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阿尼玛

大的差别是书包的颜色。

营养不良的女生站在我前方,但我们之间还隔了一个跟我同校的男生。

这女孩太瘦了,以致她的书包和袋子看起来特别沉重。

如果紧急煞车,那麼她可能会飞出去,而书包和袋子则会留在原地。

公车开始减速,我的学校快到了,这次我一定不能再搞笑了。

我低下头想拿回书包,发现她双手捧著我书包,似乎已经准备好了。

『谢谢。』我赶紧说,同时伸出左手握住书包背带。

绿色书包先离开深蓝色的海,我将它挂回左肩。

然后她提著袋子递给我,为了避免碰触她握住袋子提手的手指,我紧抓住袋子的右上角,让绿色袋子离开深蓝色的海,回到我的左手。

我发现她手臂的肤色似乎更白皙,於是手掌背的青筋显得格外翠绿。

她也许是混血儿的想法又再次浮现。

『请问……』转身下车前,我终於忍不住问:『你是混血吗?』

我楞了楞,回神后匆忙下了车,有点狼狈。

下车后我又呆在原地,目送公车的背影愈来愈远、愈远愈淡。

How?is?now?现在是怎样?

我一定要在下车前问鸟问题吗?不搞笑会死吗?

「又发呆!」路过的班上同学敲了一下我的头,「走啦!」

好痛啊,我又回到悲惨的真实世界。

只说声谢谢就下车很难吗?为什麼我非得发问呢?

上课时压抑不住满腔悲愤,握笔的手因太过用力而颤抖著。

「啪」的一声,我竟然把铅笔弄断。

「你是白痴吗?」坐我旁边的同学问。

『是的。』我很用力点了点头。

决定了。

下次碰面时,除了说谢谢外,什麼话都别说。

不过只说谢谢太单调,应该混搭著用感谢、多谢、感恩、Thank?you。

嗯,就这样。

下次遇见她时隔了四天,中间有例假日。

但我的意志非常坚强,绝不会忘记我的决定。

我一上车就定位右手拉住吊环后,发现她又坐在我面前。

心里才刚闪过「真好」的念头时,她便抬起头。

「书包。」她说。

我吓了一跳,不知作何反应。

下意识看了看四周,车内还很空啊。

我一直以为她帮我拿书包的先决条件是公车基本上处於拥挤的状况。

「我又忘了。」她笑了笑,「还是袋子先吧。」

『谢谢。』我回过神,左手把袋子交给她。

「然后是书包。」

『感谢。』我再把书包交给她。

她又笑了笑,然后低下头,我注视她三秒后,才赶紧将视线投向窗外。

一直到快下车前,我心里始终纳闷著。

「书包。」车停的同时,她双手将书包递给我。

『多谢。』我左手接过书包背带,俐落地甩上左肩。

『感恩。』我小心翼翼抓住袋子右上角,避免碰触她的纤纤素手。

转身下车瞬间,想到还有一个词没用,便回头说:『Thank?you。』

「其实我是中美混血哦。」她突然说。

『是吗?』我的决定破功了,又用了问句。

「因为我父亲是台中人、母亲是美浓人,所以我是中美混血。」

她说完后,我整个人呆住、无法动弹。

楞了几秒后才猛然想起要赶快下车,於是跌跌撞撞地奔下车。

她是开玩笑的吗?她是在开玩笑吧?是吗?是吧?

目送公车的背影时,心里还在琢磨著。

啊,没错,虽然难以想像,但她刚刚确实开了个玩笑。

她竟然跟我开玩笑?这是否意味著我跟她已经不只是初识了?

