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过成山角之后,船队就调专方向,沿海岸向西航行。距离成山角百里的便是胶东半岛北海岸线上的一处重要所在,被誉为京津海上门户的威海卫。明洪武三十一年,为抵御倭寇侵扰,兵部在这里设立了威海卫,下辖百尺崖后千户所。
“首长,瞭望哨发现了西南方向的海面上有一艘悬挂明军旗号的小型战船出现,距离大约五海里。”
在船队经过刘公岛附近海域的时候,终于不可避免地暴露了行迹。不过走到这里才被明军发现,对方也来不及再做出什么应对的举措了。
王汤姆道:“继续监视,如果对方动向出现变化,马上报告!”
在今天这种天气晴好的状况下,五海里这个距离,只要对方没瞎就肯定已经发现了北上舰队的存在,而这种规模的船队,大概近两三年内在胶东半岛近海都没有出现过。上次渤海口有大规模舰队出海,或许还得追溯到孔有德叛军裹挟驻扎登州的水师船队逃往辽东半岛。王汤姆完全可以想象出那艘船上的明军看到这支由上百艘帆船组成的庞大舰队,会感到多么的震惊。
不过出现一艘明军战船并不会影响到舰队的行进,现在的位置距离目的地仅有大约五十海里,已经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止这支舰队了。不管那艘战船上的明军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在海上监视,这支舰队还是在两小时之后便驶过了威海卫,向西直奔芝罘岛而去。
芝罘湾这地方距离登州城只有百余里,是登州卫奇山千户所的辖区,在前两年的登莱之乱中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波及,奇山千户所一千多人的编制,在反攻被叛军占领的登州城期间大部分都战死沙场,目前只维持了正常编制三分之一的兵力。孔有德叛军一年多之前叛逃去了辽东之后,登州倒是基本太平下来,地方上忙着让青壮恢复生产,并没有急于征兵补充编制。
芝罘湾南部海岸有一座突入海中的山丘,最高处海拔仅四十多米,但却正好能够俯瞰整个芝罘湾。明洪武年间为了防御倭寇侵袭,在这个地方修建了监控预警的狼烟墩台,发现敌情后白天升烟,夜间生火,作为警报传讯手段,而这座小山丘也因此而被命名为烟台山。而后世的烟台市,也是因为此地而得名。
这烟台山上迄今还保存着抗倭名将戚继光修筑的营房和马棚,不过因为整个奇山所的兵力都严重不足,所以驻扎在这里兵力也不得不由总旗缩水到小旗,仅仅只保留了十多号人的编制。在这里带队兵头是个四十多快五十的半老头,军中同僚都将他称作郑老七,不过这绰号是如何得来已经无人知晓了,因为现在在这里当差的士兵,也都是登莱之乱以后从别的卫所调来填补编制空缺。
郑老七的两个儿子也在登州卫当兵,但在登莱之乱中先后战死沙场,所以如今家里就剩了他一个男人。郑老七本来就是军中的老油子,如今没了奔头,闲下来在军中滋事不少。上头觉得他也是个可怜人,又不好再拿他治罪,干脆就将他派到这烟台山上驻守,眼不见心不烦了。
这地方距离南边的奇山所城不到十里地,生活保障方面倒也没有太大的问题,而且差事极其清闲,每天就对着空荡荡的芝罘湾发呆。既不需要巡逻,也不用昼夜不停地监视海湾,因为这地方根本就没有常驻居民,原本居住在此的民众早就在战乱期间跑了个精光。至于倭寇,这地方连鬼影都没有,哪还会有傻里吧唧的倭寇跨海来这里打劫。
这天郑老七因为领了军饷,难得兴致好,平时二两酒量,中午这顿喝了有半斤,于是下午便在营中酣睡不起。正当他还在梦里咬牙切齿地跟孔有德叛军厮杀的时候,忽然被人一阵推搡叫醒:“郑头,海上来了一支船队,已经进了芝罘湾了!”
