沐槐先问道:“你去提刑院,提刑老爷怎么说?”来升道:“司徒提刑将那起人都收了监,叫我回来告与老爷一声,只说对不住,他治下竟出了这等事情。叫老爷不必担忧,他必定秉公处理的。因小的回说老爷生意忙碌,不在家中。司徒提刑便说不妨事,他到明晨在审理这起人,还请老爷明日一早过去。”
傅沐槐闻言,心中颇觉纳罕,当即说道:“往日里我虽也同这司徒提刑略有些往来,然而也不过是泛泛罢了。怎么如今他竟这等客气起来?”傅月明在旁微笑道:“只怕是今非昔比了。”
傅沐槐不解其意,却也不甚追究,又吩咐了几句话,打发了来升下去。
那来升才走至大门上,又被屋里的丫头喊了回去,说老爷另有话交代,他只得又转回去。只听傅沐槐说道:“我心里想着,这一向也多累及司徒提刑,不如送些礼物过去酬谢一二。我记得我下南洋置货时带回的几件土产,现还在库里收着,等闲买不来的。你去拿钥匙开了门,就把那几样东西包了罢。”
来升才待应下,傅月明却抢在里头说道:“父亲先不忙叫管家打点礼物,我有话要说。”傅沐槐只得住了,问道:“你又有什么鬼主意了?”傅月明笑道:“也不是鬼主意,只是几句话。”因说道:“父亲断断不要送东西过去。”傅沐槐奇道:“这却为何?你往日里也总说人际交情何等紧要,怎么倒拦起我来?”傅月明说道:“父亲要结交呢,那是没什么不好的,只是时候不对罢了。父亲才也说过,咱们家同司徒提刑是没大深交的。父亲的礼早不送晚不送,偏今儿司徒提刑在咱们家拿了人去送,岂落人话柄?敢说,都是咱们家拿钱摆布了这起伙计。他们正要往咱们身上泼脏水,父亲不说避着,倒迎上去么?”
傅沐槐听了这话,也笑道:“你说得有理,我却糊涂了,竟没想到这一节。”话毕,便挥手叫来升下去了。
打发了来升,陈杏娘方才出声道:“今晨你一早出了门,这伙人就上门大闹。你又不在家,我正不知怎样才好。幸而有月儿拿主意,不然事情还不知要弄到什么田地!得你回来,事情竟也了了。”
傅沐槐听说,便向傅月明笑道:“你倒是聪明得紧,知道暗度陈仓呢。”傅月明一笑,又问道:“父亲今儿可是去那新铺子里了?修缮的怎样了,可能开张了?”傅沐槐皱眉道:“修缮已大致完工了,只余牌匾没得,这也罢了。只是伙计并掌柜不好寻。经了前头那场的事,我也不敢轻易用人了。”
傅月明听说,当即笑道:“我与父亲荐一人如何?”傅沐槐奇道:“你素来只在家中闲着,哪里认识什么人了?”傅月明笑道:“也不是外人,就是咱们家的家下人罢了。”因说道:“就是咱们家里如今管往乡下买办柴米的家人长更,我看着倒好,为人忠厚,又很有几分力气,在铺子里做个伙计该当充的过的。”
傅沐槐听她提及此人,心里想了一阵,点头道:“这人不甚伶俐,倒是老实,如你所说,确有一把力气,让他到铺里当活计倒罢了。只是这掌柜的人选,可要仔细挑了。掌柜手里管着账本货物,前头柜上出些什么乱子,也要出面打发,等闲人可充不过。”
傅月明向前迈了一步,向着傅沐槐笑道:“女儿毛遂自荐,不知爹爹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