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5章 花开彼岸 人老苍河(一)

第775章 花开彼岸 人老苍河(一)

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南朝。

那是格外炎热的夏日,江南又临近采莲的季节了。恼人的蝉鸣中,周佩从睡梦里醒过来,脑中隐约还有些梦魇里的痕迹,成千上万人的冲突,在黑暗中汇成难以言说的怒潮,血腥的气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从那场噩梦般的大战之后,又过去了多久的时间呢?

女真人的搜山捡海,在江南的肆意屠戮。

她与父皇在海上飘荡的半年,留下弟弟,在这一片江南之地奔逃挣扎的半年。

时间,在记忆中过去了很久。然而若细细想来,似乎又只是近在眼前的过往。

贴身的婢女漪人端着冰镇的酸梅汤进来了。她稍稍清醒一下,将脑海中的阴霾挥去,不久之后她换好衣服,从房间里走出,廊道上,公主府的屋檐洒下一片阴凉,前方有走道、林木、一大片的荷塘,池塘的水波在阳光中泛着光芒。

天气太过炎热,架于池塘上的过道、亭台都不见人,只屋檐下偶见执勤的卫士,蝉鸣声中,隐约听见争吵的声音从廊道那头的隔壁院落传来。

周佩皱着眉头朝那边过去,长长的廊道延伸,那边的声音也愈发清晰起来,也是这清晰的声音,令得周佩的心情愈发沉积下来。

她所居住的这个院落对着那大池塘,最是宽敞,十余房间列于水边,面对着那水边或是水上的园林、亭台,算是公主府的核心,周佩居住于此,每日里处理各种事情也在这里。旁边的院落则稍稍小些,院中一棵大槐树在毒人的日光中洒下一片阴凉,周佩过去时,便看见了仿佛正在对峙的两名男子——实际上倒只是一人找茬——驸马渠宗慧对着成舟海,骂骂咧咧的已经说了好一阵子的话,见成舟海始终不予理睬,此时还冲过去推了他一下。

“……干嘛,不屑跟我说话?你以为当了小白脸就真的了不得了?也不看看你的年纪,你都能给她当爹了……”

面对着渠宗慧,成舟海只是低眉顺目,一言不发,当驸马冲过来伸双手猛推,他后退两步,令得渠宗慧这一下推在了空中,往前冲出两步几乎跌倒。这令得渠宗慧更是羞恼:“你还敢躲……”

“够了!”

周佩杏目含怒,出现在院门口,一身宫装的长公主此时自有其威严,甫一出现,院落里都安静下来。她望着院子里那在名义上是她丈夫的男人,眼中有着无法掩饰的失望——但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强自压抑的两次呼吸之后,她偏了偏头:“驸马太失礼了。带他下去。”

她的话是对着旁边的贴身婢女宫漪人说的,宫漪人行礼领命,然后低声地招呼了旁边两名侍卫上前,接近渠宗慧时也低声道歉,侍卫走过去,渠宗慧对着周佩扬起脑袋挥了挥手,不让侍卫靠近。

“我会走的!”

这话傲然说完,他又看了一眼成舟海,转身离开这处院子。

若只看这离开的背影,渠宗慧身材颀长、衣带飘飘、步履昂然,委实是能令许多女子心仪的男人——这些年来,他也确实依靠这副皮囊,俘获了临安城中许多女子的芳心。而他每一次在周佩面前的离开,也确实都这样的保持着风度,许是希望周佩见了他的傲然后,多少能改变些许心思。

然而他却从来不曾知道,眼前的女子,对于男人的这一面,却从未有过过多的憧憬,或许是她太早地见过太多的东西,又或许是这几年来她所负责的,是各种各样太过复杂的局面。渠宗慧每一次为挽回感情的努力,往往持续数天、持续半个月,而后又在周佩的毫无反应中恼羞成怒地离开,开始以“自暴自弃”的理由投入到其它女子的怀抱中去。

