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8章 无题(上)

第818章 无题(上)

“……先去幻想一个给自己的牢笼,我们正直、正义、聪明而且无私,遇上怎样的情况,必然会堕落……”房间里,宁毅摊了摊手,“有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我们不会屈服。坏人势大,我们不会屈服。有人跟你说,世界就是坏的,我们甚至会一个耳光打回去。但是,想象一下,你的亲族要吃要喝,要占……只是一点点的便宜,老丈人要当个小官,小舅子要经营个小生意,这样那样的人,要生存,你今天想吃外面的猪蹄,而在你身边,有无数的例子告诉你,其实伸手拿一点也没什么,因为上头要查起来其实很难……何先生,你家也出自大族,这些东西,想来是明白的。”

何文看着他,宁毅笑了笑:“这些绵绵密密的关系,是比生死更大的力量,但它真能打倒一个正直的人吗?不会!”

“路还是有的,如果我真将正直作为人生追求,我可以跟亲族反目,我可以压下私欲,我可以不通情理,我也可以规行矩步,难受是难受了一点。做不到吗?那可未必,儒学千年,能受得了这种憋闷的儒生,比比皆是,甚至于如果我们面对的只是这样的敌人,人们会将这种苦难视作崇高的一部分。看似艰难,实际上还是有一条窄路可以走,那真实的困难,肯定要比这个更加复杂……”

“所以我后来继续看,继续完善这些想法,追求一个把自己套进去,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幸免的循环。直到某一天,我发现一件事情,这件事情是一种客观的规则,那个时候,我差不多做成了这个循环。在这个道理里,我即便再正直再努力,也免不了要当贪官、坏人了……”

“什么道理?”何文开口。

宁毅神情平淡,偏了偏头:“世界上所有的变革,都是党同伐异。”

这句话令得何文沉默许久:“何以见得。”

“因为世界是人组成的。”宁毅笑了笑,目光复杂,“你当官,可以不跟家人来往,可以不收受贿赂,可以不卖任何人面子。那你要做一件事的时候,依靠谁,你要打坏人,衙役要帮你做事,你要做革新,上头要为你背书,下面要严格执行,执行不顺畅时,你要有值得信任的助手去惩罚他们。这个世界看起来复杂,可实际上,就是各种各样的较力,力量大的,打败力量小的。所谓邪不胜正,永远只是愚夫愚妇的美好愿望,推动的力量才是本质。邪胜正,是因为邪的力量胜了正的,正胜邪,很多人以为那是天意,不是的,一定是有人做了事情,并且集合了力量。”

“此事不敢苟同。”何文道,“官场之法,除党同伐异外,尚有制衡一说。”

“帝王术中是有这样的手段。”宁毅点头,“朝堂之上制衡两派三派,使他们互相猜忌,一方得益,即损一方,可是古往今来,我就没看见过真正清廉的皇族,皇帝或许无欲无求,但皇族本身必然是最大的利益团体,否则你以为他真能将各个派系玩弄鼓掌之中?”

何文想了想:“君子群而不党,小人党而不群。”

“也有这样的说法。”宁毅赞许地笑笑,“但这是个完美的状态,现状是,群而不党的君子,永远打不过党而不群的小人。为什么呢?君子群聚,是因为他们理念相同,小人结党,是因为利益相通,理念可以千奇百怪,今天群聚的君子,明天又会站在对立面上。小人们永远在一起,结成团体,互相配合,互相磨砺。何先生有没有看过流水线?经过半年一年磨合的工人,效率比乌合之众多出十倍有余。军纪森严的的军人,可以打败十倍未经磨合的莽汉,这里什么热血都没有用。”

宁毅顿了顿:“景翰十一年东,我在右相府,协助赈灾。灾区的大地主们已经拧成一股绳了,这是两百年来积累的世族力量,为了遏制他们,怎么办?将其他地方的地主、商人们用口号、用利益引入灾区,在这个过程里,右相府对许许多多的地方官府施压。最终,两边的地主都赚了一笔,但原本会出现的大规模土地兼并,被遏制得规模少了一些……这就是较力,没有力量,口号喊得再响也没有意义。有了力量,你高出人家多少,就拿走多少,你力量少多少,就丢掉多少,世界是公平公正的。”