没错,虽然还是难以想像,但起码在她心里我应该不再完全陌生。

身后隐约传来杀气,我立刻低下头,这次终於没被敲头了。

从那次开始,只要我一上车遇见她,她便会帮我拿书包。

不论公车内是否已拥挤。

除了刚上车时她说「袋子」、「书包」;我说『谢谢』外,45分钟的车程中,我们不作任何交谈,视线也很少接触。

倒是我要下车时,偶尔会聊两句,不多不少,就是两句。

「我是道道地地的台湾人哦。」她说。

『喔。』

「上次是开玩笑的。」

『嗯。』我笑了笑,『我知道。』

我转身下车,觉得这种Ending很完美。

「下车小心。」她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不禁回过头看著她,有点难以置信。

她没再说话,只淡淡笑了笑,左手指了指公车前方。

我立刻醒悟,转身加快速度,钻出一条路下车。

不知道是她的叮咛还是早晨的阳光,下车后我觉得整个人暖洋洋的。

从此在遇见她的日子里,「下车小心」总是伴随著我下车。

以前由拥挤的公车内下车时,难免会跌跌撞撞,有时甚至是狼狈不堪。

而下车后踩在地面时,肩上和手上的负重会提醒我升学压力的存在。

但她这句叮咛即使只是单纯的客套,也会让我下车时的心情从容笃定。

我甚至会有身上的负重减轻了的错觉。

「你是高二吗?」她问。

『是的。』

「我也是高二哦。」

『很好。』

一般成年人之间的互相介绍会从问人贵姓开始,可能为了方便称呼,也可能只是应酬似的客套。

但高中生之间应该会先问就读的高中,再问念几年级。

这种问法既不是为了称呼,也不是应酬话,只是单纯想知道而已。

对於想进一步认识对方而言,是一个重要且必经的阶段。

曾经很纳闷为何我一上车就会刚好站在她面前方圆半公尺内?

推敲了几天后,发觉这很合理、也合逻辑。

对通车上学的学生而言,每天在几乎同样的时间搭同样路线的车如果可以选择,一般人会坐在几乎同样的位置、站在几乎同样的地方。

这也许是因为安全感作祟或者只是单纯的习惯。

我和她应该都属於一般人,於是她总是坐在公车左后方的座位;我则站在公车后门往车尾四步的地方,面对左侧窗户。

后来我上车后转身往车尾跨步的瞬间,眼角就启动搜寻功能。

一旦瞄到她,我会不自觉修正步幅大小,以便能够完美地抵达她面前。

我甚至怀疑我是否还保有刚好走四步的习惯。

於是在自主意识的帮助下,我总是能刚好站在她面前。

合不合理、合不合逻辑、是否命中注定、是否特别有缘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会站在她面前、我想站在她面前、我要站在她面前。

