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 白辰睡得浑浑噩噩的,他模糊记得是齐川把自己抱回的屋子,后来齐川还唠唠叨叨解释了许多, 可他一句都不记得了。
唯一记得的, 大概就是这人后来落在他唇上的那个细碎的浅吻了。
荀生制造的那场幻镜, 让白辰终于想起, 齐川那一句“你中了这妖女的蛊惑”, 半点不假。
他遇见桑如烟,白辰原以为是只是一场的意外,从来不曾想过这场意外从开始就是别人设下的陷阱, 等着他往里面跳。
梦境中打翻的妆奁,落出那枚圆月玉佩, 盘龙身上附着的血色, 却是魔宗用白辰的血施下的巫蛊之术。
而白辰之所以会喜欢上桑如烟, 是因为缠绕在玉佩上的黑雾,久久徘徊, 彷如催眠般,侵染着那条白龙。
他始终没有逾界,则是因为殷红的血色里,游弋着星星点点的金色微光。
金光微弱,从不曾消散过。
医庐的中庭, 叶不知来来回回地抓药煎药, 一时走得急, 没看路, 差点一头撞在了白辰的身上。
白辰现在属于睁眼瞎, 孙大夫也不明所以,明明这人眼中的铜镜碎片已经取出, 按理说,应该同另外那些人一样,慢慢好转起来。
可白辰却依然瞧不真切,眼前灰蒙一片,连轮廓都比较难见。
叶不知要撞上他的时候,幸好齐川眼疾手快,一把把人抓了过来。
白辰先道:“对不住,碰着你了。”
“不不,公子眼睛不好,是我不该撞到公子。”叶不知也忙端着药盅连连道歉。
齐川拉着白辰上上下下地审视了一边,目光最后又落回到他的双眼上,皱眉道;“还是瞧不见么?”
“嗯。还是灰不拉几的。”
“公子,听说京里来人了,带了好多上等的药材,就在前面的大堂里,不如去问问他们,有没有药材能相借的?”叶不知小声道。
“京里?”白辰问。
“嗯嗯,来了许多辆马车,好像是来接穆潇潇的。”
来接穆潇潇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兄长穆双沉。
穆双沉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安元村找妹妹,穆潇潇见到了兄长兴奋不已,不忘拎着那只鸟冲了过去。
“皇兄,我抓到雪雕了。”
穆双沉不过斜斜瞥了一眼,狠地扯过穆潇潇:“你若下回再敢私自出宫,孤王定不轻饶。”
“皇兄?”穆潇潇想要挣脱着他的手臂,却怎么也甩不开,“皇兄,你抓疼我了。”
穆双沉来去匆匆,竟是不同任何一人招呼,只是抓了穆潇潇,连人带鸟,返身离去。然而人还没走到门口,被齐川留下。
“妖畜,竟敢假扮胡狄王!”
“妖畜?”穆双沉哈哈大笑,“齐上仙,你别以为你将舍弟的遗物送回本王,便能颐指气使本王,你莫要忘了,孤告诉过你,李沐已经死了,即使如意上有他的印记,但毕竟只是一个死物。再有,孤王如今既然醒了,上仙的任务也是完成了,还请上仙早日返回中原,莫要在我胡狄多作停留,毕竟上仙是中原的降妖师不是?”
“回京!”
齐川冷眼望着一行人出了医庐,身后白辰的脚步声缓缓响起。
“是他么?”
齐川应了声:“荀老板。只是我迄今没有想明白,他同穆双沉到底有什么瓜葛。”
白辰缓步走近,双眼上依然蒙着纱布:“他缺了最后那块铜镜,说什么也会去找回的。”
齐川牵起他的手掌:“不如我一个人去吧。你眼睛未好,我怕……”
白辰摇摇头,面上难得浮起一片的温柔:“齐川,解铃还须系铃人。我若不去,这双眼睛,怕是怎么都好不了了。”
“胡说。”
齐川抚上他的眼前的纱布,口中极力否认着,但心底却阵阵纠痛,他也不得不承认,白辰所说的,多半是真的。
无奈,只能将人小心地圈进怀里。
那天夜里,齐川好声好气地把孙大夫请到屋中。
案上的烛火明明灭灭,被风一吹,火苗窜得四下都是,孙大夫的花白胡子被映得明暗错综。
齐川问:“为何要把自己装扮成老人呢?”
孙大夫道:“行医者,年岁大了,总让人信服些,不是?”
孙大夫又叹了口气,徐徐道来:“百多年前,有人曾在安元村布下一道阵法。”
白辰了然,接话道。
“分魂裂魄阵。”
孙大夫:“不错。就是分魂裂魄阵。只不过当时的安远村不叫安元村。”
白辰没来由地心头一震:“叫什么?”