“如果右相府本身没有力量,连这种合纵连横都根本做不出来。可是这种事情,跟君子们说一说怎么样?相府口中高喊赈灾,实际上是拿了钱的,跟着相府做事的人,实际上还是赚的,我们把人叫去灾区,说是赈灾,实际上就是卖粮,比平时卖的价格还高,怎么办?这是做好事吗?君子大概要乘桴浮于海了,死的人,心怀怨气的人,又要多出一个级数。”

宁毅将双手合在一起:“只有当正的力量确实压倒了邪的力量,邪不胜正,才会出现。党同而伐异,这就是一切变革的本质。你要做事,就要满足你的手下人,到头来,你的力量越来越大,你打败了坏人,你手下的需求,不能不给,此后,再加上各种各样的诱惑,不能推拒的亲族,你不免步步后退,最后终于退无可退。我就是这样变成贪官、坏人的,当然,经过了长期的观察和完善,在这个过程里,我看到了人的各种欲望、缺陷,看到了一些本质上的无可否认的东西……”

“所以宁先生被称为心魔?”

“所以我问你的弟子们。为何何先生这样的人,也无法走出儒家的圈子,如此出色的人,天下仅只一个?何文,秦嗣源,李频,尧祖年,左端佑……”宁毅笑了笑,“坦白说,我弑君,扬言要反儒,这里的年轻人,有很多对于儒学是充满轻视之心的,你们表现得越出色,越能向他们说明,他们面对的问题有多大。上千年来,各种出色的人都不得不走进的问题,凭一颗自大的心能够解决,那也真是开玩笑了……我希望他们能谦逊。”

“谦逊……”何文笑了,“宁先生既知这些问题千年无解,为何自己又如此自大,觉得全盘推翻就能建起新的架子来。你可知错了的后果。”

“太阳很好,何先生,出去走走吧。”下午的阳光自屋外射进来,宁毅摊了摊手,待到何文起身出门,才一边走一边说道:“我不知道自己的对不对,但我知道儒家的路已经错了,这就不得不改。”

两人走出房门,便见宁曦、闵初一等人就在不远处的走廊上朝这里张望。两人都有武艺,自然知道方才宁曦等一众孩子便在屋外偷听——他们上午被何文辩得哑口无言,下午便想听听宁毅如何找回场子,宁毅拍了拍宁曦的头:“回去将上午何先生说的东西录完。”打发他们回去。

何文看孩子进去了,方才道:“儒家或有问题,但路有何错,宁先生实在荒谬。”

两人一面说,一面离开了屋子,往外头的街道、田野散步过去,宁毅说道:“何先生上午讲了礼记中的礼运,说了孔子、老子,说了大同之世。何先生认为,孔子老子二人,是圣人,还是伟人?”

“至圣先师,自然是圣人。”

“我倒觉得该是伟人。”宁毅笑着摇头。

“那倒要问问,何谓圣人,何谓伟人。”

“圣人,天降之人,言出法随,万世之师,与我们是两个层次上的存在。他们说的话,便是真理,必然正确。而伟人,世界居于困境之中,不屈不饶,以智慧寻求出路,对这世道的发展有大贡献者,是为伟人。何先生,你真的相信,他们跟我们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宁毅说完,摇了摇头,“我不觉得,哪有什么神仙圣人,他们就是两个普通人而已,但无疑做了伟大的探索。”

这些事情对于何文来说,极不好回应,本想开口讽刺一句“你又如何能肯定”,终于也只是摇摇头,宁毅已经再度开口了:“老子孔子,居于战国、春秋时期,其时人们才从原始蒙昧的状态里出来,人与人开始交汇,思想开始碰撞,天下大乱了。那个时代,轮子都还造得不好,文字刚刚脱离甲骨,开始使用木简。对着这样的乱世,所有人都开始寻找一条道路,遂有百家争鸣,优胜劣汰。至于周朝、夏朝,再往前的上古之世,连文字记录都没有,人们处于乱世,幻想着过去一切都好。真的好不好,当然难说……”