「对了。」她说,「我说我贫血也是开玩笑的,我只是皮肤白而已。」

『喔。』

「皮肤白不犯法吧?」

『不犯法。』我说,『但是犯规。』

「下车小心。」她笑了笑。

有几次我还闻到她身上有股花香,香味细致且浓郁。

「你是不是闻到花香?」

『嗯。』我点点头。

「是栀子花哦。」她从上衣口袋拿出一片白色花瓣。

『原来如此。』我笑了笑。

我贪恋那股香气,进教室后把鼻子贴近书包,闭上眼睛仔细闻了一圈。

真是幸福的书包啊,可以躺在满是栀子花香味的深蓝色海洋上。

「你是狗吗?」坐我旁边的同学问。

『我宁愿是。』我再把鼻子贴近袋子。

那时正是栀子花盛开的时节,在学校的工艺教室与美术教室之间,沿路绽放栀子花。花朵约掌心大小,花形非常优雅。

以前经过时总是无视,自从认识她后偶尔会特地绕路去闻香。

栀子花的花瓣像她的肤色一样,都是纯净的白。

后来每当我看见栀子花或闻到栀子花香时,都会联想起她。

「你喜欢栀子花吗?」她问。

『喜欢。』我看了看她,点点头。

「栀子花的香气很浓烈,闻久了好像会醉呢。」

『没错。』我又点点头。

虽然不是每天上学都会遇见她,但只要遇见她,我的书包就会很幸福。

我曾统计过,在50个上课的日子里,有19天遇见她,机率是0.38。

这种数字如果是打击率的话,在棒球场上几乎笃定拿打击王了。

还有个有趣但并不严谨的统计,那就是在遇见她的日子里,我考试的平均分数比较高。

这或许意味著让我成绩进步的最佳解,便是提高上学时遇见她的机率。

「今天天气很好。」

『嗯。』

「是个适合认真念书的天气呢。」

『没错。』

有次在刮风下雨的天气里遇见她,那天雨下得很大,即使打了伞,书包和袋子还是不免被雨水弄湿。

尤其是收伞上车的过程中,会有两秒左右是处於任风雨欺凌的状况。

上车后发现地板因众人湿鞋踩踏而有点泥泞,我蹑手蹑脚走到她面前。

「袋子。」她说。

『会弄湿你的裙子。』我看了被雨水淋湿三分之一的袋子一眼。

可能是车子引擎声和雨声掩盖了我说话时压低的音量,她应该没听到。

「还是不要好了,会弄脏袋子。」她看了看地板上的湿泥,「雨伞。」

我将同时拿著袋子和雨伞的左手伸向她,她缓缓抽出我的雨伞。

连同她的雨伞,她把两支雨伞斜斜地靠在双膝,小心翼翼取得平衡。

「书包。」她说。『会弄湿你的裙子。』我又说。

「我的裙子湿了,你的书包应该不介意吧?」她应该又没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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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该回答是或不,而且拿著袋子的左手也不方便拿书包给她。