对于此时的周佩而言,那样的努力,太像小孩子的游戏。渠宗慧并不明白,他的“努力”,也委实是太过傲慢地嘲讽了这天下做事人的付出,公主府的每一件事情,关系成百上千乃至成千上万人的生计,如果当中能有放弃这两个字存在的余地,那这个世界,就真是太好过了。

曾经沧海难为水。这一年,周佩二十五岁,在她自己也不曾意识到的时光里,已变成了大人。

“驸马无状,让先生受委屈了。”

“无妨,驸马他……也是因为喜爱公主,生了些,不必要的妒忌。”

“哦。”周佩点头,温和地笑了笑,“先生随我来。”

“嗯。”

耀眼阳光下的蝉鸣声中,两人一前一后,去往了大院落里议事的书房。这是许许多多时日以来照例的私下相处,在外人看来,也难免有些暧昧,不过周佩从不辩解,成舟海在公主府中数一数二的幕僚位置也从未动过。

继承了成国公主府的衣钵后,南朝几年的时光下来,如今的长公主府,在江南之地已经是比先前更为膨胀的庞然大物了。女真人的搜山捡海之后,武朝在实质上丢掉了整个中原。面对着乱局的官员们痛定思痛,收拾局面,周佩等人在这片混乱中重新整理起公主府的力量,也以走到了绝路的心态再度开始。

几年的时间,依靠着成舟海等人的辅助,周佩又努力而谨慎地学习着当初宁毅发展竹记的手腕,振兴各项实业。这惨淡的时光里,中原沦陷,大量失去家园的汉民从北地过来,社会混乱民生凋敝,许多人无遮体之衣无果腹之食,为了解决这些问题,以公主府在暗、朝廷法令在明的力量开始大幅度的发展商业作坊,试图给这些人以工作,最初巨大的混乱与窘迫过后,等到清醒下来,大伙儿才忽然发现,公主府的财力、影响已在社会的各个层面膨胀起来。

社会上的贫富之差正在加大,然而商业的振兴仍旧使大量的人得到了生存下来的机会,一两年的混乱过后,整个江南之地竟令人愕然的空前繁华起来——这是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现状——公主府中的、朝堂中的人们只能归结于各方面精诚的合作与知耻而后勇,归结于各自不懈的努力。

对于一些圈内人来说,公主府系统里各种事业的发展,甚至隐隐超过了当初那不能被提及的竹记系统——他们终于将那位反逆者某方面的本领,完全学会在了手上,甚至犹有过之。而在那样巨大的混乱过后,他们终于又看到了希望。

果然,没有那样巨大的灾难,生存在一片繁华里的人们还不会觉醒,这是女真人的三次南下打醒了武朝人。只要这样持续下去,武朝,迟早是要雄起的。

这是在不少诗会和文会上已渐渐开始流行的说法,而在明面上,靖平帝的巨大耻辱未去,但对于要洗刷耻辱的慷慨呼声,也在渐渐的起来了,这或许是社会以某种形式逐渐开始稳定的象征——当然,整个过程,可能还要持续很久很久,但能够有这样的成果,每一个参与者心中多少也都有着自豪。

公主府中并不提及这些,然而在一个个数据的交流里,一处处地方人们得以避免饥饿的汇报里,周佩或是成舟海等人,多少也能感受到心中某一方面的安定。

“……泉州方面,那八处农庄,地是收不了了,然而我已经跟穆员外谈好,此次收粮后,价格不许再超过市面均价。他怕我们强收庄子,应该不敢耍花招。蒲庆的棉纱坊,这一次进了两百人,估计用不完,有些麻烦,但任坊主跟我说,他有些新的想法……不管怎么做,我觉得,人先能有口饭吃就行。扬州那边,赈灾的粮已经不够了,我们有些安排……”

点点滴滴的平静语调,作为大管家的成舟海将这些事情说给周佩听了,不时的,周佩也会开口询问几句。在这样的过程里,成舟海望着书桌后的女子,偶尔心中也有着些许感叹。他是极为大男子主义的人——或者并非只是大男子主义——他功利务实的一面使他对所有人都不会无条件的信任,过往的时日里,只有少数的几个人能赢得他的付出。

