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哒,哒哒。”
脚步声在矿洞中回荡。
与预想中不太一样,这里的设施颇为完善。
密密麻麻的管线与钢铁机括共同织造出了机械与工业之美,与凋敝的小镇形成鲜明对比。
谷靖秋低头穿过最后一处匝道,蒸汽散去,视野突然开阔起来。
巨大的钢铁支撑架设在地下空洞之中,十几条螺旋轨道如长龙般盘踞,球型缆车靠着这些铁轨上运行。最中央的椭球型烘炉内,庞大的蒸汽机日夜不停地运作着,为矿区持续供能。
“不愧是美黎坚,不愧是戴蒙矿业。”
项舟阖掌赞叹:“蒸汽与钢铁的国度,当真别具一番风味。”
“中土炼器术珠玉在前,你一个秦人说这些话多少有些嘲讽了吧?”朗世逸摇头失笑,“我从前听人说,吃惯了山珍海味的人反而觉得粗茶淡饭新鲜可口,确实不无道理。”
项舟腼腆一笑:“朗大兄可别笑话在下了。炼器术确实极尽精巧,但世间之美不止一种,钢铁重器的粗犷也深得我心。”
李斯特冷眼看他们用听不懂的中土官话聊天,表面上一言不发,心中暗暗冷笑。
「拉姆老糊涂了。几个小白脸,能有什么用?」
「查吧查吧,不过你们最好祈祷一下不要查出不该查的东西......」
「否则......」
念头刚起,他便对上了谷靖秋幽深的眼眸。
李斯特被唬了一跳,旋即反应过来,继续做出一副生人勿近、公事公办的冷漠模样。
谷靖秋收回目光。
方才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位矿区负责人身上升腾的恶意,看样子这趟浑水比想象中更复杂。
不过,与他无关。
谷靖秋的目标只有一个:取得耀魄宝之心的碎片。在这条路上,他必须争取一切可以争取的助力。
这也是他应承下拉姆请求的原因。
像是才记起了来意,项舟转头向李斯特说道:“这位先生。还请带我们去安置病人的隔离点看看。”
李斯特挑眉,手下的马仔立马开口:“人都死了,还活着的也趁着中午的乱子跑掉了,有什么好看的?”
“见微知著嘛。贵国的佩利·梅森先生说过,尸体、皮毛、血渍甚至现场的空气都是会说话的「证人」。这么大的矿区,要找到污染源,我需要更多线索。”
那人愣了愣:“佩利·梅森是谁?”
项舟也愣了:“一位著名侦探......好吧,一位侦探。我从书中看到的。”
“好了先生们。带路吧,早点弄完早点收工。”朗世逸忍俊不禁。
带路的小弟看了李斯特一眼,见他点头了,才拿出钥匙,慢慢吞吞地打开了停在众人身前的缆车闸门。
“去a-41号储藏室。”李斯特冷冷开口,“让我们的专家朋友们好好看看。”
......
抵达目的地后,李斯特和手下的马仔没有进去。
眼见谷靖秋三人毫无防备地走进储藏室,李斯特心中更加确信这是三个菜鸟——空有肌肉的盎格鲁蛮子、舞刀弄枪的中土小子,和长得比拉斯维加斯头牌舞女还漂亮的小白脸。
不足为惧。
作为拉姆的亲族,李斯特自认为是接班的不二人选,平时一心操持矿区工作,根本不屑于同其他牛仔交流,因此并不知晓谷靖秋的暴力手段,也不了解项舟解剖病患的手法。
心情放松下来,喉间便有些发痒,一边的马仔很有眼力见,立刻递上裹好的大烟。
“矿下点什么火?”李斯特接过烟,叼在嘴里。只随意呵斥一句,便偏头让手下打火点烟,显然也没把这些规矩放在眼中。
大麻燃烧的独特气息弥漫开来,牛仔们凑在一起吞云吐雾,脸上都露出了惬意的笑容。
这些人都是李斯特手下的核心成员。虽说作为管理层,牛仔们染病的案例远少于矿工,可他们似乎有些太过放松了——要知道,矿区绩效不佳发不出钞票,影响的可是所有人的腰包。
“头,什么时候咱们能抽点高级货?”有马仔嬉笑着问道。
李斯特瞥他一眼,又看了看储藏室的门,确认那几个外地人并没有回来的迹象后才含糊开口:
“等等吧,等这次风头过去。拉姆已经去找集团汇报了,到时候把挪用的亏空都算作事故损失,账就能做平。只可惜做账的小兰伯特染病死了,往后还得物色新人接替他干活。”
听见“小兰伯特”这个名字,有几名牛仔眼神不自觉飘忽了起来,但很快又继续吹捧:
“咱们继续拿货、卖出、做账,矿区的钱就是头儿您的了!我们也能跟着喝点热乎的。”
也有人表示担忧:“集团能管么?咱们这样不止一次了,账越来越大,就怕上面兜不住......”
