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张斌眼神悲哀,缅怀中带着一丝惆怅。彭明杰默默地摇了摇头,摆好祭品,轻轻地退到一边。
“从那以后,二叔就一直没来过这儿。但他说:虽然阴阳相隔,但做人得有良心,别人对我们好,我们就应该想办法报答!这里面的鬼魂既然保护我一回,就是我的大恩人,要没他,我的魂魄早就被别的孤魂野鬼抓去了,所以,每年的年头和年中,我都要来这儿祭拜一下。”
说完,张斌恭敬地上香,磕头,烧纸钱。
一切做完后,张斌站在墓碑前,看着那大坟头,双手合一,轻声道:“救命恩人,打搅您老人家的瞌睡了。希望您老不要怪罪。我二叔在您老这里放了一点东西,今天叫我取回去。”按民间的说法,阴间和阳间的时间正好相反,阳间白天时,阴间却是晚上。
然后,张斌拿着锄头,在彭明杰的目瞪口呆中,走到坟后面,挥起锄头就向坟挖去。
挖坟之事,最招人忌恨,彭明杰急忙跑过去,正要开口,却见张斌一把扔掉锄头,用手快速刨着土。很快,在坟头边上那个挖出的一个小凹槽里,出现了一个用布包着的大箱子。
张斌迫不及待地打开,两把崭新的盒子炮下面全是上了牛油的子弹。粗粗点了一下,整整六百发。这种好东西,真不知道张天宝当时是怎么搞到手的。
“阿斌!当你看到这封信时,就表示我已经上了神龛上的那木牌牌了。你不要难过,也不要哭,因为这是好事,能上我张家的神龛,就说明我这辈子没白活,没给祖宗丢脸。二叔这辈子害怕过三次:一是你爷爷离开时,我害怕无人可依靠,不知道今后该如何办;二是你婶子要离开时,我害怕了结自己时会不会很痛;三是你拒绝跟我去打鬼子,我害怕你就此消沉在儿女私情上,而失去了我张家男儿的英雄气概。可我这一辈子也有三件值得一说的事:一是我九岁时和你爹打架,结果,我居然赢了,还一棍子把你爹打晕过去;二是我带着大家去打鬼子,这可是光宗耀祖之事啊,凭此一点,我就能在死后上张家神龛了;三是我有你这么好的徒弟,特别是知道你也打鬼子后,我特别激动,因为我们张家男儿的血性得到了延续。我给你准备的东西,原本是想找个好日子送你,可接到上级命令,我要不惜一切代价去完成一项任务,而且必须马上行动,我知道这次很危险,很可能就要真的上神龛了。鬼子对我们很残忍,绝对超出你想象的残忍,根本就没把我们中国人当人看,所以在打他们时,你就想着打的是野猪而不是人就成。听老周说,几次邀你加入你都不肯,二叔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在这里,二叔劝你一句,别看人家武器不好,可人家的纪律好,政策好,是真心为我们老百姓办事的。就跟我们猎人常说的一样:一个懒惰而无能的猎人,哪怕他拿着枪,也比不过一个赤手空拳的好猎人。阿斌,别老是想着自己一个人如何去报仇,就算你一个人把镇里的鬼子全杀光了,明天从别的地方又调来一批鬼子,你还能再杀光他们吗?所以要抱成团,大家一起打鬼子,这样才能成大事。你二叔这辈子最遗憾的事就是:自己是个大老粗,又让你成了个小老粗,万分后悔没给你请先生,教你读书识字,搞得现在写封信还得让别人代替,而你看信也要别人带念吧,我是没希望了,可你小子有啊,所以等打跑鬼子后,你小子就去请个先生好好读书识字,也让我们张家出个读书人。二叔走了。你小子要想对我说什么,就对着神龛上我那牌子的名字去唠叨吧,二叔听得见,珍重,我的好阿斌!”
