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湛王府的确也不过就是一街之隔而已。
碧胧提着裙摆, 随着引路的婢女径直走着。空气里隐隐氤氲着咸湿的雾气,还卷杂着一股青草的清甜,如同柔软的香舌轻飘飘地拍在脸靥上。
碧胧的手指微微从宽大的衣袖中探出头来, 随意地划在身边的灌木丛顶上。她抬起眸子, 正好看到正对面好几个婢女小心翼翼地簇拥着一个华贵的妇人, 沿着石子路踱步走过来。
“婢妾见过王妃。”那妇人同时也看到了碧胧, 急忙往前走了一步行着礼, 她身边的婢女一边赶上前继续扶着她,一边手忙脚乱地福着身。
“不必多礼。”碧胧眼神下滑到她的肚腹的位置,隔着繁复的衣裙, 倒也看不出显怀,“你如今可是府里最金贵的人了, 随便走一走碰一碰, 整个王府的心肝儿都要随你抖三抖。”
碧胧含笑打量着面前的桃儿, 这一段时日不见,她整个人都愈发珠圆玉润了。人要衣装这话果然不假, 面前这端庄温婉的妇人,哪里还看得出当初那个畏畏缩缩上不得台面的婢女的影子。也许和有了身孕有关,桃儿脸上溢满了柔美满足的浅笑,又给她眉眼增添了几分颜色。
桃儿听了这话心里颤了一颤,哆嗦抬眼看碧胧脸上笑意盈盈, 好似只是随口打趣并无深意。她的心才放了放, 手缓缓移到小腹处, 仿佛想到了什么甜蜜的事情, 随着碧胧一起小意地笑着。
“咳!”
从一旁突然插进来一声不轻不重的咳嗽声, 把两人的眼神一下子吸引了过去。
碧胧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一旁石桌边的赵湛,他把玩着手里的茶杯, 眼光意味不明地在碧胧和桃儿之间游移着。
“表哥。”碧胧依旧站着不动,随口唤了他一声。
桃儿如同被人硬生生从某种旖思中拽了出来,迷蒙地看着赵湛,过了一瞬才如梦初醒地给赵湛行着礼,磕巴地说着:“王爷,是婢妾失礼了,请王爷责罚婢妾。”
赵湛抬手挥了挥,开口道:“你先下去吧,本王和王妃说说话。”
桃儿还欲开口,抬脸看到赵湛莫测的脸色又硬生生把话憋了回去,福了福身就被婢女们搀着走了。
看着桃儿的身影隐在树丛背后,碧胧走到赵湛身边,挑了个石椅坐下来。迎着赵湛的目光,碧胧伸出手指对着桃儿的方向指了指,含笑说道:“桃儿的气色看起来真是好,表哥的小世子必然是身体康健的了。只是向来侯府高门的子嗣都是极难得的,只愿小世子沾了表哥的福气,能平安降临才好。”
赵湛冷哼一声,把手里的茶杯重重地按在石桌上,一挑眉说道:“上次那些贱人本王都彻底清扫干净了,表妹安心吧,她们母子如今养在本王的眼皮子底下,本王倒是要看看谁还敢弄幺蛾子。”
碧胧眼睫微敛,说道:“那就太好了,只是此事还得兜住宫里的,免得横生枝节。”
“这一点我也已经想好了对策。”赵湛对着碧胧好奇的眼神微微一笑,接着说道,“虽然目前是一丝消息都没有透出去,但这种事情总不能遮掩太久。”
他顿了一顿,嘴角勾起了一个无情的弧度,看着碧胧的双眸厉声说道:“婢妾偷换汤药,隐瞒身孕,其罪当诛!当时候本王进宫请罪,便可以去母留子,将世子养在表妹名下,永绝后患。”
碧胧目瞪口呆地看着赵湛,再也掩饰不住脸上惊愕的情绪。
“表哥,你!”碧胧顺了顺气,指着他的手指也颤着,“表哥,她可是你嫡子的生母,表哥竟能如此狠心?表哥就不怕小世子知事以后追问你他的生母何在?”
“表妹便是他的生母。”赵湛有些疑惑地看着碧胧,不能理解她的反应为何如此激烈。他无所谓地敲击着桌面,邪肆的眼睛竟然浮上轻松的笑意,“如此一来表妹名下有了嫡长子,再也不怕被人诟病。二来也可以杜绝被谏官掣肘的隐患,岂不是两全其美的法子?”
碧胧愣了愣,接着摇头说道:“不,不行……表哥,解决此事明明有许多方法,为何一定要用这种造孽的手段?”
赵湛自觉此计完美无缺,却被碧胧再三否决,不由得皱起眉头。再想到自己费尽心力为她着想,不仅一片心意却全被忽视,甚至还被指责,心中更加不悦。
思来想去,他又生硬地开口道:“你莫不是怜悯那个婢妾?那个婢妾是从你沐家出身的不错,可是当初她趁你回门的时候……咳……那种举动与叛主无异!表妹,这种不忠的恶奴就顺势除去吧!”
碧胧简直想啐他一口!
说得好像当初是桃儿强迫了他一样!男人的三心二意,男人的腌臜心思,居然变成都是女人的过错了?
实在是太好笑了!