郑老七昏昏沉沉地应道:“什么船队?倭寇?”
“不像是倭寇,倭寇没这么大的船。”那小兵张开双手比划了一下:“有两艘比以前登州水师大福船还要大一圈!”
“你眼睛没花吧?会有这么大的船来芝罘湾?”郑老七将信将疑地从床上坐起身来。他虽然不太相信部下的说法,但出于职责,还是穿好衣裤,走出营房去看他所说的陌生船队。
当郑老七看到海上一溜帆船正自东向西驶入芝罘湾时,顿时酒劲醒了一半。这些船明显不是北方沿海经常能见到的福船制式,也绝非倭寇那外形醒目的八幡船。船体都是头尖体长、上宽下窄,更像是南方才会建造的广船式样。而其中最大的两艘,的确是要比以前登州水城的福船还大一号。不过这些船的船帆都并非硬帆,样式也是郑老七之前没有见过的,跟他认知当中的广船还是有不小的差异。
这些船的桅杆上都悬挂着红蓝两色的旗帜,明显是隶属于同一支船队,但郑老七在海边待了几十年,也从未见过这种形制的旗帜,更别说由此来推断这支船队的身份了。
这时旁边有小兵过来请示道:“郑头,要不要升烟示警?”
“对方身份尚未确知,示个屁啊!”郑老七沉着脸骂道:“这要是途径此地的商船,升烟示警将大军调来,到时如何收场?”
烟台山这地方说是烽火台,但在过去的一两年里其实并未真正发出过烽火警讯,而郑老七也不愿在情况不明的时候就把事情搞大,要是到后面被证实是虚惊一场,他这个带兵的人可是要担责任的。这几艘船前进的方向并不是烟台山这边,所以目前还可以安心再观察一段时间,看看对方的动向再说。
几艘船体较小的船先行驶抵海岸,在距离海滩尚有十余丈的地方便慢慢停下来。郑老七估计是船上的人要先测下水深,以避免后面的大船在靠岸时出现搁浅。不过他比这些不速之客更为熟悉芝罘湾的海况,看那位置便知道大致水深,别说眼前这几条船,就算来了更大号,吃水更深的船,也能毫无压力地靠岸停泊。果然不多时,那几艘船又缓缓向前驶出一段,在距离海岸极近的地方停了下来,然后开始搭建跳板。
“看样子得走一趟了啊!”郑老七扯开嗓门,大声喊道:“集合整队!”
这支船队靠岸的地方离烟台山的直线距离也就两三里,可要从陆上绕过去,起码得多走四五里地。但守墩台的明军职责所在,必须要去查问清楚船队身份才行。郑老七留了五人在墩台继续观察情况,临走时不忘多个心眼对他们叮嘱道:“若是两个时辰不见我等回转,不管状况如何,发烟示警请求援兵!”
