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殿门口打眼往外望去, 铺天盖地都挂着白幔子。
新年将至,宫里四处张罗着丧礼和准备新帝登基的事宜。
和宫里的愁云惨淡相反,此刻殿内却流淌着一股闲适安宁的味道。香几上架着红泥小火炉, 炉内的泉水恰好烧开发出汩汩的声音。
哒哒——
端坐在方桌旁的贵妇人仿佛对从前殿传来的脚步声毫无反应, 只是垂着臻首优雅地伸手捏了一把保存完好的嫩绿投进了炉里去。
“姨母。”来人脚步停在她身边, 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苏绛紫侧过脸缓缓抬起双眸, 顺着月白锦袍往上看去。
“阿胧竟然来了, 快坐下,姨母给你泡一杯茶。”
碧胧蛾眉宛转,抬手一撩裙摆就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她伸手接过苏绛紫递过来的茶杯, 却只是握在手中摩挲着,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上下探看着她。
“姨母心里原本揣摩着阿胧这些日子应当很忙才是, 今儿怎么有空来我宫里?”
她身着鸦青宫装, 脸色看起来也有些憔悴。自从看到碧胧出现, 她的神情一直熟稔自然,仿佛她依然还是那个宠溺纵容侄女的皇后娘娘。
碧胧托腮望着她, 轻笑一声,嘴角勾起一个恶意的弧度。
“皇上仙逝,表哥他也……碧胧担心着姨母会不好,现在看来碧胧是多虑了。”满意地看到眼前人终于变了脸色,碧胧手肘撑着香几, 身子往前探了探, 笑盈盈地接着说着, “这几日不光是长史大人几乎要把我安乐侯府的门槛踏平了, 还有好几个侍中郎也成了常客。我西徽群臣大义, 皇上去了,身为臣子他们真是殚精竭虑为先帝考虑身后之事, 尤其是担忧皇后娘娘您会哀思过度伤了凤体,才一个个央着我来看望姨母。如今看到姨母安然无恙,不光是碧胧可以安心,长史大人他们更是可以安睡了。”
苏绛紫脸色变了又变,她缓了缓胸口涌动的血气,把手中的茶杯往桌上一扣,低笑道:“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直说,非要这样绕弯子,听得姨母真是头疼。”
碧胧笑容一凝,托腮的手往上一挑,仿佛带着千钧之势狠狠地指向苏绛紫的面门,从唇缝间挤出一句话。
“从你害了朦哥儿开始,我们早不是一家人了!”
听了这句话,苏绛紫如遭雷击。她猛地向后仰平了身子,愣愣地盯了碧胧一会,突然朝天哈了一口气,整个人又轻松了下来。
“你竟是那般沉得住气,终究还是我心存侥幸了。那时候夜探刑部那人,想必就是公子珉了吧?”她仿佛释然了一般,也不等碧胧反应,接着自言自语道,“我竟以为那件事办得天衣无缝,那晚不过是刑部的人晃花眼看岔了罢了。”
“明明可以有千万种手段,你为何偏偏要走这条路!朦哥儿是你骨血至亲的侄儿,你竟然凉薄无情至此!”苏绛紫愈发轻松淡然,就愈发挑起碧胧心中的熊熊怒火。她缓缓扬起下颚,咬牙切齿地呵斥道。
苏绛紫若有所思地斜觑了她一眼,讥诮地开口道:“赵秀同阿胧也是骨血至亲的表姊妹,她对你又存了几分怜恤之心?若不是阿胧福泽深厚,此刻怕是早已葬身在北野苍茫的冰雪里了吧?”
碧胧诧异地望着她,冷笑一声,说:“事到如今姨母还要骗我吗?想把我留在雪山之间的人,真的只有表姐一人?碧胧可是被行刺了好几回呢,表姐这个帽子被扣的可真是冤枉。”
苏绛紫愣愣地看着碧胧,她那双脉脉含情的眸子此刻带着笑,也淬着毒。
“赵秀的确是不冤枉了,你千方百计离间了赵秀和皇上,让赵秀心甘情愿给你做了刀使。无论是心计智谋,还是心性韧力,我儿都远远不如你,输给你也算是心服口服。”苏绛紫收敛了笑意,坐直了身子面无表情地开口说着。
“是吗——?”碧胧缓缓站了起来,踏着轻慢的步子,在她耳边轻轻躬下身,“表哥生性冲动,轻信易怒,不正是您精心调—教出来的吗?”
她的眼神轻佻地滑过苏绛紫的脸,落在她握着茶杯不住颤抖的手上。
“给厌恶的人衍育子嗣,是极其痛苦的事情吧!可是苏家仅剩姨母您一个嫡女,怎么会强压着要把所有鸡蛋放在同一个破篓子里呢?您可以不入宫的,是什么让您舍下琴瑟和鸣,来过这种朝不保夕的日子?明明苏家泼天富贵,也不比这红墙里差的。”看着苏绛紫双眼紧闭,面色灰败,碧胧嗤笑一声,凑到她耳边轻呼着,“可是既然要登天,怎么又心存顾忌?您费劲心力培育出的一个幌子,到头来,不也是不如一个女子吗?”
