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地,她走了;轻轻地,他来了。他徘徊在她的门前,希望她能给他最后一次机会,然而等来的却是他所不曾熟悉的冷漠与决绝。难道,与她十八年的情分便这样随风陨落,终成一空?他忧郁,他沉思,他在问情中痛不欲生,含泪在她门上题一首《潜别离》,幻作风,化为雨,和着一曲相思,固执地要为那心中的凝望做一次长长久久的停留。
§§§第五章 生离别
食檗不易食梅难,檗能苦兮梅能酸。
未如生别之为难,苦在心兮酸在肝。
晨鸡再鸣残月没,征马连嘶行人出。
回看骨肉哭一声,梅酸檗苦甘如蜜。
黄河水白黄云秋,行人河边相对愁。
天寒野旷何处宿?棠梨叶战风飕飕。
生离别,生离别,忧从中来无断绝。
忧极心劳血气衰,未年三十生白发。
——白居易《生离别》
次年,贞元十五年(799年)秋,白居易在大哥白幼文的极力推举,以及在宣州任溧水县令的叔父白季康的引荐下,在宣州参加了解试,并以《射中正鹄赋》《窗下列远岫诗》二文,一举高中举人,为宣歙观察使、宣州刺史崔衍举荐,得到了来年前往长安参加省试的资格。
其时,白居易的母亲陈氏已由徐州符离迁居白氏家族在洛阳的祖宅,不久,中举后的白居易便从浮梁县负米还乡,历经二千五百里旅程,自鄱阳回归洛阳省母。已中举人的白居易与母亲久别重逢,自是喜极而泣,然而,他心中深深惦念着的还是远在符离的湘灵,于是很快便旧事重提,请求陈氏允许他娶湘灵为妻。
“你真的那么喜欢湘灵?”陈氏一边呷着他奉上来的新茶,一边冷冷盯着他淡淡地问。
“母亲大人难道还不明白孩儿的心意吗?”
“为娘不明白。”陈氏摇摇头,“娘不认为我儿是真心喜欢那个从小就没人管教的野丫头的。”
“湘灵不是野丫头!”他瞪大眼睛盯着母亲,“湘灵自幼精通诗赋音律,她有着极好的修养,母亲大人怎么可以这么说她?”
“修养?”陈氏冷笑一声,“一个十五岁就跟男人眉来眼去的女子,她有什么修养?若不是她存心勾引你,你又怎么会鬼迷心窍,喜欢上她那样粗俗不堪的女子?”
“母亲大人!”
“好了,别再说了,就算你说到天崩地裂,为娘也不会同意这门婚事!”
“可您,您曾经答应过我的,您……您总不能出尔反尔吧?”
“我答应过什么?”陈氏放下茶盏,“为娘只记得曾经说过,等你考中科举,才会跟你议及与湘灵的婚事,怎么,这些你都忘了吗?”
“可是孩儿如今已经考中了举人,母亲大人您……”
“举人?娘说的是高中进士!一个举人算得上什么?”陈氏不屑一顾地瞟着他,“要想娶湘灵,等你高中进士后再来说吧!”
“可是……孩儿已经二十八岁了,湘灵也已经二十四岁了,她不能再为孩儿继续蹉跎下去了!”
“蹉跎?有谁拿刀逼着不让她嫁人的吗?那么多好男人去她家门上求亲,她却心比天高,非想飞上枝头做凤凰,这不是痴心妄想吗?”
“我跟湘灵是真心相爱的!”
“别跟我说什么真心相爱。”陈氏冷冷睃着他,“真的,湘灵不适合你。白家的儿子应该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回来,要不然亲戚宗族们也会看咱们笑话的。”
“我不怕别人笑话。”
“可为娘怕。为娘不想让宗族里的亲眷指着鼻子说我千挑万选,就给儿子选了个什么也不会的山野村姑,那样,我会对不住白家的列祖列宗,还有你爹的在天之灵。”
“难道您真的置儿子的幸福于不顾吗?”
“娘不让你娶湘灵,才是真正替你的幸福着想。你是官宦人家的子弟,如今又高中举人,娶一个什么也不是的村姑回来,岂不丢尽祖宗颜面?为娘在白家这几十年忍受了多少白眼和委屈,你不是不知道,好不容易才盼着你和你弟弟知退都长大成人了,难不成,你还要往为娘的伤口再撒上一把盐吗?”
“娘也知道这几十年您在白家过得并不幸福吗?既然如此,您又怎么忍心看着孩儿和湘灵和您一样忍受这万般痛苦?您和爹的不幸正是这看似门当户对的婚姻造成的,难道您还想让你们的悲剧再在我们这一代身上重现吗?”
