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升潮涨之间,时间总是快得人毫无知觉,距离开学已经有一个星期了。一个星期的时间,王昊假肢的事情也还是没有考虑好,主要原因在于成夏对假肢公司和装配的事一窍不通,王昊也是半斤八两。然而即使他们都对这事很陌生,他们也是知道这会花费不少钱的,作为一个没有社保没有工伤保险的病人,这种花费每多一样都是一种负担。
唯一能被称为好消息就是成夏查完资料以后,发现被定为五级工伤是可以保留与用人单位的劳动关系的,即使王昊已经无法参与工作了,也可以每月拿一定数额的伤残津贴,只是看着雇人的工地那边完全没有提出这个的意思,成夏也明白要拿到津贴恐怕很困难。
“……贫困生补助申请……”讲台上是老师在借着自习课的时间通知事情。
成夏把撑着下巴的手放了下来,转着的笔杆也停了。
他想着,也许,自己应该去申请一个?
其实这个补助从小学开始就有了,只是成夏一直觉得自己有母亲留下的存款,生活还是可以的,再加上自尊心作祟,就一直没有去申请过。
贫困生——只要傻子就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这个年代大家经常提倡人人平等,但是家里经济条件不好的人在直面自己和他人的差距时多少都会窘迫,更别提不懂多少平等自由的大道理,只知道“别人买得起的东西我买不起”的小孩子了。要先去老师那里要一份贫困生补助申请表,然后填完以后由老师在班会课上读出来确认,最后申请成功再贴在学校告示栏上——哪怕根本没有多少人会特意去看那个贫困生名单,可当事人路过告示栏时总会觉得别扭,一分一秒都不想在哪里呆,更是生怕与自己同行的人会看到自己被高高挂在榜上的名字。
不用旁人多说什么,成夏自己可笑的自尊心就能让他一直抗拒这个补助。
放了学,成夏直奔医院。医院和学校离得很近,走路只要二十分钟就能到,和在家里上学时单程也要一个多两个小时相比好多了,所以他也就每天带了换洗衣服呆在医院,只有周末才回一趟家。
到了医院以后,成夏又去办公室向医生借了电脑开始查初中贫困生补助金额,结果一圈下来,发现一年也只有一千多。
和王昊这段时间流水一样的医疗消费相比,一年一千多简直少得可以当做没有。
可是对于在校学生来说一千多就不止这样了。九中的食堂菜价都很实惠,饭汤免费,素菜一两块钱,荤菜也在四块钱之内,一个月省着花可以只用两百多,一千多相当于四五个月的饭钱。
这个诱惑力还是相当大的,成夏看完了后拿起草稿纸,看着上面一串串的数字,强迫自己认真地一遍遍地计算着饭钱,最终扔掉了纠结决定了去申请补助——脸皮这玩意儿是个好东西,但也只有吃穿不愁的人才有资格享用。
接下来的两天都是周末,成夏在周五晚上就高效率地搞定了所有的作业,想用这两天去找王昊的工头,去跟他们商量伤残津贴的事。
周六上午,成夏问好了王昊工地的地点就出门了,然而意料之中的,根本就没有多少用。
工地那边连上头的管理人也没有派出来一个,只是通过工头的手机跟他谈了一场,大概意思就是公司已经一次性赔偿过了,也已经把赔偿金还清了,伤残津贴已经不需要再出了。
“可是公司本来要给的就是伤残津贴,一次性赔偿金是由工人方面提出才可行的。而且你们的赔偿金数量也没有达到要求……”
“小朋友,话不是这么说的。”电话那边用着哄小孩的语气漫不经心说道,“你还小,不懂这些事。我们这边已经给过你爸爸钱了,再向我们这边拿钱是很不好的行为啊。你爸爸让你来找我们的吗?你回去跟他好好说说……”
“不是。”成夏缓了一下心里升起来的火气,语气生硬了起来,“是我自己来问的,我已经查过了,你们给的赔偿金的确少付了……”
“小朋友,你是到哪里查的呢?不会是去网上随便搜了一下就过来了吧?现在网络发达了,你们这些小孩子都喜欢信网上的东西。可是社会里面不是说什么就是什么的。”电话那的声音飘忽起来,然后突然掐断了话题,“有什么问题让你爸爸找我吧。小孩子不要掺和大人的事。”
然后电话就被挂断了,成夏握着工头的手机,听着对面嘟嘟嘟的声响满腔火气没处发,只能对着手机干瞪眼。
工头在门口听了半天,摇了摇头,走进屋里拿走了手机,对成夏说:“跟你说过不行了,这种事你还是找家里的大人来吧。”
他随手按弄了几下手机说:“早跟你说过不行了,这下借你打了个电话,我自个怕是要挨骂……”说完,他就拍着成夏的肩膀,把他带出门外一路送他出了工地。
白忙了一个上午,成夏一回到医院就飞快冲了个凉水澡,洗洗满身的汗也降降火气。
照例打了饭在病房里解决了温饱问题后,成夏就继续去缠着那个管理人了。
那些补偿金要是能给要回来,绝对是很大的一笔进账,幸好自己把那个管理人的电话号码记下来了。
成夏一次电话不成功,就再接再厉拨第二次,一个下午,那边的管理人说什么小孩子不懂,什么公司这边已经付清赔偿的扯皮话都不顶用了,反正成夏就揪着赔偿金不够的话头死劲儿说。
成夏在走廊讲着电话,站累了就开门,进病房:“……网上的东西到底靠不靠谱另论,至少我知道国家法定的《工伤保险条例》比你们瞎扯的玩意儿靠谱!”