彭明杰低声念完信,把信折叠好递到张斌面前。却见张斌依旧蹲在箱子边,愣愣地看着枪弹,并没有接信的意思。他叹了口气,直接把信放进张斌上衣口袋,然后拍了拍张斌的肩膀,“阿斌,要是想哭就哭出来吧,为亲人而哭,更何况是为打鬼子的抗战英烈而哭,不丢人。”
张斌抬头看了一眼彭明杰,有些茫然地摇头道:“我一点也没想哭,真的,我只是觉得心有点冷。”
彭明杰看着张斌,心里也有些伤感。
“这些东西是你二叔留给你的,你打算怎么处理?”
处理?彭明杰岔开话题的本事,成功地让张斌恢复正常,“这是我二叔留给我的,我要处理什么,当然是自己用了。”说着,张斌看着那满满一箱子子弹,补充道,“二叔给我两把枪,又给了这么多子弹,肯定是希望我好好练枪,为他报仇!”
“如果我没记错,你二叔牺牲前,你还没有加入游击队,对吗?”
“嗯,那又怎么了?”
“那也就是说,你二叔留给你的东西,确实是希望你练好枪法。但是,那是以你没有加入游击队为前提。现在,你加入了,我就问你一点,你怎么练枪?如果你一个人,那无所谓,随便在哪个山头上练上几个小时,鬼子就算知道了也拿你没办法。可现在,你能随便到哪个山头上去放枪吗?你枪声一响,你当别人从枪声中分辨不出是什么型号的枪?就算你跑到驻地外几十里处练枪,那你能天天跑?如果你离驻地近,那么,你说鬼子会不会来个就地搜索,到时候,你如何对得起你的兄弟们?”
彭明杰说得有点强词夺理,但也并不是完全没道理。所谓此一时彼一时,就是这个理。张天宝当时并不知道张斌会参加游击队,而且当时张斌又要打鬼子,又几次拒绝加入游击队,张天宝当然得在私下里为老张家这根独苗多准备一下。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交给游击队。”
一听这话,张斌急了,正要开口,彭明杰却笑道:“一来你们队伍里很缺枪弹,二来你将来并不是特别需要这种短家伙。”
“你什么意思?”
“哈哈,说句大话,你们整个第三支队,或者扩大点说,你们整个江阴县游击队,能被我看上眼的也就你张斌一人而已,所以我不想你就这么被埋没了。你放心,既然我们是朋友,等有机会,我会去找王胖子多要一套狙击手的专用装备。”
“啊!”张斌刚刚还在患得患失,现在突然听到如此喜讯,当下有些不相信地啊了一声。他却没发现彭明杰笑得有点诡异。
“啊什么啊,不就一点身外之物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张斌再怎么没见识也清楚,事情绝对不像彭明杰所说的那样轻巧,只因一点,他从小到大虽然没走出过三桥镇,但在三桥镇来来往往的军队可不少,却从未见过有人有彭明杰这样精良的装备,所以,这样的装备不仅少,也肯定被格外重视,等闲之辈岂能弄到手。更何况,他是国民党的人,张斌是游击队的人,彭明杰真的只是看在朋友的分上就送这么好的宝贝吗?
想到这儿,张斌疑惑地瞄了彭明杰一眼,彭明杰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张斌虽然性格内向,但也直爽,在他眼中,朋友就应该是坦诚相交,而不应该带着某种目的,所以他干脆把心中的疑惑说出来:“你是国民党的人,我是游击队的人,你真的会送我一套这样的装备?难道你就不怕,将来,万一……”
“将来的事谁说得清,说不定,我们明天就牺牲了呢,又或者,我们依旧会是一个锅里嚼食的兄弟……你说是吧?”
张斌眉头一皱,就此不再说话。
彭明杰暗叹一口气,也不再说话。
就这么沉默了一分钟,张斌突然抱起箱子站起来,盯着彭明杰,缓缓道:“有一点你说得对,不管将来如何,我们都是朋友。”
彭明杰仔细看着张斌,伸手在张斌肩膀上拍了拍,长长地叹了口气,转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