面前的女子并非惊才绝艳之辈,初识之际她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秦老去后,宁毅造反,天地沦陷,跟随着周佩只能算是成舟海的一时权宜——她愈天真,也就愈好糊弄和操纵——然而这些年来,女子的艰难努力和战战兢兢却看在成舟海的眼中。她在许多个晚上近乎不眠不休地对比和处理各地的事物,不厌其烦的询问、学习;在外地奔走和赈灾,面对大量灾民,她冲在第一线进行处理和安抚,面对着本地势力的逼宫和对抗,她也在艰难地学习着各种应对和分化的手段,在极端难处理的环境下,甚至有一次亲手拔刀杀人,强势地镇压下矛盾,等待缓和之后,又不断奔走怀柔各方。

这些手段,有许多,出自成舟海的建议和教导。到得如今,成舟海未必是敬佩眼前的女子,却或多或少的,能够将她当成是并肩的同伴来看待。也是因此,他看着这位“长公主”在无数烦恼的事情中逐渐变得冷静和从容的同时,也会对她生出惋惜和同情的情绪来。

为人、尤其是作为女子,她从不快乐,这些年来压在她身上,都是身为皇室的责任、在有个不靠谱的父亲的前提下,对天下黎民的责任,这原本不该是一个女子的责任,因为若身为男子,或许还能收获一份建功立业的满足感,然而在面前这孩子身上的,便只有深深的重量和枷锁了。

有时候成舟海甚至会觉得,若她放弃认真,去接受那位作为驸马的渠宗慧,她或许还会获得些许幸福。这位驸马的本性未必坏,他只是年轻、自傲、软弱,他每每心怀憧憬地靠近过来,十天半个月之后,自觉受到了忽视,又去寻其它的女子——其实周佩若给他些好脸色看,他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做出这种事来。

毕竟,此时的这位长公主,作为女子而言,亦是极为美丽而又有气质的,巨大的权力和长期的独居亦令她有着神秘的高不可攀的光彩,而经历许多事情之后,她亦有着沉静的涵养与气质,也无怪渠宗慧这样肤浅的男子,会一次一次被气走后又一次一次不甘心地跑回来。

他每一次无意间想到这样的东西,每一次的,在内心的深处,也有着更为隐秘的叹息。这叹息连他自己也不愿多想——那是无法可想之事——在某些方面,他或许比谁都更清楚这位长公主内心深处的东西,那是他在多年前无意间窥见的黑暗秘密。多年前在汴梁院落中,周佩对那男子的深深一礼……这样的东西,真是要命。

他将这些想法掩埋起来。

“……另外,昨天下午,见到了德新,他这两年在外游历,颇不一样了……”

正事聊完,说起闲话的时候,成舟海提起了昨日与某位朋友的重逢。周佩抬了抬眼:“李频李德新?这几年常听人说起他的才学,他游历天下,是在养望?”

“不太一样,他跟我说起,心中尚有疑惑。”成舟海看了看周佩,又是一笑,“我跟他提起出仕之事,或者干脆来长公主府帮忙,他拒绝了。不过,昨日他对我提出一些担忧,我觉得颇有道理,这两年来,我们手底下的各种店铺发展都很快,但这是因为北面流民的不断南下,我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接下来也可能会出问题……”

“哪一天没问题了,我才奇怪……”周佩双手交握,靠在脸侧,目光朝一旁桌子上的重重一叠宣纸文档望过去,深深叹气。

成舟海便笑了笑,事实上,昨天他跟李频谈起的事情涉及的层次颇深,许多是儒道根子上的讨论,而周佩这几年追逐着某个男人的背影,逐渐务实起来。成舟海若要将他们所聊之事完全复述,周佩恐怕只会觉得无聊和浪费时间,他尽量简单地说了一下李频的现状,周佩叹息一声,也便不再理会了。

两人的谈话至此结束,临离开时,成舟海道:“听人说起,太子今日要过来。”周佩点点头:“嗯,说下午到。先生想见他?”

