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周倩看复印好的材料进来,沈淮眼神在她脸上扫了一下,又放到会议桌旁坐着的人的脸上,说道:“陶书记给出这个数字,县教育局要是今天晚上能来得及变更方案,明天上午就送到县常务会议上来讨论,来不及的话就再过两天。另外,有两点要注意:在职教师跟退休教职工,都要同等的考虑,教育局不要搞出一个让退休教师围观县政府的方案出来。第二点就是,全县教师加工资的事,不是从这个月开始算,而是从今年开始算,就是说,要把之前的八个月都补齐。”
听沈淮这么说,在座的众人更是兴奋,要是这两天能来得及做,九月每个教师头上就能一次性补发七八千块钱。
虽然霞浦县近年来的经济形势发展极好,但大家都还停留在前两年的观念上。
前两年就张文泉这个县教育局长,正儿八经一年的工资,也就八千来块钱。虽然这年头万元户已不是什么稀罕物,“十万不算富、百万刚够数”,但相当多的城镇家庭,兜底积蓄可能也就七八千的样子。
当然了,张文泉、陈斌他们个人也不会指望加工资而活,对他们来说更关键的还是权力。
权力是什么?
全县的乡镇加委局,全县正乡科级机构有六十多个,彼此之间就是平等、没差别的吗?
在官场浸淫半辈子的张文泉,自然清楚县里头那十几个实权县处职务,不是他们谁都能贪图的,而在乡科级部门之间,普通岗位争得人越多、越迫切的,权力自然就要算越大,这些部门的领导岗位,自然就越要算是肥缺。
不要说教育经费拨款也会相应的大幅增加,就凭着每年多八千万的工资拨款,张文泉在同僚之间就能趾高气扬的走,叫人眼馋。
陈斌兴奋还有另一层心思,县中作为全县最高学院,历来都是教育资源投入跟倾斜的重点。
前两年县财政增长缓慢,学校向上提交的新教学楼、电教楼、风雨操场、教职工宿舍新楼建设报告,一律都石沉大海,没有得到什么批复——沈蛮子现在同意每年多加八千万出来给教师加工资,那县中这一块的新增教学基础投入,这露出来的曙光就亮得要照瞎眼睛了。
周倩拿去复印的就是县中基础设施增建方案,她没有听到陶继兴说的具体数字,走到同给拉来当招待的女教师顾新梅旁边,放下手里的复印材料,小声地问:“工资能涨多少?”
“你可能要超过一千五,而且今年前八个月都要补上。”不同级别教师之间的工资有系数差异,顾新梅也算不出准确的数字,她跟周倩躲在会议室的角落悄声讨论,将县里以后每年会多拨八千万给全县教师加工资的事情告诉周倩,“不过明天县里还要讨论,没确定。”
今天理论上只是县领导下来调研教改方案,想着县委书记跟县长两人说话总归会算数,但也许这个数字超过期待太多,心里难免有些打鼓。
周倩听到这个数字,也是吓一跳,她对县里的财政什么的不关心,但作为县中的团委副书记,对县里在这些年在教育上的投入还是清楚的。
九四、九五年,在新一轮的学杂费增长过之后,全县收缴上来的学杂费加上财政拨款,总计都不用八千万。
全县八千名教职工的工资、医疗、退休金以及全县十四五万名学生的教科书、全县近千所中小学的校舍修造,课桌椅及教具的维护、添置,都在这八千万里开支。
这两年可以说教师真是穷得连街上卖茶叶蛋的都不如,有时候学校里教育经费太紧,或者县里乡里有什么紧急的救命钱要拨付,第一个想到就是从教师不过三四百元的工资里克扣。
放弃教学岗位,放弃国家干部编制,去工厂打工的人是比比皆是。
都说“再苦不能苦孩子、真穷不能穷教育”,周倩刚参加工作前两年,也这么觉得,觉得政府很不重视教育工作,学杂费还一个劲地上涨,使很多农村小孩子上不起学。
后来嘛,当上校团委副书记虽然只是芝麻大点的官,但也叫她的视野稍稍开阔一些,知道问题比简单的牢骚抱怨要复杂。
全县每年八千万的教育开支,收缴上来的学杂费约三千万,纯粹的地方财政拨款有五千万。
而九四年全县财政收入甚至都不足九千万,九五年一亿挂零,可以说给教育的拨款,占到整个地方财政收入的五成——这时候怎么还可以说县里不重视教育?
