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寒假, 冷晓书回到了离开了多年的乡下的家,周景然陪着她一起。
冷爸爸不放心,请假条都写好了, 要陪着女儿一起回去。当年的他在颓丧了很长一段时间后, 照顾他的女儿生病, 发高烧到被周景然送去住院了, 他才意识到他成了丧偶的鳏夫, 但同时还是一个孩子的父亲,他不能颓丧,女儿还需要他去养。
这些年来, 他知道女儿心理的阴影,一直在试图帮她走出那段阴霾。他也很自责, 明明当时更需要照顾的是还未成年的晓书, 可晓书却反过来照顾他。只是, 他已经错失了治愈女儿的最佳时机,这些年来无论多努力, 都无法帮女儿从那段阴影里走出来。
但这一年的寒假,女儿回家的时候,他看着女儿那张肖似她妈妈的脸,当场就落下泪来。他的女儿,好起来了, 美貌不再是她的沉重负担, 她终于不用再遮遮掩掩, 可以扬着自信的笑容抬起头走在人群里。
也是因此, 在得知女儿恋爱了, 喜欢的人是周景然的时候,他一点都不惊讶, 甚至充满感激。这两个孩子从小就黏在一起,两家妈妈小时候就开玩笑地给他们顶多娃娃亲,那段他失职的日子里,是这个还是个少年的周景然陪在晓书身边,为了晓书甚至不惜和爸妈吵架。
所以,听说周景然要陪着晓书一起去,他便没坚持要陪同。
傍山依水的小村子,交通并不发达,进入的路只有一条。他们去的时候是一个晴朗的上午,无风,太阳晒在身上非常舒服。周景然开车经过一栋栋两层的房子,直开到家门口才停了下来。下车的时候,有人好奇地站在不远处往这边瞧。
周景然看了眼自己的车,二三十万的价位,可在那人眼里却好似豪车似的,直盯着瞧了个遍,似乎还想上来摸一摸。他笑了笑,招呼那人:“刘叔,几年没见了,你可好啊?”
被叫做柳树的男人就热络地走上来,先摸了一把车身,才说:“好,好。你是景然?几年不见,小伙子长得这么帅了!这车……是你的?”
“嗯。”周景然谦虚地说:“不值钱,我还想买辆好的给爸爸开呢。”
刘叔看周景然的眼神都变了:“你买的?!你这么年轻就能买车了!”
周景然笑得愈发谦虚有礼:“没什么出息,只能买辆二三十万的开开,给爸爸买的也只能看看一百万左右价位的,我同学都开几百万的呢。”
冷晓书听不下去,在身后扯了扯他的袖子。周景然反手握住她的手,对她却是不同的笑容。
那笑里带着点得意,像是在求夸奖求奖励,跟个小孩子似的,看得板着脸的冷晓书也跟着露出点笑来,因为见到不想见的人的那点不高兴和不安,跟着也消散了。
她屈起手指刮了下周景然的手心,嘴角高高地翘起,明显对自己这一点点的小恶作剧很是满意。
周景然瞧着她笑得眼睛里仿佛镶了钻一样,心里痒痒地想亲,正要凑过去时,刘叔却开了口,喃喃地说:“几百万啊……一辈子都挣不来那么多啊。”
周景然朝冷晓书眨了眨眼,转头再看向刘叔的时候又换了副表情:“刘叔怎么能说这种丧气话,人生还长呢,说不定后来好运来了,一年就赚到了。”
“不不不,我没那个好运!”刘叔直摆手,决定不再谈这个,看向周景然旁边的冷晓书:“这位是你……”等看清楚冷晓书的脸时顿时一愣,眼里带着些惊措,“这……这是……晓书?”
冷晓书起先还怕,但在周景然拐弯抹角地炫耀了一阵后,此时已经能平常心了,她笑了笑了,说了句“刘叔好。”
“真是晓书……”刘叔看着她,嘴里喃喃有声:“真是像啊,比你妈妈还要……当年我们家那个……唉,是我们对不起你们一家啊!”