“倒也不是。”成舟海摇头,犹豫了一下,才说,“太子欲行之事,阻力很大。”

“他醉心格物,于此事,反正也不是很坚决。”

成舟海苦笑:“怕的是,太子还是很坚决的……”

这话说完,成舟海告辞离去,周佩微微笑了笑,笑容则微微有些苦涩。她将成舟海送走之后,回头继续处理公务,过得不久,太子君武也就过来了,穿过公主府,径直入内。

相对于赫赫的太子身份,眼下二十三岁的君武看起来有着太过简朴的装容,一身淡青色朴素服冠,颌下有须,目光锐利却微微显得心不在焉——这是因为脑子里有太多的事情且对某方面过分专注的原因。互相打过招呼之后,他道:“渠宗慧今天来闹了。”

“你没必要安排人在他身边。”周佩叹一口气,摇了摇头。

“他再闹,我迟早打断他的腿。”

“你们以前还是朋友呢。”周佩微微笑了笑,片刻后,“我的意思是,人要用在适当的地方,他是无足轻重之人,实在不值当。”

自秦嗣源死去,宁毅造反,原本右相府的根底便被打散,直到康王继位后再重聚起来,主要还是汇集于周佩、君武这对姐弟之下。其中,成舟海、觉明和尚跟随周佩处理商、政两方面的事情,闻人不二、岳飞、王山月等人托庇于太子君武,双方不时互通有无,守望相助。

但在性情上,相对随性的君武与严谨死板的姐姐却颇有差异,双方虽然姐弟情深,但每每见面却免不了会挑刺斗嘴,产生分歧。主要是因为君武终究醉心格物,周佩斥其不务正业,而君武则认为姐姐越来越“顾全大局”,就要变得跟那些朝廷官员一般。故此,这几年来双方的见面,反倒渐渐的少起来。

眼下见面,两人一开始便都下意识的离开了可能争吵的话题,聊了一些家庭琐碎。过得片刻,君武才提起有关北面的事情:“……为四月的事情,王中其劾岳飞冒进,我就忍了,罚俸就是。越来越得寸进尺,是怎么回事。如果不是闹出这样的事情来,我也不想跑这一趟。父皇那样子……我实在是……”

他说起这事,便是一肚子火,女真人搜山捡海之时,父亲周雍只顾着逃跑,父子交流之后,军队对于父亲多少有些尊重,然而当天下稍稍稳定,这个皇帝永远是一副和稀泥、听大家讲话的温吞样,不管任何事情君武找过去,对方都表现出“你是我儿子”而不是“你有理”,就真让人有些愤懑了。

对于他的生气,周佩沉默片刻:“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是啊,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还能拿出来炫耀不成!?”

“准备还不够,没人想再把女真人招过来。”

“一仗不打,就能准备好了?”

“朝堂的意思……是要谨慎些,徐徐图之……”周佩说得,也有些轻。

君武便往旁边的茶几上锤了一下。

“当然,你既然过来了,他们也会让步的……”

“这个天下,这样子弄,终究还是没救……”君武咬牙切齿。

周佩摇了摇头,语气轻柔:“毕竟还未有站稳,这些时日以来,外间的样子看起来繁华,实则流民不断南下,我们还未曾守住局势。下方根子不稳,不是几句慷慨的话能解决的,朝堂中的大人们,也不是不想往北,但既然大势趋和,他们只能先维护住局面……”

“大势趋和……北面来的人,都想打回去,大势趋战才是真的,这么好的机会,没人要抓住……”

“女真人再来一次,江南全都要垮。君武,岳将军、韩将军他们,能给朝堂众人挡住女真一次的信心吗?我们至少要有可能挡住一次吧,怎么挡?让父皇再去海上?”