「唉呀。」她恍然大悟,「还是应该要拿袋子才对。」

『会弄湿……』她没等我说完便伸出右手,我猜即使我说完她大概也不会听见。

我欲言又止,迟疑了一下,还是将袋子递给她。

她将袋子平放在双腿上,然后左右手分别拿起靠在双膝的两支雨伞。

『谢谢。』我说。

「不客气。」她终於听到了。

也许是因为从未在公车行驶途中与她对话过,再加上本身有些狼狈,我不知如何掌握说话的节奏,而且说话的音量始终压低。

大概除了那句『谢谢』维持正常外,其余的话语好像含在口中一样。

我发现她的发梢有些湿润,上衣也有几处被雨水溅湿的痕迹。

同样因风雨而有些狼狈,但她的神情依然一派轻松。

「你看。」她抬起头,左右手各拿著一支伞,手心握住伞柄。

把伞立直,伞尖抵住地板,身子向前倾,说:「这样像不像在滑雪?」

我忍不住笑出声音,笑声恐怕比刚刚说话时的音量还要高。

看来她除了皮肤白之外,个性也有点白,白目的白。

「今天雨下得真大。」

『嗯。』

「是个适合认真念书的天气呢。」

『没错。』我又忍不住笑了。

快升上高三了,即将进入传说中地狱般的日子。

在联考是大学入学唯一管道的年代,对她和我这种普通高中生而言,不管冷热、无论晴雨,都是适合认真念书的天气,也都该认真念书。

我和她都有这种觉悟,而且为了避免升学压力太大而导致精神失常,我们也同时有了要常说冷笑话解压的觉悟。

「一个大雄要配一个静香,那很多个大雄要配什麼呢?」她问。

『嗯……』我想了三秒,说:『进香团。』

「这答案不错。」她笑了。

『或许吧。』我也笑了。

「郑成功给儿子一千块,为什麼儿子只花两百块?」她问。

『所以才会叫正经八百啊。』我回答。

「这问题其实很无聊。」她笑了。

『确实是无聊。』我也笑了。

「什麼是众矢之的?」她问。

『马桶。』我说,『更严谨的答案是:公共厕所的马桶。』

「你反应好快。」她笑了。

『刚好猜到而已。』我也笑了。

升上地狱般的高三后,袋子愈来愈沉、书包愈来愈重。

我不想让她双腿上的负担过重,总是先把袋子塞满以减轻书包重量。

鼓鼓的袋子像怀孕八个月的肚子,我担心总有一天袋子会被撑破。

在车上将袋子交给她时,我会先将袋子直放地上,然后缓缓推向她;下车拿袋子时,我会请她先推出袋子,我再紧抓住袋子右上角拉向我。

总之我不让她有提袋子的机会,事实上她单手应该也提不动。

「你的书包变轻了。」

『嗯。』

「但袋子什麼时候要生小孩?」

『联考过后吧。』

以前我从不洗书包,认识她之后我每星期至少洗一次书包和袋子。

书包和袋子早已褪色,青草般的翠绿变成比黯淡再淡一点的绿。

跟学校其他同学的书包比起来,我好像背著一个外校的书包。

原本绿底白字的书包和袋子,由於绿色部分太淡,校名便模糊不清。

如果第一次遇见她时背著现在的书包,她应该很难看出我就读的学校。

那麼我当时的问句便不再是鸟问句,而是有意义的。

书包颜色变淡的过程是缓变的,跟她认识的程度也是渐进的。

随著书包颜色愈来愈模糊,她的影像在我脑海里愈来愈清晰。

无论是缓变或渐进,速度同样慢到难以察觉变化。

蓦然回首才惊觉书包早已不再翠绿,而我和她也认识了快十个月。

书包和袋子不仅记录著我跟她认识的时间,也成了我和她之间的见证。

「你的书包和袋子都变老了。」

『嗯?』

「因为白了头。」

『说的好。』

高三下学期在二月上旬开学,也是西洋情人节前夕。

我坐的那路公车为了应景,办了个「爱情留言」活动。

乘客可自由拿取置放在司机座位旁的粉红色卡片,写完后投入收件箱。

司机会将爱情留言卡打洞穿上线,绑在吊环上的带子。

刚开始时车上只有几张零星的卡片,三天后所有的吊环上都有粉红色。

有的吊环上甚至系了三、四张卡片,看起来很壮观。

「你有看到有趣的留言吗?」

『没有。』我摇摇头,『写的都满无聊的。』

「字句也许无聊,但这样做很浪漫呀。」

『是吗?』

「下车小心。」她点点头。

我18岁的人生像白开水一样,虽然平淡,但很健康。

原以为在卡片上留言然后公开展示是件无聊的事,不管写的好不好。

不过既然她说这样做很浪漫,那就……就写写看吧。

我想应该不会有害健康。

放学回家的公车上,我在下车时悄悄的摸走一张粉红色卡片。

司机有意无意地看了我一眼,我竟然感到无比心虚。

回家后想了整晚,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隔天上车找灵感,发现我右手抓住的吊环上面挂著三张女孩写的卡片:「我是那样的深深的爱著你。深深的、深深的,像大海一样深。」

「为什麼?只是在卡片上写『我爱你』而已,竟然流下了眼泪。」

「邂逅真爱生死不渝,今生只为与你相遇,下辈子还要在一起。」

如果以后我女儿写出这种留言,我大概会跟她断绝父女关系。

上课时无法专心,总在思考该写些什麼?

这样不是办法,得赶快写点什麼,什麼都好,不然根本无法上课。

我闭上眼睛,试著在脑海里浮现她的影像,却是一片朦胧的白。

慢慢调整焦距,影像逐渐清晰,那是栀子花的花瓣。

鼻子也彷佛闻到一股浓郁的芬芳。

嗯,就这麼写吧。

给看似混血其实贫血的女孩/

总是在拥挤的公车内遇见坐著的你/

在只属於我的40公分见方的桃花源里/

从未见过你站起/

如果能在开满栀子花的山坡上/

再次与你相遇/

即使你只是迎面走来/

说花好美哦之类的话语/

然后与我别离/

我依然相信 那一定是我今生/

最美丽的记忆/

国标舞舞者

反覆读了几次,总觉得不太满意,写不出诗该有的感觉或意境。

人们常说恋爱会让人变成诗人,也许是因为我不是处於恋爱的状态,甚至连单恋也不算,所以才无法写出一首完整的诗。

不过对我这样的普通高中生而言,这已经是绞尽脑汁的最佳解了。

反正我的目的不是写诗、也不是写下爱情留言,而是许愿。

我希望将来离开通车的日子后,我还能遇见她,不管何时与何地。

放学的公车上,可能是因为紧张,精神有点亢奋。

下车时经过司机旁,虽然知道司机会习惯性看著乘客下车,但当他瞄了我一眼时,我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