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太湖船宴,经过几百年的发展,已经不像明清时节画舫在前,酒船在后,文人雅士吟唱欢歌的风流所在,而是当地渔民在渔港码头用数十艘大船改装成餐厅,富丽堂皇的水上船楼一字排开,蔚为壮观,被誉为太湖一景。
当然,这类餐厅一般是渔家风味的农家乐,级别高一点的要属吴洲外事旅游公司所经营的船菜,“春秋号”“明珠号”“太湖号”游船不分春夏秋冬泛舟湖上,让乘客一边享受美食一边游览美景。不过姚裳不敢冒险去实验朱久思是不是晕船,所以只能放弃旅游公司,将目标选在湖边一家叫做水晶宫的船楼上,从这里看去太湖风景佳处尽收眼底,另外从各个酒家调来最好的厨师,分别做自己最拿手的一道菜,从“太湖三白”到酱爆螺丝、明炉酸菜昂刺鱼、油炸旁皮鱼、八宝鸭,西瓜鸡,鸡汁排翅,荷叶粉蒸肉,冰红菱及时鲜鱼蟹,应有尽有。
姚裳考虑到副国级的领导应该不像平日接待的那些省市领导一样,至少还是要点颜面的,所以按照最低标准安排了饭局,二炒、二汤、四冷拼、五大菜,虽然简陋,却也基本囊括了太湖船菜的精华和特色。
在短短三五分钟之内通过电话安排好所有行程,姚裳的办事能力第一次让付民之刮目相看。他此时也从慌乱中恢复镇定,一听之下,竟然找不到任何可以补充的地方,连夸了姚裳几句,正好朱久思一行已经从楼上下来,他匆忙向队伍中的柳光跑去。
柳光其实也没想到朱久思会亲自到西亭去,按照惯例,来县里走一趟听了汇报,剩下的事交给调查组的人就可以了,突然有了变化,就十分考究各级官员们的应变能力。
听了付民之的汇报,柳光对他的安排还算满意,补充了一句,道:“吩咐下去,菜的口味要重一点,朱总是西川人,爱吃辣,怕是不太喜欢苏菜的鲜淡。”
看似不起眼的一点小补充,却充分表明了正处与正厅之间的差距,付民之心服口服,让姚裳带着几个县里的工作人员先走一步,去落实具体事宜。
小小的一顿午餐,短短的四五分钟,官场百态毕露,权位功名,欲望人心,尽在其中!
车队悄无声息的到了水晶宫,由于一切都是在暗中布置,交待了相关人等严守口风,高三层的水晶宫船楼既没有逐客,也没有禁严,不过寒冬季节,游客不算太多,朱久思走过一楼二楼时看到有食客显得十分的高兴,还站在一桌三口之家的旁边闲聊了几句。
等上了三楼,往窗户边一站,浩淼无边的湖水仿佛在刹那间涤尽凡嚣,隔着雾蒙蒙的水气,极目苍茫,隐约可见山岚叠翠,秀峰如黛。朱久思默立良久,道:“这些年工作繁忙,我还是第一次来太湖,果然是‘山不高而清秀,水不深而旷远’。晚唐诗人汪遵有首《五湖》诗:已立平吴霸越功,片帆高飏五湖风。不知战国官荣者,谁似陶朱得始终?忆古思今,感慨万千啊!”
够资格陪同朱久思进包间的不过卫栖文等寥寥数人,朱久思睹景伤情,话里话外难掩寂寥之意。想来也是,历朝历代哪怕再位高权重,推动改革也都是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真要跟着陈隆起赴汤蹈火,一往无前,午夜梦回之时,他未尝没有几分忐忑和焦虑。
身后众人面面相觑,能混到这个房间的无不是七窍玲珑的人精,怎能听不出朱久思的心情,《五湖》诗写的什么,不就是对功成身退的奢望和艳羡?难道连朱久思自己的内心深处,对这场改革也是持悲观态度的吗?