“世上的事,没有一定可能的。”君武看着面前的姐姐,但片刻之后,还是将目光挪开了,他知道自己该看的不是姐姐,周佩不过是将别人的理由稍作陈述而已,而在这其中,还有更多更复杂的、可说与不可说的理由在,两人其实都是心知肚明,不开口也都懂。

下午的院落,阳光已没有了正午那般的炽烈,房间里开始有了凉风,弟弟站起来,开始站在窗边看外间那明媚的荷塘,知了不停鸣叫。两人又随意地聊了几句,君武忽然说道:“……我收到了西北早些时候的消息。”

“我不想听。”周佩第一时间回答。

“打得太惨了。”君武扶着窗框,望着外头,低声说了一句。过得片刻,回头道,“我待会入宫,可能在宫中用膳。”

周佩点了点头:“晚上许府有宴,许夫人再三来请,我应承了过去。”

君武点头,沉默了片刻:“我先走了。”

“我送你。”

姐姐将弟弟送到了府门,临别时,周佩说了一句:“你既然过来了,父皇会应承你的。”

君武笑了笑:“只可惜,他不会应承往北打。”那笑容中有些讽刺,“……他害怕。”

周佩没有说话,几年前的搜山捡海,更远时女真人的摧枯拉朽,印在所有人的脑海里,而这段时间以来,岳飞、韩世忠、张浚、刘光世等一些将领一面练兵一面往秦淮以北的混乱区域挺近,也曾打过几仗,收复了几处州县,但每每有大战果时,朝堂中主和力量必然开始叫停,其核心原因,到底是什么呢……

……他害怕。

这是……无法在台面上言说的东西。

周雍可以没有原则地和稀泥,可以在台面上,帮着儿子或是女儿倒行逆施,然而究其根本,在他的内心深处,他是害怕的。女真人第三次南下时,他曾两度修书向金兀术求和,及至术列速突袭扬州,周雍未能等到儿子的抵达,终究还是先一步开船了。在内心的最深处,他终究不是一个坚强的皇帝,甚至连主见也并不多。

送走了弟弟,周佩一路走回到书房里,下午的风已经开始变得温和起来,她在桌前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伸出了手,打开了书桌最下方的一个抽屉,不少记录着情报讯息的纸片被她收在那里,她翻了一翻,这些情报天南海北,还未曾归档,有一份情报停在中间,她抽出来,抽了小半,又顿了顿。

那是不久前,从西北传回来的消息,她已经看过一遍了。放在这里,她不愿意给它做特殊的分类,此时,甚至抗拒着再看它一眼,那不是什么奇怪的情报,这几年里,类似的讯息常常的、常常的传来。

她坐在那儿,低下头来,闭着眼睛努力地使这一切的心情变得寻常。不久之后,周佩整理好心情,也整理好了这些情报,将它们放回抽屉。

不过是寻常的情报,这是寻常的一天,自己也并未想起什么极为特别的事情……这样的想法过后,她的注意力已经放在了现实之上,于是招呼了侍婢漪人,稍作打扮后上了马车出门。

公主府的车队驶过已被称为临安的原杭州街头,穿过密集的人流,去往此时的右相许梿的宅邸。许梿妻子的娘家乃是江南豪族,田土广大,族中出仕者众多,影响极深,与长公主周佩搭上关系后,请了多次,周佩才终于答应下来,参加许府的这次女眷聚会。

武建朔六年的夏末,包括杭州城在内的江南之地,正显出一片盎然的繁华生机来,甚至令人在恍然间觉得,中原的沦陷,是否有可能是一件好事?

