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江南的农民世家,父亲王大毛是个一无钱二无权的老实巴交的农民,因为老是被村里有钱有势的王员外欺负,在他成为父亲的那个夜里,他心说:我再也不能这样过,再也不能那样活,于是狠狠心咬咬牙跺跺脚,老两口十年如一日,三千六百五十天日日风里来雨里去,干的是牛马重活,吃的是咸菜窝头,硬是从牙缝里省下一笔钱来,供我读书。?
我清楚地记得,在我八岁那年,望子成龙的父亲为了不让我输在起跑线上,用他布满老茧的双手,颤抖着交出一笔对于他来说堪称天文数字的银子,美其名曰“择馆费”,将我送入县城的国学馆,指望我有朝一日能学富五车,光宗耀祖。我十八岁那年修完学业,拿了本秀才的文凭,但在全省会考中没能中举,甚觉脸上无光,加之无钱再读一年,只得辍学。?
我不想回家。?
我家地处县城的城郊结合部,原有三间瓦房,几亩薄地,尚能称为温饱之家,然则这几年朝中变革的呼声日益高涨,实干、清廉、公正、勤政……一切都让位于政绩,而最容易看见政绩的莫过于“形象”,只要整个城市一派歌舞升平、欣欣向荣的景象,想不升官都难。于是各地纷纷闻风而动,大动土木,拆迁民房,扩建城市,造就不少贪官污吏土豪劣绅一夜暴富的良机。?
我前两次回家探亲之时,发现村里所有房子的墙壁上,都添了一个十分醒目的“拆”字(当然,王员外家除外)。理由是原来的官道只能并行四辆马车,已经跟不上形式发展的需要,务必要拓宽为十辆马车宽度。只因根据县里的统计,县里的人均年收入达到了1000两纹银。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知道人均年收入1000两纹银是啥概念不?一部超大型豪华配置,全套苏绣帘子、紫貂真皮坐椅加金丝镶边的“算它妈”马车,售价也不过6000两纹银啊!全县30万人口,这样的经济增长水平不容易啊!就凭这,本县已被评为大元帝国百强县之首,天下闻名。?
当然,这里提供的统计数据,是在原有的数据上,把县里3万名编制内的衙役、捕快、师爷以及编制外的更夫、门丁等人的俸禄,加上所有垄断半垄断行业如驿站、钱庄、煤窑、官妓场所的收入,加上所有商铺老板一年的全部收入,再加上所有手工作坊一年的全部产值,然后进行平均计算。县太爷在审核时,责怪属下说:“你们办事怎地如此粗心?”很是自然地提笔在总数后添了两个零,于是,新鲜出炉的数字,变得证据确凿,非常具有说服力。只是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万万不可让那帮刁民知晓,切记切记!?
如此这般,群众生活无小事,万一县城内外的民众生怕家中银子多得发霉腐烂长蛀虫,一窝蜂去排队抢购“算它妈”马车,现有的路况如何能够承受和消化?县太爷当机立断,在县衙门十套班子会议上,拍板决定扩大城乡道路。这样利国利民的好事,老百姓还不额手称庆,举双脚赞成??
只是我再次回去,走在十辆马车宽的路上时,却没有看见几个认识的人驾着“算它妈”马车,倒是县里最年轻的衙役,都人手一部,成天变着花样,带着不同的年轻美眉出来兜风,好不风光,羡慕得我口水直流,心说咱猴年马月才能活得如斯逍遥自在。?
望着马车绝尘而去,我很没风度地吐着口水,恨恨地骂道:“神气什么,不就是个衙役吗?不就是三年提了六次俸禄吗?不就是每次都提三十两纹银吗?不就是有房有车有高薪有福利有保障有养老金有灰色收入有社会地位有不同的女人围着打转吗?神气什么?有啥了不起的!”?
可是,老实说,骂这些话的时候我的心里酸溜溜的,因为我的三间瓦房没了,几亩薄田也没了。虽然我父母还是农民,却有了新的荣誉称号:失地农民。从此他们告别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再也不必三伏天在烈日骄阳下挥汗如雨,三九天在凛冽寒风中呵气成冰,我打心眼底感激县衙门对他们的关心关怀关爱关照——如果衙门能在他们失地后给安排一条出路的话。?
其实官道并没有修到我家,但是县太爷张榜公告,官道两边五十米内,不得有任何物体挡住乘坐马车者的视线,同时为了避免自个儿盖房高低参差不齐有碍观瞻,我村那一片土地不得私自建房,要建成统一规划的高尚住宅区。?
就这样,所有的田地都被栅栏圈了起来,归王员外名下统一开发,而王员外也马上花一千两银子,托人办了诸如“王氏房地产商号”、“大元帝国全国通用房地产项目开发资格证书”之类必要的手续,凭着这完整的全套手续,从官办钱庄里贷出五十万两银子,作为那五百亩良田的补偿,当然,这些补偿经过县衙门、里正、村长等人的层层盘剥之后,真正分到村民手里的,一亩地只有区区的五百两银子,还不够一家四口一年的生活。而王员外又贷出三百万两建成所谓“高尚商业住宅区”,商住两用。那可不是普通的贵,方圆三丈的商铺,起价十万两纹银;方圆三丈的房子,一层起价一万五千两纹银,二层起价二万千两纹银,三层起价二万五千两纹银,谁叫咱是大元帝国百强县之首?不卖这个价,对得起咱老百姓的钱袋子吗?什么,你说买不起?没关系,咱王员外大发慈悲,先给个五千两,你尽管住进去,以后每月还两百两银子,一万五千两的房子还上一辈子基本就可以属于自己的了。什么什么?五千两都没有,穷鬼一个,还不快滚!没钱凑什么热闹,活该你睡马路!?
拆迁那阵子我没在老家,听父母说当时闹得挺凶,几百个村民认为赔偿标准太低,大家联合起来阻止拆迁,结果王员外一个飞鸽传书,县里的捕快倾巢出动,哨棒、木枷、锁链样样齐全,连囚车也推到现场,有几个胆大的想上前据理力争讨个说法,还没开口就被一阵乱棍打得口吐鲜血、满地找牙,末了被冠以“聚众闹事、妨害治安”的罪名,投进大牢先关他十天八天看认罪态度如何另行处理。其他人一看这等阵势,哪敢虎口拔牙,顿时化作鸟兽散,先走为妙。?
房子被野蛮拆迁后,新开发的住宅区是买不起的,再说就算买了,总不能住着新房坐吃山空吧?可怜我被迫把父母送到乡下居住。这个时候,生存的严峻事实,摆在了我的面前。父母年事已高,在乡下种地一年的收入,扣去苛捐杂税,只够喝粥喝个半饱,再也没有能力继续供养我。?
为了自强自立,为了“算它妈”马车,为了能混出个人样来,我认为老家已没有我发展的空间,决定去省城光州闯荡天下,作出一番事业,也不枉此生世上走了一遭。我拜别父母,毅然踏上前往光州的客船。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