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节 景山

“门主,袁世凯传来消息,说是南军一直未曾出城接战,只是凭坚城用大炮。因着火器犀利,准头又足,加上武胜关天险难攻,北洋新军伤亡厉害,重赏之下,也不愿再战……”

“嗯!”

“主子,山东孙宝琦取消了独立,通电说仍旧服从我大清的命令,一切唯朝廷的旨意行事……”

“知道了。”

“大人,江宁将军铁良急报,东南乱党势大,他一人抵挡不住,乱党昨日已经陷了南京城!”

“那朱崇祯在石家庄露一次面,之后便没了消息,带着一个断了腿的吴禄贞,他去了哪里,查到了吗?”

“这……前些日子,曹锟领着北洋新军第三镇在石家庄和朱崇祯交了手,不过只打了一天,那朱崇祯就不知了去向。曹锟来电,说是晋军退回了娘子关,奴才想,那朱崇祯或许也入了山西吧。”

“哼!下去吧。”

“主子,滦州的张绍曾已经被袁世凯用计逼走,奉天的蓝天蔚也被赵尔巽逼走了,如今直隶与东北都已经……”

“门主,”一个声音急喘着气,“门主,俄国人派兵进了外蒙,外蒙活佛哲步尊丹巴宣称脱离大清,要建大蒙古国!”

“砰!”载泓扬手便将茶杯砸在地上,摔个粉碎,怒骂道:“狼子野心!”

王士珍见这一早的消息也处理的差不多了,便挥了挥手,让下面的人都退了出去,尔后他小心的劝道:“主子,昨儿刚刚落了一场雪,外面景色不错,主子也在这屋里闷了许久了,不如出去走走,静一静心。”

载泓仿佛没有听见,只是气鼓鼓的看着脚下的碎瓷,好一会儿,才忽然叹了口气,起身披衣,慢慢向门外走去,王士珍挥了挥手,想叫几个宫女跟着,但载泓摇了摇头,只一个人渐渐行进了茫茫的天地之间。

这四九城,的确是刚落过一场雪,入冬的第一场雪。只是那雪虽纷纷扬扬的飘荡了一夜,其实落得倒并不十分的厚实,踩在脚下,只不过才刚刚漫过靴面。但这便已经足够,足够将天地之间所有的颜色遮去,唯独余下这扑进双眸的冰雪之色。

载泓信步向前走着,不过十数步,却忽然听见远处传过来淙淙琴声,先是钟乳滴石,清幽旷远;忽而滴水成溪,涓涓而流;载泓本是满怀心事,但听到这琴声,便忽觉天地一寂,心神一宽。

案牍劳形,不知不觉之间,便往去一月有余。这一双手,倒是掌兴废存亡之日多,抚琴抒怀之时,却是越发的少了。

溯着那琴声,载泓便向源头行去。恍然间,却是到了景山的万春亭,却见一个朱衣的少年,正在那里弄琴,淙淙琴声流韵,原是此处涌出。

听到脚步之声,那少年并不稍停,不过略略抬头,看到载泓,却只是微微一笑,映着这满山雪色,青青松柏,倒别有一番冬季难有的清秀。

这人,载泓却是不识。因琴知人,她倒也知这朱衣少年胸怀磊落,非是一般蝇营之徒。载泓驻足一旁,留神听那琴声,眼睛却放眼望去,看向这混沌的四九城,远远地,似乎也能感受到,这天地山川之间绵延而来的历史长流,与那尘世中不断不绝的一丝生气。

也许是因为载泓的到来,扰了兴致,那朱衣少年又续续弹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止住琴弦,让这天地间的静寂之气,又重新蔓延了开来。

“你是哪家的少年?怎么会出现在这景山之上?”载泓清清的问道。

谁想那少年答的却是甚奇,只是长吟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原来是纳兰家的,难怪琴声天然,率性自在。”

“能说出这番话,姐姐看来也是通晓琴音之人,”朱衣少年笑道,“不知你可识得我手中的琴吗?”

载泓闻言转身,拿眼望去,那少年摊开手臂,将琴完全现出,载泓只看了一眼,便惊道:“这是绕梁之琴?”

朱衣少年哈哈大笑,“姐姐果然是个懂琴之人。今日倒是来的值了!”

“这绕梁琴,传言早就湮没无踪,你却是从何处得来?”载泓心中好奇,不禁问道。

“说来无奇,不过是少年时的一桩际遇罢了。”朱衣少年淡淡说道。

载泓见少年不愿细说,也便不再追问,略停了一下,转身便欲下山。不料想那少年突然问道:“我听传言,此山便是当年明思宗朱由检自缢身亡的煤山。可我寻遍全山,并不见有铁链锁着的罪槐,不知道姐姐可知道那罪槐现在何处?可还在这人世吗?”

这话突如其来,却将载泓问的一惊,她回转身来,冷眼看着那少年,声音顿时有些厉色,“你寻罪槐作甚?”