许府之中,众多的官宦女眷,恭迎了长公主的到来。夕阳西下时,许府后院的香榭中,宴席开始了,对于周佩来说,这是再简单不过的应酬场景,她熟练地与周围的妇人交谈,表演时优雅而带着些许距离地观看,偶尔开口,引导一些宴席上的话题。在场的众多女子看着前方这不过二十五岁的一国公主,想要亲近,又都有着战战兢兢的敬畏。

眼前的这位,并非是那种不通俗务世事的皇室女子,她的手上,掌握着皇族的半个家,大部分时候,她的手段温柔,名义上不涉任何朝政之事,然而在先前两三年的各种饥荒、乱局中,长公主府的出手,也是有着相当多的凌厉例证的。

一群习惯着大门大户后院中的勾心斗角的贵妇人,面对着这样的女子,有着天然的弱势和憧憬。尽管也有不少人在暗中腹诽这位长公主在家中过于强势,甚至逼得驸马自暴自弃,在临安城内放浪形骸,然而当对方一直以来对这种传言毫不理睬时,她们对于周佩,也就更添了几分恐惧。

一个连家和名声都不太要的女子,真要发起飙来,有什么事情是她做不出的?

于是,腹诽也就仅止于腹诽了。

宴席间够筹交错,女子们谈些诗文、才子之事,谈起乐曲,随后也谈起月余之后七夕乞巧,能否请长公主一道的事情。周佩都得体地参与其中,宴席进行中,一位体弱的官员妇人还因为中暑而晕倒,周佩还过去看了看,雷厉风行地让人将女子扶去休息。

戌时方至,天刚刚的暗下来,宴席进行到大半,许府中的歌姬进行表演时,周佩坐在那儿,已经开始闲闲无事的神游天外了,无意间,她想起中午做的梦。

距离那场噩梦般的战乱,过去多久了呢?建朔三年的夏天,女真人于黄天荡渡江,如今是建朔六年。时间,在记忆中过去了很久。然而细细想来……也不过三年罢了。

三年啊……她看着这歌舞升平的景象,几乎有恍如隔世之感。

一名仆人从外头过来了,侍婢宫漪人见到,无声地走了过去,与那名仆人稍作交流,然后拿着东西回来。周佩看在眼里,一旁,那位许夫人陪着笑脸,向这边说话,周佩便也笑着回应,宫漪人悄悄地将一张纸条交过来。周佩一面说着话,一面看了一眼。

她的笑容无声消退,逐渐变得没有了表情。

那是谁也无法形容的空洞,出现在长公主的脸上,众人都在聆听她的说话——纵然没什么营养——但那说话声戛然而止了。她们看见,坐在那花榭最前方中央的位置上的周佩,缓缓地站了起来,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地看着左手上的纸条,右手轻轻地按在了桌面上。

没有人敢说话,那空洞的表情,也可能是冰冷、是恐怖,面前的这位长公主是指挥过人杀人,甚至是曾亲手杀过人的——她的身上没有气势可言,然而冰冷、排斥、不亲切等所有负面的感觉,还是第一次的,仿佛肆无忌惮地表露了出来——如果说那张纸条里是某些针对许家的消息,如果说她忽然要对许家开刀,那可能也没什么出奇的。

“公主……”宫漪人试图过来扶她,周佩的左手,轻轻地挥了挥,她听见她说了一声:“假的。”

一旁的许夫人也过来了,正开口询问,迎来的是周佩激烈而短促的一句:“走开!”这句话仿佛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许夫人心中悚然一惊,脸色煞白地止住步伐。

前方,那身躯晃了晃,她自己并没有感觉,那双眼睛大大地睁着,眼泪已经涌了出来,流得满脸都是,她往后退了一步,目光扫过前方,左手捏紧了纸条:“假的……”这声音没有很好地发出来,因为口中有鲜血流出来,她往后方的座位上倒下了。

三年了……

目光穿过香榭的上方,天空中,夜色正吞没最后的一缕晚霞,云是橙灰色的,缓缓飘过。三年了……黑色的东西落下来,被她压在心灵深处的讯息正在汹涌而来,刀枪剑戟、万人相敌,铁马冰河,那汹涌的呐喊与蔓延的鲜血,尸骨盈城、火海漫天,那巨人,以强悍与不屈的姿态握住砥砺的天穹与地辄……如同火山爆发一般,排山倒海的朝她眼前涌过来。