郑老七并不知道,在他观察对方动向的时候,那支船队的甲板上也正有人拿着望远镜观察烟台山的这处墩台。
“没升烟啊!这些明军还真是胆子大!”高桥南见船队陆续靠岸后,烟台山方向却并没有升起示警狼烟,放心之余也不免有那么一点点的失望。不过明军的表现对即将到达芝罘湾的主力舰队来说倒是一件好事,高桥南估摸着自己动作快一点,应该能赶在前面带人去摸掉烟台山上的墩台。
这支先头船队搭载了特战营下属两个连的部队,下船之后便按照事前的安排迅速展开队形,向南北两个方向分头摸了出去。向北的便是沿着芝罘湾摸向芝罘岛方向,而向南的队伍则是直接冲着这烟台山去的。
郑老七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对方的算计对象,他刚才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海风一吹,头疼得十分厉害。这种喝完会有后遗症的劣酒,他以前是碰都不会碰的,可如今整个登州都是百废待兴,市面上根本就买不着粮食酒,今天喝这酒还是他托了关系,才从奇山所城里搞出来的存货。但没想到这酒后劲如此之大,早知道中午就不喝这么多下肚了。
从烟台山出来没走多远,郑老七已经觉得自己的脑袋疼得晕晕乎乎,连脚步都开始踉跄起来。旁边几个小兵见状连忙伸手扶住他,不然这一摔多半要摔出个毛病来了。
郑老七也自觉难以坚持,便下令先停下来休息片刻再继续行进。但当他觉得精神恢复了少许,可以继续行进的时候,才发现四面八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群面无表情,手持长管火铳的灰衣人。
郑老七一下从坐着的树桩上弹了起来,刷地抽出腰刀,似乎完全没有了醉酒后遗症的模样。而他带的几个小兵比他反应还慢了半拍,这才纷纷也祭出手上武器,向外围成一个圈子。
“放下武器,你们不会有事。”
随着说话声响起,郑老七看到一名个头敦实的男子走出来,这人也是一身灰色短衣长裤,但腰间却是挎着一柄长长的倭刀。观其言行,应该是这群人的头目了。
“尔等……是倭寇!”郑老七看到这人腰间的武器,心中已经对这伙人的身份做出了猜测。
“我们不是倭寇,我再说一遍,放下武器!”高桥南提高了嗓门,围着这队明军的灰衣人全部上前两步,举起的枪口距离明军又近了几尺。
郑老七见这些人手中的火铳口径竟然有手指粗细,而这种距离上遭遇火铳攒射会是什么结果,他作为从军快三十年的老兵还是很清楚的,当下握着刀柄的手都不免有些微微颤抖起来。围住自己的这帮灰衣人都带着极为浓重的杀气,很显然并不是什么善茬,而郑老七也并不打算冒险去弄清楚这些人手里样式有点怪异的火铳究竟是真武器还是样子货。郑老七没有考虑太久,便做出了决定。
“先把刀收起来。”郑老七一边向自己的部下下达命令,一边带头还刀入鞘。
“本官乃是登州卫奇山千户所小旗郑奇,尔等是何来历,为何携带武器登岸?还不速速禀明!”郑老七虽然收起了武器,但嘴上却并不服软。
“小旗也敢自称本官?”高桥南嗤笑了一声:“这山东地界上的卫所兵倒是好大的官架子!”
高桥南这倒也并不是有意要羞辱对方,他在福建和舟山驻防的时候,打交道的对象起码都是千户、指挥佥事、州府驻军总兵这种级别的高级军官,跟小旗这种存在感几乎为零的底层武官根本就没有什么接触的机会。
高桥南伸手入怀,再拿出来的时候手里已经多了一块白色牌子:“本官乃锦衣卫北镇抚司百户廖训,特派山东巡查海防,郑大人,这牌子你可认得?”
郑老七虽然是个底层军官,但他在军中待的时间够长,见过的东西也够多,当下仔细看了对方递过来这象牙腰牌,倒的确是锦衣卫的制式。不过对方是皇帝亲军锦衣卫的百户,最少起码也是六品起步,而且实权极大,比起自己这隶属卫所军的小旗可真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小人郑奇见过廖大人!”郑老七这种老油子自然不会纠结于自己那点不值钱的脸面,既然对方亮明身份是来自执行任务的高级武官,那他就算当下认错下个矮桩又如何,毫不犹豫就单腿跪下向高桥南行了礼。而他的几个部下一见这架势,也都犹犹豫豫地跟着跪到了地上。
“这玩意儿还真是好用啊!”高桥南接过郑老七双手高举过头顶的锦衣卫腰牌,心中也不禁有些暗爽。当初他们将真正的锦衣卫百户廖训从杭州押回舟山后,这身份腰牌自然也没有放过。
从舟山出发前,龚十七便将这东西交给了他,让他在抵达芝罘岛之后酌情使用。没想到这刚一上岸,就恰到好处地派上了用场。自己这帮人虽然没有身穿飞鱼服,但表现出的气势和携带的武器装备应该已经充分震慑住了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