王昊在病床上神色诡异地看了他一眼,这话里话外透着十二分嘲讽的语气好像和他吵架的时候很常听到。
耳边又听到熟悉嘟嘟声的成夏一点也不慌,闲闲地喝了口水润嗓子,又顺手把自己中午换下的脏衣服洗了再挂起来晾着,然后又向同病房的一个阿姨借了手机继续拨电话。
……然后惊讶地发现打不通了??
成夏不信邪又打了一次,耳边又是查无此号的机械女音。
今天电话那头的倒霉管理人被成夏骚扰了一下午,只要听到成夏打进来一个电话就拉黑一个,然而人在医院可以借无数电话的成夏无所畏惧,把座机手机全借了一遍还没完,那头的管理人先撑不住了,开启了陌生来电拦截,终于清静了。
管理人清静了的同时,成夏也彻底没招了,难道要去工地蹲点跟踪到他家吗?
成夏丧气地把手机还了回去,小声嘟囔着:“早知道分时间来不逼那么狠了。”
唉,第一次催债没经验。
这下完全闲了,成夏准备去预习课本,结果被王昊叫住了:“你明天回去给我把我的箱子拿来。”
“啊?”成夏一脸懵,“什么箱子?”
“在我房里床底下,一个木头箱子。”
成夏皱着眉头说:“你拿箱子干什么?不能每天老实一点吗?”
王昊不耐烦地撇了他一眼:“我说要就要!废话那么多!”
成夏翻个白眼不理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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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成夏回家一趟,还是把那个木头箱子给带来了。
木头箱子长得和成夏自己的小金库木头盒子很像,看起来一脉同源,都是老陈叔做的。只是王昊的木头箱子年代比成夏的早了好几年,上面磕磕碰碰的划痕也很多,看得出主人不是很爱护。
成夏过来以后就趴在另一张床上做作业了。王昊把盒子打开,从一堆乱堆的信封纸张中,找出了个写满电话号码的黑皮本子,翻着泛黄发皱的纸页,找到了其中一个电话号码。
电话号码和名字都是手写的,字迹清晰娟秀,和王昊自己那□□爬完全不一样。
周末过去,新的一周又开始了,成夏准时背着书包去了学校。
王昊则是睡到自然醒来,发现成夏不在病房后,照着自己找到的电话号码拨了过去。
电话嘟了两声以后就通了,王昊感觉自己的心率在上升,以至于说话有些颠三倒四:“那个,我叫王昊,你……你认识成以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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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的课加上自习一共有八节,放学铃声打响的时候,永远是学生们最开心的时候。
杨帆动作飞快地收拾书包,对成夏说起他前几天在学校旁边发现的一家烧烤店,光是在路边走就能闻到超级香的味道。
“只是那边的东西我一个人吃肯定很贵,今天那里有做特价,多人套餐可以省好多钱!你和我一起去吗?”杨帆兴奋地问道。
成夏笑着说家里有事今天要快点写作业,婉拒了他的邀请。杨帆只好去找前桌的邱旭一和他同桌,结果因为邱旭一小同志深爱学习无法自拔要自习到很晚,所以也只有邱旭一的同桌答应和杨帆一起吃饭去了。
成夏今天的确是有事的,他周一从老师那拿了贫困生补助申请表,填完了,正要去老师办公室,把自己的申请表交给老师。
学生们放学,老师们好像也都下班了,成夏在办公室只能看到整齐摆放的桌子和刚收来的散乱的暑假作业。
他一个个桌子找过去,看着学生们写在暑假作业上的班级终于找到了数学老师、也就是班主任李老师的桌子,从她的桌上看见了一叠已经填完的申请表。
成夏探身,正要把自己的塞到那一叠中间的时候,李老师的声音突然从门口响起:“成夏?你来找老师的吗?”成夏整个人都顿了一下,仿佛一瞬间被按下了暂停键。
李雅走近几步,正好看见成夏拿着一张写完的申请表的手缩回来,老实地贴着裤缝,有些不自然地喊了一声:“李老师。”
李老师微笑着说:“你填完申请表了吗?”
成夏点头,回答说对。
李雅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桌上正中间的是一班二班周末的作业,一整叠的卷子上都有红笔勾勾画画的痕迹,她有些疲惫地按了按太阳穴,对成夏说:“嗯……你来得有些晚了,这个表以后还会有些小事,你恐怕会很赶……”
“嗯,”成夏点头说道,“对不……”
“不不,没事的,也就是你会忙一点而已。”李雅拿了成夏申请表放到桌面上,认真地看着申请表里面的信息,说,“你……”
话未半,门口又有脚步声,成夏和李雅同时抬头,发现正是还在学校自习的邱旭一,他手上拿着今晚的数学卷子,还抓了一支笔,看起来像是来问题的。
成夏看着邱旭一进来,身子更紧绷了,抿着嘴有些焦躁。他有点想从老师桌上把申请表拿回来,可是现在伸手直接拿又太不礼貌了,李老师还没有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