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月光冷清如霜,厨房门内暖意融融,李家明他们四姐弟正在火塘边腌肉、鱼、筑(灌)香肠。
农村里还没流行冰箱,离街上又远,平时家里来了客人,就得靠腊肉、腊鱼之类的待客。除此之外,腊肉的另外一个重要作用就是送礼。过年时,崇乡走亲戚,喜欢提瓶酒、拎块腊肉,拿钱的倒并不多见。李家亲戚不多,可也阿公、母舅、舅公屋里都要走,哪能少得了腊肉?
今天杀了三头猪肉,下午的时候每家分到百多斤肉。刚进门的张象枫有了身孕,四叔、四婶则是习惯了当甩手掌柜,这些活就落到了他们四姐弟头上,确切的说应该是大姐她们三姐妹头上。六姐弟就这么一个宝贝弟弟,以前是李家明自己倔,如今他没那么倔了、又带着妹妹们读书,三个姐姐哪还舍得让他动手?
腌肉简单,腌鱼可是个技术活。若是鱼腌的不好,以后放在火上薰的时候,鱼肉一块块地往下掉,最后成了一副鱼骨架。当然,筑(灌)香肠更是一个技术活,只有在饭店里学过的二姐才会干。三家人三四百斤肉,每块都要抹盐,筑香肠的还要剁碎,可够她们三姐妹忙活的。
三位姐姐忙活着,闲着没事陪姐姐们聊天的李家明,从火塘里铲了一铲燃烧着的木炭,送到父亲的新房里去,生怕冷着四个正在看彩电的小家伙。回厨房时,李家明看了眼传猛叔家的小厨房,隐隐还能听到大伯的报账声,不禁脸上微微带笑。
今年是个好年景啊,婶婶们都得笑逐颜开吧?现在大家手里都有了钱,还有个长期的财源,以前那些争吵就会少喽,一家人就能和和美美地过日子。等过上年把两年,父亲的厂子上了正轨,大家再把这几幢泥巴屋换成小洋楼,睡在后山的家人们也肯定会笑得合不拢嘴!
‘吱呀’一声,正在剁肉的大姐见弟弟进来了,指了指火塘边的茶杯,小声道:“明伢,传猛伯喊你过去,你怎么不去?”
李家明放下火铲,端着大姐的茶杯让她喝了口热茶,小声道:“我去干嘛?我又不当家。”
已经学了半年厨师的二姐,手里停下刮猪肠衣,小声骂道:“你蠢啊?传猛伯伯没喊兰姐,她都自己去听,店面、股份都是你赚回来的,你脑壳没坏掉吧?”
哎,大家都长大了,都知道为自己打点小算盘了,要不老话怎么说‘树大分杈,儿大分家’呢?这几年出去打工的妹子多,寄回来的钱也多,可不少妹子辛辛苦苦打工赚钱,嫁的时候连件象样的嫁妆都没有。大姐、二姐她们听得多了,虽然晓得二伯、二婶不会要她们的钱,但并不妨碍她们来好意提醒自己,毕竟自己家多了个后妈。
至于兰姐去听,那是想知道这几年打工寄回来的钱,家里是不是投资到店里去了,店里的股份会不会有她的份。自己那些店面、股份、钱,本来就是给父亲准备的,若不是二伯、母舅扳着,又怕后妈对小妹不好,自己会全部放在父亲名下。现在后妈进了门,又把小妹当亲生女儿疼,理应由她来管家,自己干嘛还要去操那闲心?再说有二伯、二婶在,自己去不去听,有区别吗?
就自己几姐弟在这,连军伢哥、毛砣他们都不在,大姐也不忌讳地劝道:“明伢,有些事是不能这么想的,万一有个不好的事呢?”
大姐没这么多心眼,李家明笑了笑,反问道:“四婶叫你来说的吧?”
“你怎么晓得?”
这有什么难猜的?四婶是所有婶婶里最精明的,妯娌哪有侄子亲,何况自己给她出了个发财的主意。
“哎,四叔借到了钱吗?”
