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子时

盛承光带子时去的地方,是他们昨天才来过的医院。

子时心里莫名觉得害怕,摇了摇他手,轻声问他:“来这里干嘛?”

“带你去见一个人。”盛承光手里紧紧牵着她,按下电梯楼层时还对她笑了笑。

电梯一直到了顶层。门一开,迎面护士站里的两位护士小姐都对盛承光点头微笑,好像都是熟识他的:“盛先生来了。齐光他吃过早餐了,这会儿正在休息呢。”

“没事,不用吵醒他。”盛承光对她们点点头,脚下未停,带着子时一直走进了走廊的深处,在这层唯一的一间病房前停了下来。

病房门上有一块可以向里探视的玻璃,从玻璃看进去,可以看到布置得很舒适的房间里洒满了阳光,窗边阳光最好的地方摆着一张看起来就十分舒服的躺椅,一个穿着白色运动装的少年侧躺在上面,闭着眼睛,看起来睡着了。

他是背对着窗户的,从而令子时很清楚的看到了他的眉眼。

瞬间子时浑身都僵硬了。

盛承光从她后面拥住了她,他低下头嘴唇贴着她耳朵,轻声的说:“我姑妈生他的时候早产了,他一生下来就住进了重症监护室,所以从小到大他的身体一直不好……去年的时候医生忽然告诉我们:他得了一种叫做‘进行性肌营养不良’的病。这种病会令他一天比一天虚弱,最后他会没有办法自己走路,甚至可能会死……”盛承光拥着怀里的人,亲热低语有如情话一般:“目前还没有很好的办法治疗这个病,但是欧洲的医生告诉我:只要找到合适的匹配对象,他们就能试一试干细胞移植手术,或许能治好他。”

“可是,我现在遇到了一个困难。”盛承光在她耳边轻轻叹了一口气,令子时全身汗毛倒竖:“齐光他的血型是十分罕见的rh阴性o型血,能与他血型匹配的人太难找了,我们找了快一年了,一无所获。”

怀里的人浑身都在颤抖,盛承光拥得她更紧了些,柔声安慰一般:“别怕,我知道你不是rh阴性o型,你和我一样都是rh阴性a型血,对不对?”他握着她肩膀,缓缓的把她转向自己。

他的傻姑娘,与他想象过的无数回一样,满目迷惘的看着他,神情绝望又无助。

盛承光低头吻在她眼睛上,感觉到她眼睛缓缓闭起、睫毛不住的轻颤……他说:“但是我们两个人的孩子有百分之五十的几率是rh阴性o型血,况且我的父亲与他的母亲是亲兄妹,而你与他是同父异母,我们的孩子与他血缘很近,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有可能移植干细胞给他的人。”盛承光此刻的语气就像遥远的、没有极光的南极永夜,像那里冰冷的千里雪原上徐徐的寒风,像千尺深的海底巨大的冰山阴影……令人寒彻心骨:“子时,你不能拒绝怀孕,这是你欠他的。”

被他吻着的人忽然猛的往后仰去,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嘴唇哆嗦着讲不出一句话来。

盛承光看着她的样子笑了,残忍的柔声说:“他叫盛齐光,但是他的父亲姓赵——赵怀章。子时,你知不知道这个名字?”

他仔细的看着她的反应,她眼底瞬间的惊慌失措令他心脏一阵又一阵的紧缩,似是快意,似是苦楚。

是的,子时……知道。

那个每年会来看望她一到两次的男人,英俊儒雅、风度翩翩,他每次来都陪她吃一顿饭,虽然很少与她说话,但是她知道那是她爸爸。

她的爸爸叫赵怀章——有一次他在子时那里落下了一张美术研讨会上的证件,那上面有他的照片和名字。

那次他是参加了研讨会顺路过来看她,会议已经结束了,证件没用了,他掉了以后也没有回来找。而子时揣在贴身衣服的口袋里一整年,第二年他来的时候没有问起,她才放心的、默默的、开心的收藏了起来。

这么多年,她不知道拿出来看了多少遍了:她爸爸的名字叫赵怀章。

眼前太多画面涌现,天旋地转,子时有些头晕眼花,混乱里她的手撑在了门上,轻轻的扣出一声响。

盛承光皱眉看了眼房间内,然后把她带到了一旁。

让她坐在长椅上,他蹲在她面前,理了理她的头发,继续说:“生你的那个女人曾经是我姑妈的私人助理,她因为和我姑妈一样是rh阴性b型血,所以从上学起就接受了我们盛家的资助,一直待在我姑妈身边,然后——呵,她趁着我姑妈怀孕的时候和你爸爸搞在了一起,然后就有了你。我姑妈发现了这件事,一时情绪激动,导致齐光七个月的时候早产……子时,你说你是不是欠他的?”