说到底,就是穷,想更重视也重视不起来,怎么抱怨都改变不了残酷的现实。
今年以来,县里各种传言也是蛮多的,学校的教师颇多关心时局,各种议论都有。
有夸近年经济发展快的,有抱怨新县长手段强硬、整人的手段一流,睚眦必报,前段时间甚至都风传县里的家底都给新县长折腾光了,跟银行欠下一屁股烂债,钱都让那些官商勾结的公司坑走了,也有议论新县长是个大捞,捞走好几千万,新上任就在县里搞最好的酒店给他个人享受。
听着其他老师议论纷纷,周倩也分不清楚真假,跟她也没有什么关系,无非是别人说什么她听什么,总体感觉上这个新县长不是什么好鸟。
只是在这一刻,周倩以前的想法跟印象就动摇了:新县长再不是什么好人,但他能每年给全县的教师多发八千万的工资,就比谁都强。
吴老师这一辈子获得教学荣誉无数,经他培养有出息的学生无数,但妻子遭遇一次意外,就家穷四壁,以致吴老师都快七十岁的老人了,还不得不回教校重新教学,周倩有时候想想这社会对吴老师这样的人也真是不公平。
不过,这次加工资方案要真能实行的话,吴老师跟他爱人两个人加起来能一下子补发近三万的工资,那他家里很多问题就都能解决了。
“之前有一些不那么好的传言,说什么欠下一屁股烂债,说陶书记跟我拍拍屁股要跑,县里也一直以来都没有回应什么,教育局这次,要把这个工作做漂亮一些,也是县里对以前种种传言的一个回应。”
沈淮语气不重,但听得张文泉、陈斌等人心头一惊。
普通民众对四月的选举事件都没有什么感触,甚至绝在多数人都不知道有这么一件事,张文泉、陈斌以及在座的教育局副局长跟县中的两个副校长,都是人大代表,当时满耳听到也是这种种传言,也曾一度心思摇摆不定。
孙兴同在会议现场精神崩溃,对张文泉、陈斌等人来说,更多加剧的也是对沈淮的畏惧,倒真没有深刻的去反思过更深层次的原因。
这时候听沈淮说这样的话,心头乱跳,也是有些心虚,也真是的,什么谣言、谣传,在这一刻也都烟消云雾了,孙兴同当初想跟县里对抗,无非也是蚂蚁撼树,不过是受人利用的小丑而已。
“所有政治问题,归根结底都要回到经济问题上来。”陶继兴接过沈淮的话茬,“现在县里有党员干部,沾染了不好的官僚主义作风,不再那么重视学习,不过这又是另一个话题了。”
陶继兴也不愿意过多的展开,有些话点到为止。
周倩站在房间的角落里,听到这些话,忍不住朝新县长那边打量过去,这刚巧沈淮的眼睛也望过来。
周倩心慌未平,眼神一对,下意识就慌乱闪躲开来,脸有些红——再见大家的眼睛都看过来,周倩才意识到沈淮看过来,是要她将复印好的材料拿过来。
周倩顿时一张娇脸染得通红,跟渗了血似的,娇美无端,眼眸飞媚,叫围会议桌而坐一干男人等看得怦怦心跳,心里皆是这小娘们真是太勾人了。
看周倩这样子,陈斌反而不恼她笨手笨脚了,美女从来都有笨手笨脚的资格,他心里琢磨着怎么私下带她去沈淮那里赔礼道歉去。
陈斌从会议桌边站起来,走过来,从周倩手里接过县中校园增建方案,分放给众人,临了跟陶继兴、沈淮说道:“周倩老师今天在沈县长您面前表现失常,但真是很有能力的一个人,这个增建方案,主要也是由周倩老师跟设计院联系,情况她熟悉得很,是不是让周倩老师给陶书记、沈县长汇报?”说着话,使眼色要周倩站到会议桌这边来。
杜建坐在下面暗笑,心想陈斌还真是硬是要把这个女教师往沈淮怀里推啊。
沈淮没有吭声,坐在那里粗略的翻看几页材料,又跟陶继兴耳语了几句,才说道:“这个增建方案今天就不用做具体介绍了,陈斌你把增建的需求跟必要性,跟陶书记、我说一说。”
陈斌心里“咯噔”一下,沈淮这话的意思,明摆是不留情面的把他们的增建方案给否定掉了——陈斌一时间有些惶然,担心会不会是刚才的话说得太露骨,太过火,弄巧成拙,叫沈淮心里不悦。
他脸上的笑僵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