语毕,碧胧拉起裙边,毫不留恋地就要往外走。
她刚踏到门边,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凄厉的嘶叫。
“沐碧胧!苏家是你的母族,你——!”
“姨母多虑了。”碧胧停住脚步,侧脸柔声说道,“即便是姨母您从来对我们这些子侄无丝毫慈爱之心,可是碧胧始终明白首孝悌。母族那边自然枝叶硕茂,姨母您碧胧更加应该细心奉养。”
“你什么意思……”
“您身边那个不周到的董公公,碧胧已经替您发落了。日后,自然会有与您更亲近的人来照看您。”
香几上烧着的水已经滚了好几滚,从炉里溢了出来,沿着桌沿慢慢滴落在地上。
“还有一件事情,就是姨母倒也真的给碧胧指点了一条平川大道。将来姨母福寿安康之时,一定会看到碧胧做到了您不敢去做的事情。”
说完,她一拂袖,彻底离开了大殿。
定宣三年末,大司宫乱,帝崩。皇三子湛入宫护驾,罹于乱。
帝有诏,传位于皇三子湛。湛薨,则其嫡子启继之。
定宣四年皇城的新年是有史以来过得最潦草的一年,新年过后,便是仓促准备了一个多月的登基大典。
即便新帝只是一个幼—童,但是在礼制上仍是半点疏忽不得的。
这一天天刚透亮。
刚拆换了门匾的长公主府。
几个宫婢跪在门边,恭顺地对着坐在翘头案边的赵秀说着:“长……娴静公主,请您更衣,巳时一道宫里便会来人接您去登基大典受封。”
赵秀素手搭在摆在案上的华丽衣裙上,任凭宫婢再三叫唤也毫无反应。
“公主……”
几个宫婢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的时候,赵秀缓缓抬起头来,蹙眉看向她们,开口道:“你们几个先下去,本公主想静静。”
宫婢们退着要走出屋子时,赵秀突然又开口叫住了一侧梳着双髻的宫婢。
“你去告诉沐碧胧,没有什么娴静公主赵秀,只有长公主赵秀。”
等门扉被带上,屋内只余下她一人的时候。赵秀神色怔怔,一直盯着手旁的华服,不知道在想什么。
良久,她扬起袖子一把将案上的锦绣华服,琳琅珠饰一把拂到地上。力气之大,连放在一旁的杯盏都被长袖带落了几个,在石板地面上骨碌滚动着。
她伸手提起酒壶,从壶嘴里倒出来的竟然是艳红色的酒液。她斟了满满一杯,摇摇晃晃地举到鼻前。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遂挽袖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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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
“哎!驸马爷,奴才该死!”
宋昭捏了捏手上的伤口,上边渗出了刺目的血珠。
“这匹布料是才将运来的,奴才还没来及检查,竟然割伤了驸马爷,奴才必定……”
“好了。”宋昭伸手擦去了血珠,心情突然烦闷了起来,“清点仓库也不急于一时,今天是个大日子,我先去公主那边,改天再继续盘点吧。”
“是,是……”
宋昭拔腿匆匆往库房外走着,刚走到门口,他的目光撇到了放在门边的几个小花盆,上面只余下光秃秃的枝桠,可怜兮兮地堆在角落里。
“这东西你已经收拾干净了?”他顿下脚步,回头问道。
“这个……”那管事的皱眉想了一刻,恭敬地回答道,“奴才还没来及拾掇,是公主前几日突然走到库房这里来瞧见了,说她要亲自收拾,奴才也就没有管了。想必是公主令人处理了,奴才一会就把这几个花盆也妥当收拾了,保证干干净净的……”
宋昭听得心脏狂跳,他听了一半就扭头夺门朝赵秀寝屋的方向狂奔而去。一路上道旁的枯枝划拉着他的衣袍,他也丝毫不顾。
“公主呢?”
“公主在屋内……”立在门边的一个宫婢看他气喘吁吁的样子,骇得小声回话道。
宋昭一把推开了屋门,刚看到屋内的情景,他脚下的步子生生迈不动了。
“啊……!”他身后的宫婢一下子就跌坐在地上,浑身抖瑟。
“你去请太医,快去。”这一刻宋昭自己都不信他竟然还能发出艰涩平静的声音。
身后的宫婢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气,用最快的速度走到了案头前。
“阿秀……”他双手抖如筛糠,把赵秀苍白的脸按到自己怀里。
案头旁一片狼藉,唯有青黑色的酒壶踽踽独立。
“你为什么总是不回头,为什么总是不等我……”
他把额头贴在赵秀冰冷的脸靥上,被泪水沾湿的嘴角突然绽开一个笑花。
“不过,不过没关系,我总是会来追你的。”
他怀抱着赵秀,举起酒壶径直往嘴里灌了进去。
定宣四年元月,幼帝按诏继位,改年号为嘉和。恭嫡母赵沐氏为淳容太后,由太后辅政幼帝。
嘉和三年,幼帝体虚多病,立诏禅位于太后,女帝即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