子时使劲的往后坐,整个背已经紧紧贴在墙上了,她的脸色比墙壁还白。

其实她很想要伸手捂住耳朵,可是她的手压根不听她使唤了。

盛承光的脸上又出现了那种令她极为害怕的神情:冷酷、轻蔑、不屑、厌恶……他带着那种神情,一字一句的说:“生你的人对我姑妈恩将仇报,你呢?你知不知道你的存在对我姑妈、对齐光意味着什么?可是你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长到现在,拿着盛家的钱随手买五万块一个的包包、八万块一件的大衣,齐光却躺在病床上深受折磨……子时,你说你是不是欠了我们盛家的?”

他的声音忽远忽近,子时昏昏的,听不太真切。

“……水里的倒影、再清晰也不是真的。”她沉默的呆了那么久,忽然说。

盛齐光拧起了眉,“什么?”

“星星和月亮的倒影……不是真的,那只是倒影……不是真的星星和月亮,”她小小声的说,眼里的神色已经不对劲了,“所以住在湖边也没有用的!快回森林里去吧!”

盛承光的目光陡然转冷,把她拎了起来。子时眼前叠影重重,心口一时发闷,再也支撑不住的软软倒下了……

回去的路上,子时醒了过来。

她没有说话,蜷缩在座位里昏昏沉沉的,到了以后也是盛承光过来抱她下车、又抱上楼。

等她一沾到床,手就到处摸着找被子,她拉起被子裹着自己,瑟瑟发抖的躲了起来。

盛承光今天有一个很重要的补充合约要和天辰签,但是他这时毫无心思,在床边的沙发里坐下,他静静看着她。

这丫头,竟然很快的就睡着了。

安静的室内听得到她匀长的呼吸,盛承光跟着一声一声的数,不知不觉他的呼吸声也调整的与她一样了。

同声共气的呼吸里,他守着睡着的人,想起了过去许多的事情。

他在美国已经待了许多年,原本是不打算回来这里了。美国有他的朋友们,有他叱咤风云、游刃有余的华尔街,他喜欢做风投,而盛家的产业大多是实业,他没什么兴趣。

况且盛家当初是姑妈守住的,应该要传给齐光。

齐光刚出生的时候……差点挺不过来了。盛承光那个时候在英国一个荒凉小岛上念书,校规森严的寄宿学校不批准他临时回国,十三岁的小男孩当夜翻过两米高的围墙逃出了学校。

他回到国内后知道了姑妈早产的前因后果,当时差点没把赵怀章杀了!

在这之前他其实与赵怀章处的挺好,整个盛家都对赵怀章挺好的:姑妈嫁人的时候年纪已经很不小了,她对赵怀章一见倾心,虽然赵怀章是个穷画家,但是盛家最不缺的就是钱,几个亿砸下去,赵怀章变成了国际知名画家,美满幸福的与盛家联姻了。

可是这个盛家一手捧起来的男人,毁了盛承光姑妈的一生。

姑妈始终不能原谅他,却至今不愿意与他离婚,她不准盛承光伤害他,甚至连子时她都悄悄的养了起来——盛承光第一次得知姑妈拨了房子和人手照顾那个小女孩时,他一怒之下去了美国,再也不管这里的事。

可是齐光病了。

盛家用了手头所有的人脉,在全世界搜索移植条件匹配的人,盛承光一接到消息就放弃了美国的一切,回到了国内、回到了盛家。

这一年,很不好过。

今年年初,他去欧洲与医治齐光的医生们开会,回来的飞机上他很累的瘫在座位里,空姐过来替他盖毛毯,大腿有意无意的蹭着他,他很反感的闭上眼睛装睡,却忽然想到:如果找不到匹配的人,或许可以生一个。

她欠盛家、欠齐光的,为什么不让她还?!

盛承光站起来,走到床边弯下腰,伸手轻轻拨开她脸上的乱发。

可是为什么顺利的走到了这一步、她已经在他眼前崩溃了,此刻他却一点也没有感到被偿还的愉悦呢?

手掌湿湿热热的——子时已经醒了,默默的在流眼泪。

“你就不想问一问生你的那个人么?”盛承光努力的想让自己感到愉悦。

可是无声哭泣的人将脸埋在他手掌里,缓缓的摇头。

盛承光原本要说给她听的:那个女人从他姑妈手里拿了一大笔的堕胎费,却偷偷的把她生了下来,然后利用她又跟盛家要了另外一大笔钱,之后把她遗弃在盛家门口的台阶上……十八年了,从未再现身。

他这样说出来,她会不会哭得更厉害?

盛承光硬着心肠抽出手,走到外面客厅里迫不及待的点了一支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