烛火忽然跳了一下,旋即熄灭了。
黑暗中,孙大夫的声音远远传来,像是历经了百年,卷携着无数的沧桑,悲凉的苦楚宛若在一瞬间,溢满了整间屋子。
“红苑。”
红苑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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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多年前,红苑城是有名魔窟,贼匪横流,但凡在世间无处容身之人,或是亡命之辈,都会涌向这里。
红苑城无法无度,有的只是谁比谁更强,更狠。而活下来的人,便可在城中享尽荣华富贵,环肥燕瘦,左拥右抱,金珠银玉,大可堆得满满当当。
来而复往,皆是一场醉生梦死。
至于孰生孰死,不过是每日城门外多了几条尸骨,被恶犬争咬罢了。
红苑城城主仗着万仞峭壁的天然屏障,圈地为王。
江湖风雨飘摇,原本同武林正道相安无事的红苑城里,某一日忽然出来了一个弑杀成性的狂徒,他一出城,就寻上了昔日的仇家,将对方满门尽皆诛杀。
再后来,人们渐渐发现,屠戮之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无一不是从红苑城中出来的。
斩杀的对象也从仇家变成了名门正派。
一直到轩辕门的清一大师被害。
众人方才惊觉,那些从红苑城出来的人根本不是为了复仇。
而是师出无名的杀戮。
一时间,流言四起。
红苑城主野心狂妄,假手那些复仇之人,企图吞并整个武林。
这一句,是传得最快,最远的谣言。
三人成虎,是不是真的,也就没有人再愿意去追究他的真相了。
轩辕门的新任掌门在山门前立下誓言,为师报仇,定以红苑城城主的首级来祭!
彼时,万千江湖人士,仰望封仙台上的那人,仙姿飘然,堪为天人,当世无双。
那人率领江湖各派的正义之士,不但将那些杀人者斩杀,更是一路杀到了红苑城下。
那一战之后,红苑城消失了,彻彻底底。
仿佛一夜间,星辰剧变,曾经的夜夜笙歌,突然成了夜夜的鬼哭。
轩辕门中,各派纷纷前来道贺,络绎不绝的人群几乎把山门都踏破了。但是这些人最终却悻悻而归,他们个个指着见掌门,孰料,自红苑城回来之后,便再无人见过那人。
那个惊采绝艳的男子,终其一生,都没有在尘世再出现过。
孙大夫说,当年红苑之战,杀得满城血雨,暗无天光。
魔教众人被杀得干干净净,正派的人也是死伤无数,那位掌门亲自攻入总坛,擒杀城主。那一日,红苑城中下了一夜的大雪,晨光初升,消匿了白雪,却把那位掌门也一带消失了。
“听说他是死在了城主女儿的手上,不过也有传言说他回到了轩辕门。”
“后来那位女子呢?”白辰问道。
一个是名门正派,一个是魔教妖女,要说妖女技高一筹的话,那魔教也不至被灭门了。可为何到头来,死的那个却是那名男子。
“跳崖了。”孙大夫说,“从万仞崖上跳下,那时我还是山中小妖,不小心瞧见那个女子从崖顶跳下。”
白辰皱眉:“死了么?”
孙大夫捋着胡子:“自然是死了,她是人,又不是妖。”
白辰“哦”了声,又道:“那荀生是谁?”
孙大夫微愣:“荀老板……他……就是轩辕派的掌门。”
“你撒谎!”
白辰一掌拍在桌上,眼眸上的布帛竟是洇出了斑斑血迹。
时隔百年,而今的红苑,只剩下寒叶萧瑟,满城凋敝。
灰蒙蒙的天色,将沉重的阴霾压向了整座孤城,傍山而建的城池,背后就是那座入云的万仞崖。
“齐川,那女子当真从崖上跃下了?”
从安元村出来,白辰的身子一天比一天差,齐川也寻不出缘由,只知道此刻搂在怀里的人,瘦得仿佛只剩下一把骨头了。
而一双眸子,涓涓的血水像是流不尽。
“传言罢了,世人杜撰。”齐川握住他的手,竟是冷得如这里满山的冰雪。
断壁残垣,若不是那日雪崩,怕是也没人能够找到这座被埋葬于历史中的残城。
破败,枯竭。
哪里还曾是当年盛极一时的魔教总坛。
两扇粗重的城门歪歪斜斜地倒在一处,覆满了潮湿的青苔,无人问津的百年,这里的荒草肆无忌惮地疯长着,把“红苑”二字结结实实地踩在了底下。
齐川蹲下身,拨开荒草,看见那块已经腐烂的门匾,被蚀掉的部首,剩下了半个“苑”,有如“死”字,宛若“怨”字。
因死成怨。
“若是桑如烟,她定是不会跳崖的,她杀我的时候……”白辰一下止住了话头,良久,齐川才听见他低弱的声音,“错了啊,跳崖的那一个,应该是我。”
“阿辰……”齐川搭上他的肩膀。
白辰苦笑道:“我,我不会跳下去的。”
“起码我还没有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