“住口!”白居易的这番话戳痛了陈氏心底的伤疤。是啊,自打十四岁那年嫁给年长自己二十七岁的白季庚,她就没过过一天快乐的日子。夫妻感情更因为二人巨大的年龄差异始终处于极不和谐的境地,久而久之,陈氏渐成心疾,性情也变得莫测。“你竟然为了一个村姑顶撞你的母亲?!”
“不,孩儿不敢。”他连忙跪倒在陈氏面前,匍匐于地,不停地向她磕着头,“孩儿无意顶撞母亲大人,唯求母亲大人能够体恤孩儿对湘灵的一片心意,成全我们……”
“成全你们?那又有谁来成全我这个母亲望子成龙的心?”陈氏使劲拍打着案几,怒不可遏地瞪着他咆哮着,“我看你就是着魔了!湘灵就是魔鬼,你的心,你的魂,恐怕就要被她勾了去,永世都不得超生了!”“母亲!”
“别叫我!你要一天不打消娶湘灵的心思,在我心里,你便不再是为娘的儿子!”
陈氏对他和湘灵婚事的态度决绝而冷漠。他不明白,为什么门第观念在母亲的心里就那么重要,湘灵除了没有豪门大户的家世,千金小姐的品性她又缺了哪样?她知书达理,她温柔善良,她举止端庄,她才情四溢,她容貌清丽,又是那样的善解人意,为什么母亲始终都固执地不肯接受她呢?
他悲痛莫名,唯有把内心的伤怨与不得已,和泪写在一张张素笺上,寄给那在水一方将他遥遥守候的湘灵:
食檗不易食梅难,檗能苦兮梅能酸。
未如生别之为难,苦在心兮酸在肝。
晨鸡再鸣残月没,征马连嘶行人出。
回看骨肉哭一声,梅酸檗苦甘如蜜。
黄河水白黄云秋,行人河边相对愁。
天寒野旷何处宿,棠梨叶战风飕飕。
生离别,生离别,忧从中来无断绝。
忧极心劳血气衰,未年三十生白发。
——白居易《生离别》
“食檗不易食梅难,檗能苦兮梅能酸。”梧桐叶落雨缤纷,香残风冷人寂寞。深闺幽暗无燕语,朱粉只是乱腮红。想她,念她,即便想她所想,也是一种难耐的折磨。母亲决绝的态度似乎已注定了他们的生离别,窗下,他一遍又一遍地想着她的容颜,却始终不敢面对那双惆怅失神的眼。淡淡的月光下,她一直追问他何时才会骑着高头大马,将她迎娶过门,仿佛一遍一遍地确认,便可以留住那即将离别的人儿。
虽然早已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可是,当母亲以不可压倒的气势在他和湘灵面前划上一道鸿沟的时候,他还是久久地希望一切都只是个梦,一个马上就要被唤醒的梦。
从小到大,他经历了太多的战乱,目睹了太多的死亡,更承受了太多的离别,可唯独与湘灵的每次别离,才让他感受到一种真正撕心裂肺的痛,就像吃到黄檗和梅子一样,令他苦不堪言。黄檗,是一种植物的果实,皮和根皆可入药,但味道苦涩,自是难以进食,而梅子味酸,也是难以下咽。与湘灵的离别,仿佛囫囵吞下黄檗与梅子,是那样的艰涩,那样的绵长,无尽的苦痛自是挥之不去。
“未如生别之为难,苦在心兮酸在肝。”然而,黄檗再苦,梅子再酸,也比不得自己和湘灵的生别,那苦在心,那酸在肝,无法言述。
他披衣走到门外,站在冰冷的院内,一如湘灵送他离开符离时一样,眼神凄楚而迷离。深秋的雨水打湿他憔悴的面庞,他深深地叹息,才发现青春年华早已不再。虽然从浮梁回归洛阳并未经过符离,也未曾与湘灵相见,但母亲的话却字字句句刻在他的脑海中,让他无法排遣心中的郁闷,唯恐这一次对话将注就他和湘灵永远的离别。
秋,深了,或许秋天本注定属于离别,当朔风将院内的一切都涂抹成萧瑟的颜色,愁便注定被拆成“秋”“心”二字,只令他神魂颠倒。徘徊,复徘徊,举手,他试图叩开院中紧闭的柴门。那扇柴门像极了湘灵在符离的舍门,可是当他推开门扉时,门内究竟会走出谁来呢?是与他生离别的湘灵吗?
“晨鸡再鸣残月没,征马连嘶行人出。”一切,都已经过去;一切,却都还要继续。鸡叫了,月落了,又是一个崭新的日子。远处的征马发出连连嘶鸣,行人已经沐浴着晨光三三两两地走上了大街。可是,他的湘灵呢?他瞪大眼睛盯着紧闭的柴扉,已然明白自己不会在这里觅到她的芳踪,可还是轻轻推开柴门,义无反顾地走了进去,仿佛那里面的一切陈设都与远在千里之外的湘灵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甚至每一个细节都透着湘灵温婉的气息。
“回看骨肉哭一声,梅酸檗苦甘如蜜。”忆往昔,跟随母亲从洛阳举家搬迁至徐州的路上,以及为了躲避战乱,被父亲从符离送往越中定居的途中,他曾看到多少骨肉至亲哭成一片的凄惨景象,那一幕幕生离死别的人间图卷,又怎是黄檗之苦、梅之酸可以与之比拟的?在生离别面前,檗苦梅酸的苦涩却是甘之若饴的!