“找路的过程里,老子和孔子自然是佼佼者。在这之前没有文字,甚至对于过去的传说都不尽不实,大家都在看这个世界,老子书道德五千言,今日何先生在课上也曾经提起,我也很喜欢。‘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何先生,可以看出,老子最为推崇的社会状态,或者说人之状态,是合乎大道的,不能合乎大道,于是求诸于德,失德后仁,失仁后义,义都没有了,只能求诸于礼,求诸于礼时,天下要大乱了。当时的礼,其实相当于我们现在的律法,礼是当做之事,义是你自己认同之事,何先生,这样粗解一下,可不可以?”

何文想想:“也能说通。”

“老子最大的贡献,在于他在一个几乎没有文化基础的社会上,说明白了什么是完美的社会。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与失道而后德这些,也可互相呼应,老子说了世间变坏的端倪,说了世道的层次,道德仁义礼,那时候的人愿意相信,远古时候,人们的生活是合于大道、无忧无虑的,当然,这些我们不与老子辩……”

宁毅笑了笑:“自道可道,到最后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道德五千言,论述的皆是世间的基本规律,它说了完美的状态,也说了每一个层级的状态,我们只要抵达了道,那么一切就都好了。可是,究竟如何抵达呢?如果说,真有某个上古之世,人们的生活都合于大道,那么理所当然,他们的所有行为,都将在大道的范围内,他们怎么可能损害了大道,而求诸于德?‘三王治世时,世间大道渐去,故不得不出以智慧’,大道渐去,大道为何会去,大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成?爬起来,然后又走了?”

“说这些没有别的意思。老子很了不起,他看到了完美,告诉了世间众人天地的基本原则,所以他是伟人。及至孔子,他找到了更细化的标准,和初步的方法,他告诉世人,我们要复周礼,君要有君的样子,臣要有臣的样子,父要有父的样子,子要有子的样子,只要做到了,世间自然运行圆满,他尊重道理,告诉人们要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他处处向大道学习,最终,年至七十,从心所欲而不逾矩。”

“当时的老师告诉你们要这样做,也说了基本的道理,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因为合乎大道。但如果你做不到,那是你的问题……孔子一生也没有达成他的理想抱负,我们只能想,他到七十岁,也许自我已经豁达了,他也是了不起的伟人。”

一行人穿过田野,走到河边,看见涛涛河水流过去,不远处的街市和远处的水车、作坊,都在传来世俗的声音。

“这也是宁先生你个人的推断。”

“是啊,只是我个人的推断,何先生参考就行。”宁毅并不在意他的应对,偏了偏头,“失义而后礼,老子、孔子所在的世道,已经失义而后礼了,如何由礼反推至义?大家想了各种办法,及至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一条窄路出来了,它融合了多家所长,可以在政治上运作起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个很好用啊,孔子说这句话,是要各人有各人的样子,国家说这个话,臣要像臣,子要像子,这都可以由人监督,君要有君的样子,谁来监督?上层有了更多的腾挪空间,下层,我们有了管束它的口号和纲领,这是圣人之言,你们不懂,没有关系,但我们是根据圣人之言来教导你的,你们照做就行了。”

“老子将完美状态描绘得再好,不得不面对社会实际上已经求诸于礼的事实,孔孟之后的每一代儒生,想要教化世人,不得不面对实际上教化的力量无法普及的现实,现实一定要过去,不能稍不顺遂就乘桴浮于海,那么……你们不懂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们只要这样做就行了,一代一代的儒家进步,给下层的普通人,定下了各种各样的规条,规条越来越细,到底算不算进步呢?按照权宜之计来说,好像也是的。”

宁毅笑着摇头:“及至现在,老秦死之前,注解四书,他根据他看社会的经验,寻找到了更加细化的规律。根据这时间和谐的大道理,讲清楚了各个方面的、需要优化的细节。这些道理都是宝贵的,它可以让社会更好,但是它面对的是跟大部分人都不可能说清楚的现状,那怎么办?先让他们去做啊,何先生,儒学越发展,对下层的管理和要求,只会越来越严格。老秦死之前,说引人欲,趋天理。他将道理说清楚了,你感同身受,这样去做,自然就趋近天理。可是如果说不清楚,最后也只会变成存天理、灭人欲,不能以理服之,那就强来吧。”

“我看那也没什么不好的。”何文道。

“然则这一过程,实则是在阉割人的血性。”

“读书人自然是越来越多,明理之人,也会越来越多。”何文道,“若是放开对普通人的强来,再没有了礼法的规规条条,私欲横行,世道立刻就会乱起来,儒学的徐徐图之,焉知不是正途?”