李斯特不以为意:“戴蒙矿业有的是钱!经营不善的矿区更是一抓一大把,拉姆认识安德烈爵士,只要矿区还能运作,问题就不大。”
问题当然不大,反正损害的是拉姆的前途,耗费的是拉姆的人情。
马仔们接着恭维:“拉姆老大还是很有能力的,就是太保守了。说什么不沾大麻......这年头,美黎坚有多少人不抽这玩意儿?要我说,还是早点服老,让头儿您来接手。”
李斯特微微一笑,心中却另有计较:
「此间事了,这批马仔也要慢慢换掉,不能留任何把柄。」
「决不能让人知道,这场病变的源头,是......」
“嗡!”
金石交击的颤鸣自储藏室内传出,打断了李斯特的思绪。
牛仔们对视一眼,李斯特笑意收敛,将抽到一半的大烟掐灭,别在耳后:
“走,去看看。”
......
储藏室里的气味并不好闻。
阴郁、潮湿,像泡水发霉的鱼罐头,带着一股浓烈的腥味。
项舟却并没有表现出不耐烦。
这位璞玉般的年轻人饶有兴致地探寻着储藏室里遗留的痕迹,慢慢还原这里发生的故事。
“有血迹......挤压在墙上。应该是伤员靠在墙边休息时粘上去的。”
“这一道血迹的形状不太对。像是激射喷溅出来的。被和逐渐怪物化的工友一起关在暗无天日的储藏室,绝望自杀了?”
谷靖秋跟在他后面,由着项舟自由发挥,胸腔中沉寂着的第二心脏突然缓缓复苏了。
找了一圈,居然只找到了几具腐臭的尸体。
这是些生前还没来得及木质化便受伤故去的可怜人,被人用衣物简单做了掩藏,并不能为调查提供太多线索。
项舟叹了口气,伸出手掌默默诵念:
“荧惑其光,炎炎其德。”
“焚身寂魂,无使其殇。”
温暖的酒红色火光自虚无中升腾,将逝者温柔包裹。
谷靖秋与朗世逸都没有说话,沉默地看着项舟为死者安魂。
至于项舟展露出来的秘道家造诣,他们并不惊奇。
一方面,这只是个简单的低阶秘术。另一方面,初遇那晚项舟找到他们两人求助时,就已经同他俩坦白了自己的底细,包括曾在神都钦天监求学,以及自己钦天监候选监正的身份。
用半块象征身份的太微星珏取得了两人的信任后,项舟又以一次「太微星算」的承诺“买下”了本次同行期间的护卫任务——在自己找到办法脱离车队,或是谷靖秋抵达拉斯维加斯之前,尽量保全项舟的人身安全。
至于秘术——做为钦天监未来的监正,修习星辰秘道,又有什么可稀奇的?些许秘术,甚至不如他本人的容貌和白纸一样的心性更叫人称奇。
“这是......木屑?”