“无他,只是如今正当国事纷乱之秋,见眼前之事,颇像当年,所以过来感怀一下罢了。姐姐莫要误会。”

这话却直直的探到载泓的心中,她通略经史,自然知道这少年所言为何。不错,眼前这中华大地上的乱象,的确是有几分当年明亡之时的模样,不,只怕是比当时更有不如。相同的,是那异族盘踞满蒙,日侵月逼,自北方袭来;相同的,是皇族糜烂,再无当日血性骨气;更甚的,却是汉人士族已经离心,纷纷自立,脱离朝廷。更甚的,却是这片国土之上,无数通衢要冲,已经是他国异族的领地。想那明末崇祯之时,国内士族仍旧凝聚之日,李闯就敢发檄文,称“嗟尔明朝,气数已尽!”,那么方今如此之世,这大清,如何还不算是气数已尽?

恰眼前飞鸟绝迹,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这大清,成也寡妇弱君,失也寡妇弱君。这老天,最喜轮回,却是恁的喜欢逗弄于人。载泓这般想着,胸中血气便一阵翻滚,张嘴便欲呕吐。

那朱衣少年见状,急伸手在空中虚点几下,助载泓平复血气,又随手划过琴弦,一阵清新普善之音袅袅而出,顿时将载泓胸中的一股闷气,化去无踪。

载泓手抚胸口,长叹了一口气,“走吧,我带你去看看,也许过不了多少时日,那便是我的埋骨之处了。”

说罢,载泓前面带路,便向那罪槐之处行去。其实罪槐所在之地,离这万春亭并不远,统共也不过数十步而已。那朱衣少年见载泓在一棵槐树下停住,叉手呆呆的看着,不禁有些迟疑,他思之再三,还是问道:“我听风言说,这罪槐之上,是有铁链缠身,这棵老槐虽然风致颇像,但……”

载泓不等少年说完,便低声说道:“当年庚子变乱之时,八国联军进了北京,法国人抢先进了这景山,就把锁链也一块掠走了。”

“又是法国人,”那朱衣少年有些气愤,“这法国人也忒的没见过世面,竟连一根缠树的锁链都要劫掠,真是乡野的暴发田户一般!”

“便是这等乡野匹夫,我中华如今竟也匹敌不过。”载泓心中悲伤万分,这大清国,现在哪里还有半分的脸面?到如今,只不过是一个任人赏玩的笼中鸟罢了,洋人喜欢站在一处远远的赏玩,有实力的疆臣,喜欢远远供着这个表面的体制;但许许多多爱面子的国人,却是恨不得一脚将它踩个粉碎。

这时,虚空中却又飞扬起无数冰晶雪魄,纷纷扰扰,忽起忽落,倏忽间便天地充塞,浑然一白。

载泓正自发呆,却见一旁朱丘已经摆出几样果品,恭恭敬敬放在树下的石栏之上,然后取出一小坛子酒并几个酒杯,一次摆开,酒杯满上,自己端起一杯,冲着那罪槐敬道:“非是亡国之君,却逢亡国之世,此时也;命也;运也。悲喜无路,但一番心血明月知!”

“无知后人到此,暂凭杯酒相祭。尚飨!”

说罢,那朱衣少年便将手中杯酒倾洒于地,眼眸呆呆的看着那棵沧桑无语的古槐,不知道心中在想些什么,只是忽然之间,两行泪便渐渐自眸中涌出,寥落在尘。

“非是亡国之君,却逢亡国之世……”载泓喃喃的念着这两句话,似是有些痴了,“想不到我载泓苦心经营这十数年,也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到头来,却连一个空欢喜都没有……”

那朱衣少年本自出神,耳畔忽然听到“我载泓”三字,猛的转过头来,冲载泓惊疑的问道:“你是载泓,爱新觉罗•载泓?你…你居然是个女子?”

这话也将载泓问的一惊,“你是谁?你不是纳兰氏的子孙?”

朱衣少年也被问的一呆,尔后便哈哈笑了起来,一会儿,忽正颜对载泓说道:“十年之前的越州故人,君已不识了吗?”

原来眼前的这朱衣少年,便是朱氏少年,便是那越州长夜的朱丘,便是那译书的朱方生,便是那掀动南国变乱的朱崇祯。原来,这一切的汇聚,便是眼前的这个朱衣少年了。

载泓抬眼看了看朱丘,也是不禁一乐,忽然想起刚才朱丘念得那句词来:“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你来祭奠朱由检?”

“我来看看这故城,看看这三百年前的朱氏故居。”

“哦?”载泓轻轻一笑,“怎么,如今想试试住在这里的滋味吗?”

“你爱新觉罗做了这么久的秦哀公,如今,也是该将这万里河山还于我汉家子孙了。”

载泓摇摇头,伸手出去,接住两三朵悄悄飘落的六角冰凌,看着她们在手中慢慢消逝,只淡淡的说了一句:“后日便是决战之日了吧?有什么,到时候再说吧。”

朱丘侧头看着载泓,也是轻轻一笑,“不错,这一场雪落尽之后,便是决战之期了。到时候,成王败寇,的确要简单的多。”

说罢,他便一纵身跃下山去,凌空中转身过来,冲那载泓说道:“雪尽之日,紫禁之巅,我与你,再一决这河山所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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