“自然是一种想法。”两人沿着河岸前行,宁毅笑道,“老子、孔孟在千余年前,想清楚了一件事情,就是人的精神世界要达到完美的状态,与物质实际上没有大的牵连,甚至于物质会对人的圆满造成影响。这一两千年,儒学、佛道在修人心的过程上,最终其实都追求弃物欲,社会如何运作,最终的目的,也无非是让人的心灵圆融,所以后来,儒学摒弃奇巧淫技,怕私欲乱人心。但是……何先生,你没有私欲吗?”

“我的境界自然不够。”

“我也有,老秦也有。”宁毅道,“真正面对私欲的智慧,不是灭杀它,而是正视它,甚至于驾驭它。何先生,我是一个可以极为奢侈,讲究享受的人,但我也可以对其无动于衷,因为我知道我的私欲是如何运作的,我可以用理智来驾驭它。在商要贪婪,它可以促进经济的发展,可以促使许多新发明的出现,偷懒的心思可以让我们不断寻求工作中的效率和方法,想要买个好东西,可以使我们努力进取,喜欢一个美丽女子,可以促使我们成为一个优秀的人,怕死的心理,也可以促使我们明白生命的重量。一个真正智慧的人,要透彻私欲,驾驭私欲,而不可能是灭杀私欲。”

“可这也是儒学的最高境界。”

“然而路子错了。”宁毅摇头,看着前方的镇子:“在整个社会的底层压制私欲,讲求严格的礼法,对于贪婪、革新的打压自然会越来越厉害。一个国家建立,我们进入这个体系,不得不结党营私,人的积累,导致世家大族的出现,无论如何去遏制,不断的制衡,这个过程依然不可逆转,因为遏制的过程,实际上就是培养新利益族群的过程。两三百年的时间,矛盾越来越多,世家权力越来越凝固,对于底层的阉割,越来越甚。国家灭亡,进入下一次的循环,儒术的研究者们吸取上一次的经验,世家大族再一次的出现,你觉得进步的会是打散世家大族的方法,还是为了压制民怨而阉割底层民众的手法?”

“我觉得是后者。”宁毅道,“儒学这个轮子,已经不可逆地往这个方向滚过去了。我们找一条路,当然要确定,它最终是能到达完美结果的,如果你一时权宜,到最后把权宜当成了目的,那还玩什么。再者,天地间格物有客观规律,我的热气球已经上天了,铁炮出来了,这些规律,你不发展,几百年后,自然有外族拼命发展,开着足以飞天遁地的器械,推着可以开山崩城的大炮来敲你的门。”

“宁先生既然做出来了,异日后人又如何会丢弃。”

“因为儒学求圆融稳定,格物是绝不圆融稳定的,想要偷懒,想要进取,物欲横流才能促进它的发展。我死了,你们一定会砸了它。”

宁毅站在河堤上看船,看镇子里的热闹,双手插在腰上:“砸儒学,是因为我已经看不到它的未来了,但是,何先生,说说我幻想的未来吧。我希望将来,我们眼前的这些人,都能知道世界运作的基本规律,他们都能读书,懂理,最终成为君子之人,为自己的未来负责……”

“如你所说,这一千余年来,那些聪明人都在干什么?”何文讽刺道。

“我们先前说到君子群而不党的事情。”河上的风吹过来,宁毅稍稍偏了偏头,“老秦死的时候,有很多罪名,有很多是真的,至少结党营私一定是真的。那个时候,靠在右相府下头吃饭的人实在不少,老秦尽量使利益的往来走在正路上,可是想要干干净净,怎么可能,我手上也有过很多人的血,我们尽量动之以情,可如果纯粹当君子,那就什么事情都做不到。你可能觉得,我们做了好事,老百姓是支持我们的,实际上不是,老百姓是一种只要听见一点点坏处,就会处死对方的人,老秦后来被游街,被泼粪,如果从纯粹的好人标准上来说,刚直不阿,不存任何私欲,手段都光明正大——他真是罪有应得。”

“宁先生竟然怨百姓?”