碧胧也蹙起了眉,在这个话题上不欲再多纠缠,开口说道:“小世子诞生还有很多时日,还是到时候再看吧!”
“那就随你吧!”赵湛也烦闷地一摆手,快速在鼻梁上拂了一下,换了个话头接着开口道,“我今儿找表妹过来,主要还是想问那个什么贪污弊案的事情。你未免太大胆了,居然在朝堂上直接就挑出那种事情来……”
赵湛伸手杵着太阳穴,轻轻挤按着。他双眼搭成一条缝,漫不经心般地试探道:“暂且不论这事情的真假,表妹这矛头算是直指周家了,只是周家在朝几十年各种势力的盘根错节,岂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动摇瓦解的?即使表妹恨极了周家,也不能这么沉不住气,反而伤了自己的根本。”
碧胧端坐在石桌对面,清淡的眸子里没有泄露出一丝情绪。
她把双手交叠放在石桌面上,随性地敲击着。从发髻上散下的几缕青丝袅娜地垂在青灰的石面上,碧胧歪着头,开口的语调里还带着几分愤愤不平。
“表哥怎么说得好像是我为着私仇故意栽赃给周家的一般?难道眼睁睁看着国库被那些个蛀虫蛀空了,我也说不得了?”
赵湛不置可否地看着她,半响才复又开口:“我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只不过怕你会在周家手里吃亏罢了。”
碧胧抬眼看着面前的赵湛,心里有些意外。她所了解的赵湛从来都是肆意妄为,不可一世的,向来没有这种心思暗沉的时候。瞥了一眼他眼角还未完全褪去的乌青,碧胧心中若有所思地一动。
“表哥,刚刚一直忙着说旁的大事小事,倒是忘了一件顶顶重要的事情!”黄鹂出谷一般的声音,尾音拖得很长,带着某种活泼的恶意,“表哥修养了这么久,还不许我来看你,如今身体到底康复得怎么样了?一会想到那天的情形我还心有余悸,表哥到底是如何受住的?”
赵湛的脸色立马就僵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无恙两个字。
碧胧给自己斟了一杯清茶,在心里暗笑着。在那个已经沦为皇室禁忌的宴会上,所有人都看到赵湛几乎都伤重得不省人事了。那天赵芹被强压回宫之后,碧胧倒也像模像样地跟着赵湛的人一起回了湛王府,在药香缭绕的寝居里,御医和婢女鱼贯出入,没人有空闲注意到端坐在屋里正中的湛王妃居然挂着一脸恬淡的笑容。
接下来的几天碧胧都会在午后去探望一下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赵湛,每天看到他那个样子,一整天都过得格外舒畅。
等赵湛情况好转,恢复了些许意识之后,大约是觉得自己这半死不脱气的样子实在有损王爷的尊严,便下了死命令,拒绝了任何人的探访。碧胧还为这事情遗憾了好一会儿,现在看到赵湛表面安然无恙地坐在石凳上,可是刚刚一细看才发觉他四肢僵直,半天也没敢动一下。
“表哥,你也喝茶。”碧胧又斟了一杯,推到赵湛面前,温柔地看着他。
赵湛脸色青紫变幻着,沉默着慢慢伸手把茶杯握在手里,却并不抬手饮下。他费力地压下被碧胧生生挑起的无名火,艰涩地顾左右而言他道:“呵……呵……表妹真是心大,没经过事。周家哪里是那么好应付的,表哥这里会帮你看着的,要是有什么事情,记得回府里来找我。”
这话说得柔声柔气,但是碧胧还是从中敏锐地感受到了赵湛不可抑制的情绪。她直直地望向了赵湛的眼底,赵湛有些不自然地撇过头避开碧胧的目光,他眼睛里翻腾着汹涌的痛意和恨意。
那种事情,对赵湛这个从小养尊处优的王爷,的确是奇耻大辱了吧!
碧胧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难怪他这次和自己周旋的话,听起来也有几分真了。
又不痛不痒地说了些话,碧胧就提出要赵湛好好将养着,站起身就离开了。
绕过一丛灌木,碧胧看着眼前的倩影,站定了身子。
那一抹柔美满足的笑容已经枯萎了,被揉捏碎了的绿叶顺着华服跌落在她的脚下。她整个人死死把着面前的枝桠,整个人都抽空了力气一般,仿佛马上就要轰然倒地。俏脸上的血色也完全抽离,嘴唇上被咬出了触目惊心的口子,背着光仔细一看脸上都是纵横交错的泪痕。瑶红站在她身后一步远的地方,怜悯地看着她。
看到碧胧走了过来,桃儿嘴唇剧烈地嚅嗫着,吐不出一个字来。
碧胧轻叹了一口气,慢慢地绕到她的身旁,压低了声音说道:“你现在有孕在身,不宜情绪过分波动。”
两个婢女从树丛后走了出来,低着头默默地一左一右架住桃儿。瑶红侧身给她们让出道来,看着桃儿灰败的脸色,幽幽地补了一句道:“夫人且安心养胎,有小姐在,定能母子平安。”
桃儿的双肩一抖,依然没有做声,耸拉着头由着婢女扶着她走了。
又是一股热浪推了过来,钻进人心里却已经凉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