“黄河水白黄云秋,行人河边相对愁。”黄河水白、黄云密布,在那寂寂的深秋里,行人怅立河边相对愁,究竟是什么让他们变得愁眉紧锁,悲痛欲绝?生离别!还是生离别!湘灵啊湘灵,我该如何是好?你已是二十四岁的未嫁娘,我怎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蹉跎你的婚期?若你是那绵绵无尽的藤萝该有多好,即便无语,也可以与我永远相伴,想念的时候,哪怕一个侧目,便可以嗅到你的清香。可是,母亲大人还是无法接纳你成为白家的儿媳,离别似乎已经注定,然而,我又是多么心不甘情不愿啊!
“天寒野旷何处宿?棠梨叶战风飕飕。”天寒了,海棠与梨树的叶子都在萧萧风中发出飕飕的声响,眼看着又一个飘雪的隆冬转眼即至,那些因战乱背井离乡的人们在旷野中究竟要宿往何处才好?还有他的湘灵,寒冬腊月里,她又会枕着怎样的相思将他念了又念,忆了又忆?
若是她现在就出现在自己眼前,又会对他说些什么?是重逢的喜悦,还是即将再度面临离别的愁苦?沐浴着他们的,是她多情的笑靥,还是他无情的决绝?是她的埋怨,还是他的宽慰?若她在,他又会对她说些什么?高中举人的兴奋,还是久别的欢欣?抑或告诉她,他并不想弃她而去,然而母亲的坚决却逼得他不得不继续让她为之心伤?
一切仿佛都无从开口。所以,他只能纵马驰骋在秋日的原上,尽量不使一切都变得苍白而无力。或许,摧毁所有的承诺,将她抛弃在茫茫的原野间,跨上马,逃离,绝望的她便会将他忘记。然而,这样的决绝,他又能做到吗?
不。他不能。他爱她,胜过爱自己的名誉与性命。泪眼迷离间,她那抹宽慰的笑,总教人心疼,疼到无力。也许,对她的思念只是建筑在空中的阁楼,但能用文字尽情释放自己的喜怒哀乐,也是种寄托与宣泄。然而,生离死别的隔阂仍是无法漠视,正如心头抹不去的寂寞空虚,在天与水交融、情与恨编织的漫长岁月里缓缓游移,没个头绪。
“生离别,生离别,忧从中来无断绝。”生离别,生离别。秋的荒草,湮没了他和她的故事。爱的烙印,在他的情感旅程中,引领他进入她的风景外围,极目远望,却又无所适从。扶着柴门,他用颤抖的手握住它,仿佛握住她纤长的手指,心里却染了深重的惆怅。
“忧极心劳血气衰,未年三十生白发。”对她的相思令他产生了深深的忧虑,年未三十,白发,却早已悄悄攀上他的双鬓。凉风,骤起,他将刚写好的《生离别》念了又念,想着她温润的眸子,却只能深深浅浅地怅叹,老天爷啊,如果可以,就请将我的忧愁永远留在这个季节,任我去符离找寻湘灵吧!
是的,是时候去找她了。他决定,等天明时,便要继续前行,只希望到那时,他的眼中不再有泪水,她的眸中也不再有凄迷。他只要看她闲倚窗下逗弄鹦鹉的可爱神情,只要看她坐在他对面绣一朵待放牡丹时不住地抬头望向他凝眸一笑的娇羞,只要看她静静守在自己画地为牢的梦里细数花期时的坚强,便已足够。然而,才一转眼,眼前却只余那山高水长、云烟茫茫的苍白与空洞,他亦开始明白,他与她,即使站在彼此的对面,亦是咫尺天涯的遥远。
Tips:
贞元十五年(799年)秋,白居易在大哥白幼文和在宣州任溧水县令的叔父白季康的引荐下,在宣州参加了省试,并以《射中正鹄赋》《窗下列远岫诗》二文,一举高中举人。中举后,白居易前往洛阳省母,并向母亲陈氏表达了欲娶湘灵为妻的愿望,遭到陈氏竭力反对。面对母亲的专制,至孝的白居易只好暂时放弃了娶湘灵的念头,但心里却始终放不下那个在远方等他的佳人。在这期间,充满惆怅的他写下了一系列感伤诗,表达了自己心中的强烈不满。《生离别》的具体创作时间待考,但从其诗意分析,应该就是这个时期所作感伤诗中的一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