江南,普通的、而又炎热的一天,云霞悠悠。

周佩坐在椅子上……

最为巨大的梦魇,降临了……

看了看,这章八千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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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中求月票!!!第1174章 决裂(二)第440章 心战第一 兵败如山(下)第437章 日光倾城(下)第442章 求!月!票!!!!第270章 秋叶第831章 尘世秋风 人生落叶(下)第970章 狮岭前沿第1159章 第一一〇〇章 插曲(中)第992章 烈潮(四)第3章 诗与棋第837章 骨铮鸣 血燃烧(一)第92章 小婵(求月票)第34章 第一步(下)第260章 死给你看第957章 十年砥砺 风雪寒霜(七)第1117章 第一〇五八章 天下英雄会江宁(五第20章 忠臣第250章 沦陷后的杭州第301章 最怕神经病第1167章 第一一〇八章 大江歌罢掉头东(七第285章 晨雾第1038章 绵藏锦绣剑与刀(六)第333章 闹剧一出人伤心第812章 父亲匪号血手人屠(上)第1161章 第一一〇二章 大江歌罢掉头东(一第1014章 浪潮(中)第377章 风雨阳光 旅程琐事(上)第175章 圆锦儿(第一更)第30章 伽蓝雨(下)第1036章 绵藏锦绣剑与刀(四)第103章 苏檀儿的一天(下)第724章 琴音古旧 十面埋伏(五)第1047章 且听风吟(上)第1133章 第一〇七四章 蜉蝣哪堪比天地 万象第864章 第八〇五章 凛冬(七)第258章 突破口第81章 山居(求月票)第588章 过去的伤 未来的路(六千字大章)第771章 凛锋(完)第580章 宗师之会 吕梁巅峰(二)第419章 成舟海(月饼节快乐)第340章 暴雨(一)第990章 烈潮(中)第1058章 交织(上)第292章 惊神一刺第1093章 第一〇三四章 秋叶(上)第956章 十年砥砺 风雪寒霜(六)第468章 山洞无名 一夜秋凉第405章 永久保存的单章一个第62章 风雷疾舞(求月票)第909章 第八五〇章 滔天(一)第15章 推波助澜第133章 露台第236章 围城(三)第635章 第五九〇章 纵横铁骑 风雨长戈(四第370章 算计背后 螳螂捕蝉(上)第662章 超越刀锋(十二)第661章 超越刀锋(十一)1252.第1229章 盛夏(一)第287章 肃杀铁幕下的小事开端第1024章 四海翻腾 云水怒(九)第592章 风筝有风 海豚有海(八千字大章)第554章 吃面 玩笑第1049章 第九九〇章 且听风吟(下)第307章 冬第191章 再会(上)第1203章 汹涌的江河(下)第785章 风起云聚 天下泽州(五)更新啦!求三月保底月票!!!第538章 对了,推荐两本书。第602章 苍雷(二)第773章 悠悠天地 战争序曲(上)第111章 第一〇七章 添乱第937章 前夜(下)第926章 新皇 冠冕第68章 禁忌(求月票)第624章 第五八〇章 狂乱前兆 因果逆流(下第18章 气场第1047章 且听风吟(上)第1024章 四海翻腾 云水怒(九)第576章 重逢见面 开口何言(上)第237章 第二三〇章 围城(四)第519章 余辉散尽 古旧桥头第781章 风起云聚 天下泽州(一)第515章 余烬(七)第1081章 第一〇二二章 时代大潮 浩浩汤汤(第246章 回家的路(四)第867章 第八〇八章 建朔十年春(三)第38章 一夜鱼龙舞(三)第667章 惊蛰(二)第690章 第六四〇章 人归古渊 月上空山(下第314章 第三〇五章 雄关漫道 八百虎盟(七第1057章 风渐起时 风骤停时(下)第752章 几处早莺争暖树(下)第1053章 浮尘(下)第114章 第一一〇章 围城第50章 春光里第890章 掠地(二)第1154章 第一〇九五章 生与死的判决(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