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宫里来了人，蒙书悦是申时一刻进的宫，同衣一早就将她衣箱里最好的一套衣裳拿了出来，宣了口谕之后，又是梳头又是化妆换衣服，折腾了好一番才让她出门。
进了宫门，坐上轿撵，宫人说是德妃吩咐的，再行了一刻钟之后，太监把她引到了栖凤宫——这座只住皇后的宫殿。
她心中微微不安，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越宫景昨晚同她一起吃的饭，说今天皇帝想见她，到时他会安排。并对她说不要紧张，皇帝也没什么重要的事跟她说，主要是他们的婚事，他已经向皇帝提出赐婚，但皇帝要见过她之后再定夺。她当时心里一惊，压根忘了问他，她什么时候答应嫁他了？他竟然就把事情捅到皇帝那里去了？
而今天过来宣皇帝口谕的宫人没有半点迹象表明是越宫景派来的人，越宫景今天又一直没露面，他又去做什么了？
皇后不是一直住在栖凤宫里没有搬出去吗？难道还要让她见见皇后？她跟皇后有什么好见的？还有现在栖凤宫却一番上下擦洗要换新颜一般的感觉，又是为何？赫喧既然派了车轿来接她，为何又不出现？总觉得这里面透露着丝丝怪异。
一名身着暗紫色宫装的女官从里面匆忙走出来，伏地告罪说：“请小姐降罪，婢乃栖凤宫掌事女官秋惠，早得陛下圣谕知小姐申末会到，婢却忘了时辰，还望小姐恕罪。”
蒙书悦微微侧身，“先起来说话吧。”
“多谢小姐宽恕。”秋惠站了起来，低头垂手立在一旁。
蒙书悦问：“陛下可在里面？”又是宣口谕又是命女官等候的，皇帝到底葫芦里卖什么药？
“回小姐的话，陛下未曾驾临，传口谕给婢子时说，小姐到了之后，可由婢子带着参观一下栖凤宫。”
“皇后娘娘离开了？”
“是的，今早已搬离。”
“搬离？去哪里了？”皇帝怎么会放心把皇后放出去？
“请小姐恕罪，婢子不知。”
蒙书悦便没有多问，参观就不必了，她对栖凤宫没有兴趣，也熟悉的很，她怕走到任何一个地方都能想起当年的悲惨经历。
七月里的太阳即使到了申末酋初，也依旧毒辣得很。蒙书悦之前站在太阳底下，听说皇帝没来，便躲到了一颗大树底下。秋惠亦步亦趋地跟着，蒙书悦说：“我在外面等陛下过来，你去忙吧。”
秋惠说：“婢子今日下午只侍候小姐，其余事等不急。此处不甚方便，殿内前庭的小花园里有处亭台，婢子已备下的茶水，小姐不若进去稍事休息？”
“不用，我在此处就好。”那一处亭台，她如何不知？那上面也多的是她的血痕和泪迹。到了这一步，好像是真的要嫁了，她要跟越宫景提的第一个要求便是，她绝不住栖凤宫。
蒙书悦并没有等多久，穿一件浅蓝色常服的皇帝便在一队侍从的簇拥下走了过来，蒙书悦赶紧过去见礼，皇帝的
声音柔润平和：“起来吧，外面这么热，怎么没有进去？”
蒙书悦起身时，看到他袖口处有双生莲的刺绣，想了想猜到也许是赫喧的手艺，低声回答说：“栖凤宫威仪，小女不敢踏足。”
越宸笑了笑，“火雷原都是说闯就去闯的人，还怕一座栖凤宫？你们撤下吧。”最后一句却是对从人们说的，而他已经大步一跨，进了栖凤宫。
蒙书悦只能跟在他身后跨了进去。
“栖凤宫和寿宁宫是天正最尊贵的两座宫殿，你可知为何？”
“龙为君，凤为后，栖凤、凤栖，代表皇后居于此处之意。寿为长寿，宁为安宁，寿宁宫为历代太后居所，自然尊贵。”蒙书悦不卑不亢的回答。
越宸一笑，“阿景说要娶你，你可知道他娶了你之后，会面临多少非议？皇帝不是那么好当的，朝中所有势力都要权衡，这个身份是贵胄的，但身系的，却是一个国家的重负。”
蒙书悦在后面垂首一笑，“请陛下恕罪，按陛下这样说，皇帝享受到了那么多权利，所以就要牺牲掉自己的幸福？史书上靠女色来统治国家的皇帝确实不少，但怎么就不能出一个靠自己实力治国的皇帝呢？事实上不也是皇帝权衡得越多，娶回来的女人越多，后宫和政事反而更乱吗？而陛下为帝二十余载，娶的后妃又有多少是为权衡势力而娶？他既是陛下的孩子，我信他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本事。”