“我不怨百姓,但我将他们当成客观的规律来分析。”宁毅道,“古往今来,政治的系统通常是这样:有少数上层的人,试图解决迫在眉睫的社会问题,有的解决了,有些想解决都无法成功,在这个过程里,其它的没有被上层主要关注的问题,一直在固化,不断积累负的因。国家不断循环,负的因越来越多,你进入体系,无能为力,你下头的人要吃饭,要买衣服,要好一点点,再好一点点,你的这个利益集团,或许可以解决下头的一些小问题,但在总体上,仍然会处于负因的增长之中。因为利益集团形成和凝固的过程,本身就是矛盾堆积的过程。”

“这个过程里,小的利益集团要维护自己的生计,大的利益集团要与其他的利益集团抗衡,到了皇帝或者宰相,有些有抱负,试图化解这些固化的利益集团,最有效的,是求诸于一个新的系统,这就是变法。成功者甚少,就算成功了的,变法者也往往死无葬身之地。每一代的权力上层、有识之士,想要努力地将不断凝固的利益集团打散,他们却永远敌不过对方因利益而凝固的速度。”

“似何先生这样的有识之士,大概是幻想着有一天,儒学发展到有识之士够多,因而打破这个循环吧。可是,只要变革的规则不变,想要变革,就必定得积累另一个利益集团,那这个循环就永无止境。”

“如果将这个当成数学计算,我想,可不可以引入另一个以前从来未曾引入的因子,让他们自然而然的化解社会的负因,这个最终也只能落在这些普通人身上。”宁毅笑了笑,“当然先得读书。”

“宁先生建立这些造纸作坊,研究的格物,确实是千古壮举,将来若真能令天下人皆有书读,实乃可与圣人比肩的功勋,然而在此之外,我不能理解。”

“我可以打个比方,何先生你就明白了。”宁毅指着远处的一排排水车,“譬如说,那些造纸作坊,何先生很熟悉了。”

何文点头:“这些东西,日日在心头记着,若然可以,恨不能装进包袱里带走。”

“造纸有很大的污染,何先生可曾看过那些造纸作坊的排水口?我们砍了几座山的木头造纸,排水口那边已经被污了,水不能喝,有时候还会有死鱼。”宁毅看着何文,“有一天,这条河边处处都有排污的造纸作坊,乃至于整个天下,都有造纸作坊,所有的水,都被污染,鱼到处都在死,人喝了水,也开始生病……”

“岂会如此!”何文沉声低喝。

“你就当我打个比方。”宁毅笑着,“有一天,它的污染这么大了,但是这些厂子,是这个国家的命脉。民众过来抗议,你是官府小吏,如何向民众说明问题?”

何文皱着眉头,想了许久:“自当如实告知,详细说明缘由……”

“那你的上司就要骂你了,甚至要处理你!人民是单纯的,只要知道是这些厂的原因,他们立即就会开始向这些厂施压,要求立即关停,国家已经开始准备处理办法,但需要时间,如果你坦白了,人民立刻就会开始仇视这些厂,那么,暂时不处理这些厂的衙门,自然也成了贪官污吏的巢穴,若是有一天有人甚至喝水死了,民众上街、哗变就迫在眉睫。到最后一发不可收拾,你罪莫大焉。”

“……那便只能欺瞒。”

“是啊,我们知道民众是如此的单纯,我们会告诉它,死人是因为其它的一些原因,水污染并不严重,朝廷已经在处理,大家要共体时艰。然后朝廷迫使这些命脉速速整改,在民怨沸腾前,让这些工厂速速脱身。我们当然知道说真话是好事,但面对这样的民众,说真话却只能让结果一发不可收拾,具体是谁的错无从追究,但除非承认这样的规律,否则你如何能找到改变的可能。”