卫栖文见有几人眼神闪烁,知道这番话要是敢传了出去,立刻就能掀起苏海的滔天巨浪,忙趋前一步,笑道:“陶朱公那是野史趣闻,我们只好身不能至,心向往之了……”
朱久思不过晃神了刹那,立刻明白过来,转身看着众人笑道:“今天既然身也到了,正好忙里偷闲,学学范蠡泛舟太湖的雅趣……来,来,大家都坐……”
扫了一眼又道:“这么大的桌子,就我们几个太浪费了,柳光你去,叫付书记,安老板,范经理和叶经理一起来,咱们边吃边聊,听听大家关于合作社的看法。”
柳光应声出门,卫栖文打趣道:“您这可是坏了自己的规矩,吃饭时不谈工作。”
“没办法啊,时间紧任务重,规矩坏就坏了吧,不过在栖文你的地方坏了我的规矩,得给我三两碧螺春做补偿。”
这自然是玩笑话,其实也不见得有多么好笑,不过整个房间的人全都大笑起来,朱久思乐乐呵呵,不以为忤,这要换了陈隆起,根本是不可想象的事。
陈总理官威之盛,据说连国务院的几位副总理有时跟他汇报工作还会手脚发颤,更别说下面部位司局和地方的干部了,往他面前一站,能流畅的说完话就已经是心理素质极好。
柳光带着付民之、安保卿几人鱼贯而入,人一多人气就旺,房间立刻热闹起来。各种各样的菜肴上席,负责讲解的女服务员临阵怯场,说了几句就结结巴巴起来,付民之脸色铁青打发了她下去,朱久思怎么会跟一个小服务员生气,反而吩咐付民之不要为难她。叶智伟最擅长在酒桌上同人打交道,见朱久思言辞和蔼,笑容不减,壮着胆子解说了几句,什么“秋风响,蟹脚痒”,什么“蟹味上桌百味淡”,什么“白虾甲天下,熟时色仍洁”,三言两语,既幽默风趣,也讲解明白,让众人食欲大开。
柳光凑趣道:“没想到叶经理还有这本事,安老总,你要是留不住叶经理,我市旅游局可还缺这样的人才呢……”
一番话引得众人又笑了起来,就这样众星捧月般的小心应对着朱久思,气氛融洽的无以复加,这顿饭吃的可谓舒心又畅快。
饭后车队直抵西亭镇,在赵小泉的引导下来到东河村,第一站就拜访了王启明老人。王启明握着朱久思的手,老泪,不住口的夸党的改革开放政策和吴江碧螺春公司的合作社构思,说要不是改革,原先的国有茶厂还是半死不活的样子,他们种出来的茶叶没人收,收了也卖不出去,一家的日子过的紧巴巴的,现在可好了,新的茶叶公司成立了,也跟他们签了购销合同,村子里也建了合作社,大家一起发家致富,利益均享,风险共担,不再像一个人的时候觉得心里没有着落,丰年怕卖不出好价钱,灾年怕找不到好销路。党的政策好啊,可也得多感谢温总,他是个好人啊,让我们全村老少的日子有了奔头……
听了王启明的话,朱久思对跟随他的所有官员、专家、记者们道:“你们听听,什么都是假的,只有老百姓的心声才是真的,今后要让那些脱离群众、不做调查研究,只知道拍脑门做决策的人来基层走一走,听一听,看一看,认真的思考一下改革到底对国家和人民是有利还是有害!”
末了,临走的时候,王启明张望了张望,颤巍巍的问道:“温总没来啊,温总怎么没来看我老头子呢?”