冷晓书并不需要这些人的道歉,因为就算他们跪在她妈墓碑前,她妈妈也不会回来了,而且,真正逼得她妈妈自杀的,并不是眼前的人,而是他那个妒忌心强,见不得别人好的妻子。
“你不用说对不起,刘叔。”冷晓书心里是有恨和怨,但不恨也不怨无辜之人。刘叔没阻止他妻子将脏水一个劲儿地往妈妈身上泼,不过是出于人的从众心里——因为大家都没阻止,所以他也保持沉默,所以无所谓对错,轮不到她来原谅。
而且,他们会自己无法原谅自己,因为自己的不作为,而导致了一条生命的消逝,过不去的,是他们自己心里的那道坎。
“唉!”刘叔一声叹气,满脸愧疚:“这些年你和你爸……”
“他们很好。”周景然看了眼冷晓书,虽然知道过去的事不会再让她退缩,但还是舍不得她难过。他不希望这人和晓书聊当年的事,那跟把晓书的伤口再撕开一次有什么区别。于是插话说:“刘叔,我们还有事,就不和你聊了。”说着也不等人反应,拉着冷晓书去开自己家的门。
与冷家离开后就再也没回来过不一样,周家爸妈每年年底还是会回来几天,只不过周景然从不回来。他开了门,室内还和多年前离开时一样,大概是他妈妈知道他要回来,所以特地回来打扫过,室内非常赶紧,他自己的房间里,还铺上了干净的床单,准备了暖和的羽绒被。
周景然看着那大红色的床单和被子,不用想都知道他妈的那点心思了,想起自己刚成年那会儿他妈就问他,什么时候把晓书给追到手,不然被别人抢走了怎么办?那语气,说得好像要不是她从小就帮自己把晓书给订下了,未来准得打光棍。
她看着好奇地打量他房间的冷晓书,忽然问:“晚上跟我睡,嗯?”
冷晓书被他开玩笑开得多了,慢慢就分辨得出来那些话是逗她的,那些是真的,但就算知道是开玩笑,她也还是会被逗得俏脸通红,尤其此时周景然说这话时,目光还落在那红色的床单被子上。
周景然看她羞得都不说话,便抱住她占一占便宜:“戒指都带了我的,人早晚是我的,羞什么。”
冷晓书的视线落在左手的无名指上,那里带着一个戒指,是跨年夜晚上周景然趁着表白心意的时候给她戴上的,过后还让冷晓书给他戴上他的那一枚。
一模一样,只是大小不同的两枚戒指,除了在内圈上刻上彼此的名字的首字母,再无其他,干净简单得像他们彼此的心,简单到从小到大,只装过对方一人。
冷晓书问:“你什么时候买的戒指?”
“就那次给你买手镯的时候,当时想着你太好看了,得早点在你身上贴个标签。你看你带了我的戒指后,后面追求你的人就少了很多。”他还很得意。
冷晓书也跟着笑。两人默默抱了一会儿,然后一个去外面把大门打开,一个则将室内所有的窗户都打开。阳光肆无忌惮地闯进来,布满了整个房间。
冷晓书在阳光里站了一会儿,然后被周景然拉着出了门,去了隔壁那间她住了十多年,且曾经称之为家的房子。
她家的房子并没有什么设计感,和村子里众多两层的小楼房一样,方方正正的平顶房。只不过因为他们这两家与村里其他几家隔得有些远,背后又靠山,于是冷爸爸专门为冷妈妈用砖砌了一圈围墙,围墙里弄了个种树栽花的小院子。还在屋子左边打了个葡萄架。
如今是冬天,草木凋零,多年无人打理的小院子里一片灰败之色,葡萄架还在,冷晓书记得她离开的那年夏天,葡萄都没长几颗,叶子更是稀疏,夏日想在架子下躲凉,结果阳光全从叶子的缝隙里漏下来了。可如今,树藤密密麻麻铺满了整个花架。
门前种下的桃树和李树好些年没人管,树干竟壮了一圈。冷晓书站在树下,抬手摸了一下桃树的树干,怀念地说:“从前,景然哥最喜欢在桃树下给我讲故事。”
周景然握住她空着的那只手,温柔地说:“要不你现在坐下来,我给你讲一个。”
“好啊!”冷晓书就当真坐在了树下,仰着头一脸期待地等着。
周景然便也不怕脏地跟着她坐下来,伸手摸了摸头,给他讲故事听,故事里的女孩年少时失去了母亲,爸爸也从此变得一蹶不振,她小小年纪撑起一个家,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忽然回到了失去母亲的前一天……