宁毅看着那些水车:“又譬如,我早先看见这造纸作坊的河道有污染,我站出来跟人说,这样的厂,将来要出大事。这个时候,造纸作坊已经是利国利民的大事,我们不允许任何说它不好的言论出现,我们跟群众说,这个家伙,是金国派来的坏人,想要捣乱。民众一听我是个坏人,当然先打倒我,至于我说将来会出问题有没有道理,就没人关注了,再如果,我说这些厂会出问题,是因为我发明了相对更好的造纸方法,我想要赚一笔,民众一看我是为了钱,当然会再次开始抨击我……这一些,都是普通民众的客观属性。”

“面对有这种客观属性,好恶单纯的民众,如果有一天,我们衙门的衙役做错了事情,不小心死了人。你我是衙门中的小吏,我们如果立刻坦白,我们的衙役有问题,会出什么事情?如果有可能,我们首先开始抹黑这个死了的人,希望事情能够就此过去。因为我们了解民众的心性,他们如果看到一个衙役有问题,可能会觉得整个衙门都有问题,他们认识事情的过程不是具体的,而是混沌的,不是讲理的,而是讲情的……在这个阶段,他们对于国家,几乎没有意义。”

“但如果有一天,他们进步了,怎么样?”宁毅目光柔和:“如果我们的民众开始懂得逻辑和道理,他们知道,世事最好是中庸,他们能够就事论事,能够分析事物而不被欺骗。当我们面对这样的民众,有人说,这个纸厂将来会有问题,我们抹黑他,但即便他是坏人,这个人说的,纸厂的问题是否有可能呢?那个时候,我们还会试图用抹黑人来解决问题吗?如果民众不会因为一个衙役而觉得所有衙役都是坏蛋,而且他们不好被欺骗,即便我们说死的这个人有问题,他们同样会关注到衙役的问题,那我们还会不会在第一时间以死者的问题来带过衙役的问题呢?”

“朝廷的机关,会出现敷衍塞责的现象。就好像老子说了怎样才能完美,但下至个人,我们只是普普通通的人而已,每天处理几十件事情,上司要查问,朝廷要求不出问题,那么,衙门的公人处理问题的原则,将会是选择最简单实惠的方法,交待过去就行了,这个现象并不容易改变。如果人民开始变得懂理,这个敷衍的成本就会不断增大,这个时候,由于人们并不偏激,他们反而会选择坦白。懂理的民众,会成为一个吸收负因的垫子,反哺朝廷,主动化解社会的利益凝固,这个过程,是所谓民能自主,也是君子群而不党的真意。”

“要达到这一点,当然不容易。你说我埋怨民众,我只是期待,他们某一天能够明白自己处于怎样的社会上,所有的变革,都是党同伐异。老秦是一个利益集团,那些固化的地主、蔡京他们,也是利益集团,如果说有什么不同,蔡京这些人拿走百分之九十的利益,给予百分之十给民众,老秦,也许拿走了百分之八十,给了百分之二十,民众想要一个给他们百分之百利益的大好人,那么只有一种办法可能达到。”

“我们先看清楚给我们百分之二十的那个,支持他,让他取代百分之十,我们多拿了百分之十。然后或许有愿意给我们百分之二十五的,我们支持它,取代前者,然后也许还会有愿意给我们百分之三十的出现,以此类推。在这个过程里,也会有只愿意给我们百分之二十的回来,对人进行欺骗,人有义务看清它,抵制它。世界只能在一个个利益集团的转变中变革,如果我们一开始就要一个百分百的好人,那么,看错了世界的规律,所有选择,对错都只能随缘,这些选择,也就毫无意义了。”

“在这个过程里,涉及很多专业的知识,民众或许有一天会懂理,但绝对不可能做到以一己之力看懂所有东西。这个时候,他需要值得信任的专业人士,参考他们的说法,这些专业人士,他们能够知道自己在做重要的事情,能够为自己的知识而自豪,为求真理,他们可以穷尽一生,甚至可以面对强权,触柱而死,如此一来,他们能得人民的信任。这叫做文化自尊体系。”