停一下，嘴角一缕不屑的笑意，接着说：“陛下也以为一个国家的繁荣昌盛，是只系于皇亲贵胄身上吗？当年高祖起义之时，可是草芥之身，开国元勋之中，也没有几个贵胄之身。”
越宸想不到她竟然能说出这样一番让恪守礼仪、古制的言官们认为是大逆不道的言论。
他看着她不说话，一身浅绿色暗绣纹裙，不华贵，却让人耳目一新，眉心坠着在阳光下泛着紫光的八宝璎珞，同色的耳环项链，衬着她明眉皓齿，明艳不可方物。气息跟去年中秋时完全不同了，比年宴上相比，也大不相同，那时的她心中尚有卑怯，而现在却大胆敢言，柔中带刚。
蒙书悦头垂得更低，心里也有些打鼓，他会不会让人把她拖出去砍了。可是她已尝过该说的时候不说，该说真话却又有所保留的痛，她既然已经决定重新走进来，那她一定要一个完全不同的未来——说她该说的话，说真话。
“你怕死吗？”越宸到底是一个仁君明君，绝不会因为一个女孩说了些让人认为大胆的话就发作。
“怕，我们只知道活着有多好，从来没有人回来说过死了有多好，所以我怕死，怕下面的黑暗，怕再见不到想见的人。我怕死，但不代表我不敢死。”
越宸跟身后侍立着的卫林，对视了一眼，卫林眼中含笑，看上去憨厚老实。怕死，敢死，这样的话，天下没几个人能说得出来。想起刚出来时，赫喧送他，对他说：“你呀，就是操心得太过了，能不能权衡是
阿景自己的事。他们在最好的年华能彼此相爱，没有那么多的错过，又何尝不是一段佳话。”不知是越宫景功夫做得到位，还是她如今的名声太响，他身边这些侍候的人，全都是在说蒙书悦的好话，他这个恶公公好像也要装不下去了。
“这么说，你是愿意打定主意在他身后风雨同舟不离不弃了？”
“小女一直觉得婚姻应该是两个人的事，你情我愿便可结为同好。但是谁能一开始就保证将来一定不离不弃呢？我只能说，他不负我，我必不负他。他若负我，从此以后老死不相往来。”
越宸摇头，这个女孩性子还需打磨打磨，“我只是担忧你们终有一天会心生怨愤，他为你放弃了太多，为你承受了太多，而你为他做了什么？当一个人牺牲越大，怨愤便会越多，总有一天会摧毁你们的感情。”
蒙书悦抬头，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陛下，我们所有的决定都是为我们自己而做。他想跟我结为夫妻，他知道我一无所有，除了一颗无所畏惧的心，他知道自己今后将会面临的困境，可他还是想娶我，他的决定是为他自己而做。而我……一入宫门深似海，我作别的是外面的广阔天空，他在这里，所以我进来，他无怨，我亦无悔。”若真有恩断情绝的那一天，她也会记得今日的话，绝不怨他恨他，会希望他重拾幸福，也会祝自己心安幸福。
越宸心中的某个地方被轻轻的触动，很多年以前，也有一个姑娘等了他许久，最后也对他说过同样的话。可他那时以为，不相负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可后来他还是纳了庄嫔、罗美人，又再有恭、柔双妃和乐嫔。
阿景，望你不再如我般不幸。
越宸呵的一声轻笑，摆摆手，“好了，你也不要那么拘谨，其实我很好相处的，但是在下圣旨之前，我还有几句话要教你。”
蒙书悦躬身领训。
“这些话都是我的母亲教给我的，在我心中一个真正称得上皇后的人。我本来想请她回来好好教教你，但她却说精力不济，只等你们大婚那天回来喝杯茶就行了。第一件句话是：从皇帝那里得到太多的女人注定无法善终。第二句是：无论什么样的皇帝，也绝不能忍受自己的皇后在政治上大施拳脚。第三句话是：在做皇后的时候，别妄想太快成为皇太后。”
每一句都是为了高位上那个人，不过……蒙书悦笑了起来，“谢陛下教诲。不过陛下，你的孩子跟你一样，他会期待做太上皇更甚于做皇帝。”
越宸也笑了起来，说：“看看这座宫殿，它的上一个主人就是你的前车之鉴。聪明如你，应该知道怎样让自己的皇后之路，一马平川吧？”然后又说：“大婚之前，先把规矩学好吧！秋惠，教习都安排好了吗？”
秋惠现身出来，“是的，陛下。”
然后越宸便留下一句：“阿景也快出来了，我说那些折子不批完，他不准出来。”然后就带着卫林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