“这是……”冷晓书抬头看着周景然:这是她最喜欢的那个作者最近开始连载的新文,但这个作者从前从没写过这类文。
周景然见她并无多惊讶的样子,就知道自己猜对了:晓书早就知道自己在网上写文,那个从第一本开始就一直追着自己的读者原来真的是她,难怪她见到自己有车一点都不惊讶,还一副就应该如此的样子。
“我还以为我藏的好。”周景然打算今晚回去把她发表过的书评全都找出来,不过眼下嘛,还是给她把故事讲完……
两人在树下一个讲,一个听,直到日到中天才讲完。周景然拉了冷晓书的手去镇上找个小饭馆解决午餐,但两人才出了院子,发现周景然的车前围了不少人。
一辆车而已,平日里也不是没见过,可这些人却都脸带羡慕。两人走近时还能听见刘叔说:“这可是周家的孩子买的,听说还要给他爸买辆几百万的。”
“我从前就说,景然这孩子将来肯定有出息,没想到景然这么有出息,他才二十岁吧,我家那个,都快三十了连辆十来万的都买不起。”
“那能一起比嘛,景然从小就学习好,跟他同年级的,四里八乡的谁读书有他厉害!活该人家出息!”
冷晓书听着那些言论,一瞬间竟然想笑,再转头看一眼正过来瞧一瞧热闹的女人,每一个都是当年背后给她妈妈泼过脏水的人。她们看见周景然似乎想凑上来套个近乎,可见着旁边的冷晓书,却一个个表情尴尬地缩起脖子,底下了头,互相扯一扯衣角偷偷地走开了。
冷晓书看着她们,明明才40多岁的人,却一个个地苍老如五六十的老妇,心里竟笑不出来。那堆积在心里的许多年愤恨,在这一瞬间竟觉得不值。她记恨了这么些年,憋着劲儿地不让自己好过,孤僻阴沉仿佛生活在黑暗里。可这些自私又愚昧的人又好到哪里去呢?她们早就被命运报复过了。
“你说,她们今晚会不会做梦?梦见我妈妈惨死的模样?”冷晓书虽是笑着问的这话,可语气却十分的苍凉伤痛。
“不知道。”周景然握住她的手,笑着建议:“要不吃完饭你再去她们面前多晃晃?”
“好主意。”冷晓书挣了一下手,示意力道重了:“不过我现在饿了,先吃饱再说。”
周景然松了力气,按了下车钥匙,车门开启的响声将那几个打量他车子的男人吓了一小跳,他面带笑容地牵着冷晓书过去,为她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并不与这些人寒暄,绕到另一边钻进了车里。
路上的时候,冷晓书忽然说:“我觉得自己很傻。”
“是的!”周景然竟然赞同:“傻透了。”
“我现在心情不好,”冷晓书不满了:“你就不能安慰安慰我说‘不,你很聪明’吗?”
“好男人不说假话。”周景然一本正经地说:“我怎么能骗我未来老婆。”
冷晓书被那句“未来老婆”说得郁气顿消,想起自己竟然因为那些人而折磨了自己这么多年,要不是有景然哥,她这一辈子,说不定都是那么个自卑怯弱又孤僻的性格,将来的结局说不定比那些女人们也好不了多少。再次感叹:“真的挺傻的。”但又很庆幸,“谢谢景然哥。”
周景然侧头看了一眼女孩开朗疏阔的笑脸,握了握她的手:“真心谢我的话,今晚就睡我家,住我那儿去?”
“不。”冷晓书拒绝得很快,嘴角却弯得更深:“你要是下午帮我收拾院子和打扫卫生,我倒是可以考虑一下。”
“呵,胆子大了,跟我讲条件了啊!”周景然转着她无名指上的戒指,语气听起来是不乐意的,脸上却是笑得温柔。他眼角余光看着冷晓书得意的小模样,心里被爪子挠似的不得安分,干脆停了车,侧过身把她困在座椅里,探身亲了上去。
冷晓书想不到他会如此,背紧紧贴着椅背,想推开又舍不得,只好迎合他,心里想:下次不能再随便撩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