李家明一岔开话题,粗心的大姐也随之转移注意力,苦恼道:“只借到五千块,还是大伯主动找他的,其余的都说没有。我耶耶(爸)说,三叔办厂子他们想入股,账上钱可能还会不够,好在店里的生意好,流水应该能帮三叔把厂子建起来。”
账上就十一万六,若是父亲的小厂子开起来,得盘个店面卖货、还要进设备、租厂房,确实有些紧张。找亲戚朋友借?难啊,这不是一两千,而是十几万,哪个亲戚朋友会有这么多闲钱?何况四婶娘家家境不太好,跟四叔订亲快三年才过门,那几年的钱全给了娘家帮她公公婆婆治病,给两个老人家办丧事。
“也是”,大姐附和一声,又跳到了另一个话题。
“明伢,四婶说了让你入股不?”
“入什么入?本来就是给他们想的办法,四叔总不能打一辈子工吧?”
大姐也就是那么一问,可正帮二姐刮猪小肠的三姐不同意道:“明伢,话不是这么说的,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呢,何况你们是叔侄。要我说,店子要是赚不了大钱还无所谓,要是能赚大钱的话,那四叔、四婶不分你股份,就太不仗义了。”
“三妹,乱说什么?那是四叔!”
大姐觉得四叔是亲叔叔,三姐还觉得弟弟是亲弟弟呢,不服道:“大姐,天大地大,道理最大!要是没明伢,四婶会想起开店?明伢教传猛伯他们开装修店,他们可是痛痛快快给一样的股份!”
还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李家明好笑道:“莫乱说,传猛伯他们给我股份,那是我投了钱的,还跟二伯把房子都抵押出去了。光靠出个主意,不出一分钱,就想拿股份,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知道内幕的三姐立即反驳道:“算了吧,你以前不是凭个主意,就要了王叔叔三成股份?”
“那不同,那事没二伯,他根本办不成,何况他赚的不比原来更少。三姐,做生意不是你多赚了一毛钱,我就要亏一毛钱,而是要大家都有钱赚,这生意才能做得成、做得长久的”。
三姐还想争辩,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摩托车声,李家明连忙示意她别说了。
没一会,愁眉苦脸的四婶和四叔进来了,他们两口子在外面跑了一下午,估计是所获无几。冷坏了的四婶接过大姐端给她的热茶,烤了一阵火,小声道:“明伢,你学权阿公跟银行里的人熟,能不能让他帮帮忙,把叔叔的砖屋抵押出去?”
李家明默默点头,这事不用阿公出面,自己都能去找许主任帮着办。房子造价三万多,现在材料涨价了,送两条‘芙蓉王’去,贷两三万应该问题不大。
“哎,早晓得这样,我们就不应该做屋。”
“马后炮!”
四婶喝了两口热茶,犹豫道:“明伢,柳老师能贷到几多?”
终于松口了,其实何必呢?钱是赚不完的,只有朋友才是交不完的。
“四婶,柳老师是林业局的副局长,他去找点关系,银行里的人十万都敢放!”
