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天儿邪性似的热,催得蝉儿的鸣声亦是四下里纷纷而起,扰人的紧。康熙年岁渐长,困头儿短,午后必得稍有三刻小憩,可这蝉儿却扰得康熙心绪不宁,接连着两日没法子午歇,安坐着也有一阵阵心悸,单苏合香便用了小一瓶。
知道康熙不耐烦蝉鸣,粘杆处的太监们顶着烈日四处里奔忙着在树杈枝尖上粘蝉,却是顾得上这一头,顾不得那边。天晓得这时节,哪里来的这么多虫儿个顶个叫得欢畅。顾问行急得辫稍上都快滴出汗来,压低了声儿教训粘杆处的管事太监:“主子那边刚歇下,还不麻利儿地把那些劳什子玩意给收拾了?回头吵着主子,可有你们好瞧的。”抬手刚抹了一把汗,却不晓得看到了什么,冷冷瞥了一眼管事太监身旁,又道:“林公公,您的谱儿快赶上主子们了,怪不得差事做成这模样。”甩下脸子便走。管事太监这才注意到,身旁自己的徒弟着实是殷勤过了头,正捧着冒着白气的冰手巾往自己身旁凑,当即便白了脸,一脚踹在他胯骨上,骂道:“小兔崽子,什么眼力见儿,看今儿不揍死你!”骂着还不解气,再想加上两下,脚才刚刚抬起来,只闻身后有人断喝一声:“大胆奴才,皇上面前还敢逞凶?”听这声倒也熟,不是别个,正是如今康熙身边得用的二等侍卫德庆。管事太监吓得腿肚子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接着便是后脖领子一紧,被人拎了起来按住跪在地上。他在宫里当差几十年,哪能不知道规矩,眼下被安了御前逞凶的罪过,杖毙都成了求而不得的痛快死法。当下里再也憋不住,一股热流从裆间涌出。
德庆看着他那副怂包像,嫌恶地皱了皱眉头,转向康熙道:“如何处置,请主子示下。”康熙亦是眉头蹙了,淡淡吩咐了声:“内务府的差使愈发不成样子,交给胤禛处置罢。朕烦闷的紧,园子里走走,疏散些个,旁人不须跟着,便你与顾问行两个伺候着便是。”几名侍卫将管事太监拖了下去,只留下地上的一滩水渍。
天气暑热,内务府紧着往各院里送冰盆,惠迪吉之内也送了几只。胤祥自从得了腿疾,倒有些畏寒不避热,屋内坐得一发,只觉着膝上隐隐作痛,起了身走到院子之内,让炙热的阳光烤在身上,胤祥反而有了一丝暖意。望着院门之外,胤祥稍一犹豫之后,终是走了出去。
行至濠濮间想,胤祥额角上终于略有些微汗,便在一旁的石墩上坐了小憩,从腰间的扇套中拿出柄折扇,正准备扇了驱赶暑气,眼神不经意间落在了扇面之上,不免有些神伤。往年随驾热河,康熙时常着胤祉,胤禛,胤祥替他写了扇面赐予诸臣工,胤祥的字很得康熙笔力精髓,常常一写便是几十个扇面,康熙每每都是笑吟吟地看了,转而再赏自己一柄御笔亲书的扇子,可如今…,胤祥自失地摇了摇头。
眼神转了开去,不多一会,又落在亭两侧的楹联之上康熙的题诗上:“茂林临止水,间想托身安。飞跃禽鱼静,深情欲状难。”稍读之下,胤祥便知此诗典出庄子,咂摸着期间寓意,苦笑一声,随口便吟出了个中一句‘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唔,毋宁其死为留骨而贵,而将曳尾于涂中?”突然背后传来一问,让胤祥有些猝不及防,听语意,其中似还有几分不豫之意。“皇,皇阿玛。”看清了身后来人,胤祥双膝一曲,打下了袖子,深深请下安去。康熙看着面颊都瘦削地几乎陷下去的胤祥,心头一瞬间稍有一软,旋即却又被莫名的怒气充盈,在石墩上坐了,语气冰冷,又带了些嘲弄道:“当日你欺瞒了朕躬,不就是存了留骨而贵的念想?研习老庄之道,心必要静如止水,可依着朕看,你的心太热了,怕是习无所成。”闻此圣训,胤祥伏在地上,只觉得一颗心立时沉到了谷底,他勉力抑制自己的身子不要发抖,免得再君前失仪,双手死死抠在走道的石缝中,青筋都爆了出来,仿佛抠得越用力,心内的寒气便可以减少一分。因为便在那一刻,他仿佛置身冰窟之内,全身上下感觉不到一丝儿的热乎气。
半响,胤祥方才开了口,语气平淡,平淡地仿似全无一丝生气:“儿臣领受皇阿玛教训。”额头重重叩在地上,只一下,额上已见了青红。如此之下,康熙更觉胤祥是梗着气性同自己硬抗,自是无名火更甚,忿然一指胤祥,又收回手来,立身而起,冰冷的话里满是揶揄道:“莫非你道朕是瞎了聋了。你哪回领的不是朕的教训,哪回又是记牢了在心里的?你究竟有没有领受教训,天知,地知,你知,朕也知!朕不欲在人前拆你的颜面,你也当给自己存些体面。”康熙一边说着,一边话里更是透着刻薄,“不要指着四阿哥为你说项,就愈发的存了妄念,这点子上头,同太子学的也无二致。朕是可欺之主,可瞒之父?!”
“皇阿玛,儿子没有!”胤祥几乎是吼了出口,他长身而跪,直直盯着康熙,一瞬也不瞬。这辰光,他再也无法抑制住自己,悲愤之余,只是任凭面上泪水顺着面颊淌下,“儿子兴许在皇阿玛眼里是个不孝之子,不忠之臣,可儿子这颗心,唯天可鉴!”胤祥吼出的这几句,便如同围猎之时受伤猎物发出的悲鸣,不仅让康熙心内为之一震,便是德庆和顾问行也是骇了一跳。一时间,连蝉鸣也停了,四下里一片寂静。
顾问行不安地看了看康熙的面色,满脸都是局促,小声提醒着:“十三阿哥!”可胤祥仿似没有听见一般,只是看着康熙,眼神中透出的东西让康熙的心陡然一阵刺痛。他看着面前直挺挺跪着的儿子,又移到胤祥的膝盖上,轻轻叹了口气,侧身对德庆道:“去把十三阿哥扶起来,他腿上不爽利,送他回去歇着罢。”身回了过来,嘴上吩咐,眼神却有些避着踉跄着正起身的胤祥,道:“朕知道你随了胤禛念佛,明儿若是便宜,替朕为温恪念一回大悲心陀罗尼经。”言罢,康熙原本挺直的腰似乎有些佝偻,顾问行连忙扶住了他,定了定神,康熙淡淡道:“朕有些乏了,回去罢。”胤祥满心里揪着生疼,猛一抬头,那恋恋难舍又尽是悲戚的眸子中,单映着康熙略躬的背影,已经西斜的日头之下,便只余这对天家父子的落寞心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