“民众能懂理,社会能有文化自尊,有此二者,方能形成民主的核心,社会方能循环往复,不再衰竭。”宁毅望向何文:“这也是我不为难你们的原因。”

“……怕你达不到。”何文看了片刻,平静地说。

”那便先读书。”宁毅笑笑,“再考试。“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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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新时代第59章 身后 眼前第575章 如真如幻 假想之敌(下)第1093章 第一〇三四章 秋叶(上)第991章 烈潮(三)第1015章 浪潮(下)第253章 二人的孤岛第353章 第三四〇章 狼第874章 声 声 慢(三)第73章 吕梁(求月票)第425章 第四〇五章 屏息等待(下)第673章 十四年春雨(上)第40章 一夜鱼龙舞(五)第1216章 阴燃(六)第262章 立场537.第537章 第五八章 雷霆第15章 推波助澜第719章 敌人们 家人们(下)第491章 霸刀再现 求援京师第83章 他山之石(下)第793章 天地不仁 万物有灵(下)第534章 第五〇五章 铁蹄踏碎千般业第1092章 第一〇三三章 捭阖(下)第279章 第二七〇章 夜凉第806章 明月新骨城池畔 夜鸦故旧老桥头(中第347章 暴雨(六)第894章 掠地(六)第618章 人间事 祭魂酒(上)第1008章 有形诸象纷飞远 无声巨梦卷红尘(第804章 风急火烈 再见江湖(下)第178章 疑惑 秘闻1272.第1248章 惑(下)第809章 第七五〇章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第145章 第一四〇章 各自开心第1055章 孩童与老人(下)第943章 业火煎熬 风雪低咆(下)第340章 暴雨(一)第195章 小宁与宁立恒第945章 狂兽(中)第23章 秋末冬初(下)第296章 同志 家人第726章 侵略如火!第626章 泽国江山入战图(一)第882章 焚风(三)第523章 光阴之重第1129章 第一〇七〇章 蜉蝣哪堪比天地 万象第35章 年节琐事第681章 一腔热血,半缕忠魂,说与野狗听(第447章 人心如晦 月光坛城(二)第23章 秋末冬初(下)第783章 风起云聚 天下泽州(三)第643章 凝冬雪海 生死巨轮(七)第886章 焚风(七)1259.第1235章 盛夏(七)第815章 春天与泥沼(上)第398章 风起 云聚第261章 要有信仰第378章 风雨阳光 旅程琐事(下)第57章 震慑(中)第289章 第二八〇章 冰冷第1088章 第一〇二九章 立论(下)第1026章 弥散人间光与雾(一)第1083章 第一〇二四章 时代大潮 浩浩汤汤(第240章 英雄多故谋夫病(上)第522章 人生逆旅 举步难回第318章 2012及小结第54章 关于香蕉 关于《赘婿》(请读者都能第588章 过去的伤 未来的路(六千字大章)第597章 月初,求月票。第184章 勾勒(下)第432章 恶念东升(六)第1171章 苦难的尘世(上)第1058章 交织(上)第747章 爱和平 不要战争(中)第184章 勾勒(下)第1183章 决裂(十)第550章 龙抬头第41章 一夜鱼龙舞(六)第978章 战战兢兢 注视深渊537.第537章 第五八章 雷霆第458章 噩梦终末 冰凉一叹(上)第408章 缘起 杀念第128章 煮酒第940章 凶刃(下)第769章 第七一〇章 凛锋(四)1270.第1246章 影(下)第368章 人生路窄 所谓缘分第1200章 第一一四〇章 雪夜第1219章 大风(一)第1122章 第一〇六三章 秋风杀满月 天地寓人第662章 超越刀锋(十二)第1121章 第一〇六二章 秋风杀满月 天地寓人第436章 日光倾城(上)第266章 无趣之人第608章 天外孤鸿 刹那光火(下)第220章 灾变(一)第1042章 小间谍龙傲天第857章 天地风雨 无梦人间第143章 敌手的面目第512章 余烬(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