人比人气死人啊,四叔叹息道:“哎,跑了一个下午,凑来凑去都凑不到五万。”
不错了,能在农村里借到两三万,也算是有本事的人,可李家明不由得皱了下眉头。父亲开小厂的钱,那是他这一年多存下来的工资、帮大老板们修家俱时赚的赏钱,并没有把自己上交算在内。听父亲私下说,他这今年运气好,帮大老板们修家具,总共得了八万多块钱的红包,又得了个大老板的允诺,可以帮他代工家俱构件,这才想着回来开小厂子的。
现在伯父他们想入股,父亲自己的钱加上伯伯们投资给他的,开个小家俱厂应该差不多够了,也就是说自己交上去的钱是闲钱。自己光店租就交了五万六给阿姨,还有店里分红的一万块钱、上次父亲寄回来的一万八,除去帮父亲交了一万的彩礼、阿姨的妆嫁钱,少说也有五六万闲钱。
哦,阿姨是想入股,不想借钱,而四婶则想独占。两个精明人相互试探了一下,就各自作罢,难怪大姐刚才会跟自己说那些事。
‘哎’,四婶叹了口气,艰难道:“明伢,你能不能让传猛哥答应帮忙,把装修店抵押给银行?做这行肯定赚钱的,最多半年就能还给他们。”
这可不行,自己家入不入股无所谓,铁定会赚钱的生意,没有凭个想法就强行要股份的道理。就如自己刚才反驳三姐说的那样,若不是王振国离了二伯搞不掂柳老师,根本不敢拿人家三成股份。
只是答应了柳老师的事,那就一定要做到。人家把自己当学生,自己就得把人家当恩师。再者说来,重利之下难免会有不忍之事。四婶固然有技术,可有技术的又不止她一人,而且又没有非常高的门槛,花高价到羊城、深城请个老师过来,培训出几个技术人员有多难?也只是同古太偏僻,有实力的人观念没那么新,或是想得到的人又没实力。
深谙人性的李家明缓缓摇头,小声婉拒道:“他们不会听我的,装修店是他们自己的,文印店是你们的,怎么可能会为了你们的事去冒风险?再说,店里的账都只给几个股东看,连婶婶都不让她们看,他们哪会愿意给银行的人看?”
换成自己也不会愿意的,没办法了,在外奔波一下午的四婶叹了口气,小声道:“明伢,你说我要是让柳局长帮我贷款,再让他占两成股份,他会答应不?”
精明,只出四万多块钱却占八成股份,这主意也只有四婶才想得出来。可退一步说,有发财的机会去找钱,好找;拿着钱去找发财机会,却不好找。柳老师、钟老师都是当老师的,还干不了另起炉灶的事,十有八九会答应。
可李家明已经不想再掺和这事了,继续摇头婉拒道:“四婶,这些东西你问我没用,你得去找钟老师商量。”
“你更了解她,你觉得她会同意吗?”
犹豫了一阵子,李家明还是决定帮钟老师一把,四婶她们赚钱是为生活,而老师赚钱是为了消除仕途风险。
“不一定会愿吧,钱谁会嫌多啊?主意他们听到了,要是没相当的好处,人家不会另起炉灶?我觉得三成股份更有把握。”
一边是独占股份、跟竞争者势均力敌,另一边是舍弃三成利润,一步到位干掉对手,还能免除后患,精明的四婶知道如何选择。
“嗯,要的,初五你带我去找钟老师,你也帮我敲敲边鼓,晓得不?”
李家明暗暗苦笑,这不是强人所难吗?柳老师不跟自己谈股份的事,就是不想把师生感情跟利益扯在一起,难道自己还主动去扯吗?
天资不错的三姐在弟弟的耳濡目染下,已经从一个农村小妹子变成了半个精明的生意人,上次父母将租金高的店面全部给了弟弟,就觉得心里不满。要不是后来听父母解释了,她那点怨气还消不了,也从那事过后,知道了所有内情的三姐就觉得弟弟重感情,更是把他当亲弟弟待。
如今三姐见弟弟嘴角抽了抽,知道他心里不乐意,自己心里也觉得不舒服。
这也太过分了,帮着出主意、帮着搞贷款、还得帮着去谈判,到头来什么都没得到,弟弟又不欠你们的。再是亲叔叔、亲婶婶,也不能这么欺负小辈吧?脾气更直的三姐听不下去了,刚想开口替弟弟说话,更老沉的二姐一脚踩在她脚上,吩咐道:“三妹,去看下满妹、文文她们冷不冷?”
“二姐!”
知道自己妹妹脾性的大姐也会意过来了,连忙瞪了她一眼道:“快去,天这么冷,可莫冻坏了她们。”
“哦”,大姐脸色有些不好看,聪明的三姐不敢跟大姐犟嘴,连忙出厨房去外面转一圈。
可是,三姐刚走到堂屋门口,扭身去了传猛伯家找姆妈。弟弟不好意思,自己可好意思,再是亲叔叔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弟弟答应了以后给耶耶姆妈披麻戴孝,那就是耶耶姆妈没过房的崽,他不好讲的话,就得自己当姐姐就要帮他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