第一次听到温总这两个字,朱久思还以为是王启明年老口齿不清,可这次再听到才知道真有这个人名,目视卫栖文和柳光等人,众人皆摇头,叫来了付民之,才知道碧螺春还有位年轻有为的温总,不过这次没有在吴江。朱久思听闻是这个人推动了东河的合作社建设,对他很感兴趣,又对远处的安保卿招了招手。
安保卿听了朱久思的问话,心里吃了一惊,他不知道温谅是怎样的心思,却又不能不回答问题,亏得他心思敏锐,当即笑道:“那是我的一个合作伙伴,当时公司的发展遇到瓶颈,全靠他指点了才有了今日的局面,合作社的初步构思也是由他提出,经过公司集体商议后做出的决定。这一次不知道朱总理要来,他还在别的地方做事,赶不及过来……”
这个回答极其巧妙,既点名了温谅的重要性,又不让他显得过分的突出,朱久思点了点头,他也是一时心血来潮,随口这么一问,并不怎么当回事,过后自然忘到了脑后。
不过卫栖文却默默念了几遍,留了心思。
一日的吴江之行落下帷幕,留下几名调查组成员继续调研吴江碧螺春厂改革情况,朱久思还要到苏海另外几个主要经济重镇走一走。临走时对付民之和安保卿语重心长的说:“吴江的模式要搞的好,我们要推广到全省,全省实验下来,还要推广到全国,所以你们要实心做事,用句安老板经常挂在嘴巴的话,要实现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的双赢,不仅你要赚钱,老百姓也要赚钱,这样才能有来有往,长远的发展。”
当天晚上,温谅接到安保卿的电话,听完后说了一句话:“恭喜九哥了,碧螺春今后的发展再没有任何阻力……”
正如同温谅所言,朱久思吴江之行的经过和部分讲话被媒体曝光后,立刻引起巨大轰动,尤其在碧螺春公司和王启明家中的两次讲话被原文刊出,引得舆论赞扬一片,纷纷夸赞朱久思不说官话套话,又不辞劳苦亲赴一线调研,确实比他口中那些只会坐在办公室里脱离群众的人靠谱多了。
一日之内,吴江宣传部门接待的媒体采访要求多了数十倍,更不知有多少暗访的记者在县城或乡下四处挖掘打探,甚至有记者鬼鬼祟祟到被群众举报揭发有盲流过境,被抓到派出所后才真相大白,一时传为笑谈。
面对这疯狂的一切,付民之都坦然处之,不是他定力过人、城府森严,只因为他在原国有厂破产清算中确实没拿一分钱,而目前的形势又充分表明出售厂子是智慧、远见和成功之举,自然心宽体胖,乐得被媒体免费宣传,扩大一下知名度。
他在意的,其实是漂亮又不失干练的美少妇姚裳。不过这个美梦很快就被残忍的打破了,当他再一次将姚裳召到办公室,想要一逞所愿的时候,一向还算听话的姚裳突然变得强硬起来,还特意告诉他晚上有重要的人要见面。付民之虽然好色,却更在意头上的乌纱,虽然半信半疑,却也不愿尝试,便放了她离开。
然后又安排自己的心腹跟踪姚裳和卫衍去了吴洲,一个小时后接到了让他魂飞魄散的电话,姚裳夫妇去的地方,是省委一号院,卫栖文的住所。
虽然会面的时间很短暂,可也很说明一些问题。再联想到卫这个姓氏,付民之大汗淋漓,几乎软到在椅子上,哪里还敢有异样的心思,第二天一早马上召开常委会,宣布由于在接待工作中的出色表现,提拔姚裳当了办公室主任。
姚裳是聪明人,要不是卫衍这次在卫栖文面前长了脸,她还不敢动用这样的关系来压付民之,当然,也是付民之昨晚的表现让她知道已经不能再忍气吞声下去,正好卫栖文第一次主动找他们问话,就狐假虎威震了付民之一把。
结果可想而知,也让姚裳初次品尝到了权力的美妙。
不过,她还不知道,权力,堪称世间最容易让人上瘾的毒品,一旦爱上它,也就再也无法自拔。
升职的当天晚上,她以卫栖文问话为由从安保卿那里要来了温谅的电话,一个人坐在太湖边喝了许多酒,盯着手机看了又看,最终还是拨通了号码。
听筒里传来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姚裳突然之间再也无法自持,几年来失败的婚姻,压抑的人生,别人异样的眼神,上司无尽的骚扰,时刻失身被侮的步步惊心,一个人无法承受的生活之重,让她捂着话筒,就那样吹着寒风,任太湖的月色清冷了容颜,痛哭了许久,许久。
(两更补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