项舟突然停在一面墙前,仔细观望。
那是和血渍一道留在墙上的细小木屑,仔细看去,却能在表皮上窥见人类肌肤的纹理。
“好严重的木质化......”项舟倒吸了口凉气,他看向痕迹延伸的方向,那里放着一只铁皮柜子。
“柜子后面有东西。”朗世逸耸耸肩。
谷靖秋点头,提刀试探,很快就发现了不对:柜脚不知被谁用一把铁锁固定住了。
朴刀出鞘,刀光一闪而过,随着铁锁的断裂,铁柜后的世界也得以重见天日。
那是一处五尺见方的洞口,满是人工挖凿的痕迹,洞内一片漆黑,隐约有股冰凉的幽香飘散。
“油灯,劳驾。”项舟接过朗世逸手中的灯,就要率先往黑暗中走去。
“你还欠我一次占卜。”谷靖秋一把按住项舟,示意他走中间。
“这就叫左右为男,小子。你得庆幸我俩没啥特殊癖好。”朗世逸嘿嘿一笑。
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在黑暗中摸索前行了许久,谷靖秋示意两人停步。
“到了。”
他将油灯功率调到最大,勉强照亮了眼前的景象。
矿工们挖掘的地道,最终通往了眼前这个约莫五米见方的神秘房间。
在这里无数银灰色的“人体枝桠”恣意生长,几乎将房间化作一片小型树海。
树海四周分别嵌着六个塑像。祂们全身被木质包裹,身躯陷在墙内,脸上神情各异,分别展露出喜怒哀惧怨妒六种不同情绪。
塑像脚下依稀能看见其他病患的躯壳,无力伸出的手臂虬曲在一起,将那六张面孔高高托举,如同隐秘的祭祀场。
谷靖秋把油灯挂在一节枝条上,枝桠的间隙里隐约能看见一块被挤压得完全变形的房间标牌。
朗世逸凑上前:“b-3......9,休......息室。挖通两个房间,他们是想「越狱」?”
“不对劲。”
谷靖秋与项舟同时开口。
两人对视一眼,项舟率先说道:“这六个塑像,很不对劲。明显和其他人不一样。”
他拿出自己那把刀身翠绿如宝石的匕首,踮脚在其中一张人脸上用力一划,发出的却是金石交击的锐利,没能在人面上留下任何痕迹。
“一般而言木质化的硬度会随着时间增加,但失去活性血肉持续供能后又会慢慢变得脆弱,就像风干的木柴。”
项舟看了看这六张坚硬的人脸,然后用刀柄在其他化作枯木的遇难者身上轻轻击打。
“就是这种声音没错。”听着那清脆、空洞的声响,他皱起眉头:“这地方应该被封起来有一段时间了,这些病变体已经有脆化的趋势,可这六个人的遗体凭什么质地如此坚硬?”
“六个人?你确定这也是病变的矿工?”朗世逸问道。
“他们确实曾是活人。”谷靖秋闭上眼睛,“我能感受到生命流逝的痕迹,还有一股强烈的扭曲气息。”
胸腔中的第二心脏有力跳动,谷靖秋转头看向项舟:“这是魔神遗物的力量。”
“项舟,你看起来很了解这些东西,可解剖一位病患,就能让你掌握这么多信息么?”
灯火微闪,谷靖秋按住了刀柄,古井无波的面庞随着火光摇曳:
“我希望这件事你能给一个合理的解释。「太微星算」固然诱人, 但没了它,我还有手中的刀。”
气氛微微有些凝滞。
就在这时,脚步声接连响起。
“这些贱民,杂种!什么时候挖的道?卡布列夫,你没让人检查么?”
“头,死人窝,弟兄们都不乐意来......婊子养的,这些贱种哪来的力气挖这玩意儿?通往哪里都不知道。”
“啊,到了,头。前面有灯光,估计是那几个外乡人。”
牛仔们提着油灯骂骂咧咧地挤了进来,刚要开口,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失语。
“傻站着干什么?”李斯特一把推开身前的小弟,等他看清了房间里那六尊诡异人像时,脸色突然变得极端难看。
“喂,外地佬,你们他妈......”
第一个进来的马仔左右看看,刚刚开口,便看见视野里极速放大的雪亮刀光。
“嗡!”
“轰!”
与刀光同时爆响的是霰弹枪的轰鸣。在黑暗的掩护下,李斯特突然举枪,借着手下马仔的掩护向谷靖秋几人开火!
然而这必杀一枪却被未卜先知般一刀劈歪,朴刀切瓜砍菜般斩开了马仔的身躯,连带着将李斯特端枪的左手一并斩断!
大麻也无法缓解的剧烈疼痛涌上心头,李斯特刚要喘息,嘴里就被塞进了一截冰凉的枪管。
“Hey,Junkie(瘾君子).”
盎格鲁人咧嘴微笑:“我这人比较容易紧张,你最好不要乱动,走火了,我可不会负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