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让言家父子等得太久,江暮扫视向铭文。
一碰触江暮的视线,正挨着六少一起撩拨着红烧肉胖胖爪子的铭文立即往六少身边再挨了挨。但自和六少身居塞北以来,耳闻目染了好些事,铭文对江暮颇有些戒慎。
“铭文,前几日在永固王府外寻着你的那个妇人可留下地址?”江暮询问。
铭文点点头,当时那女子托他传话与六少,期盼能看在同乡的份上能予以指点,一并留下了暂住的客栈地址,只是,当时少主看在那人妻室与六少来自同一家乡,存有一点点香火情,随口点拨那人,此事也就到此为止,所幸,铭文没忘了她所留的地址。
江暮所提及的少妇,言家全家并不陌生。前几日,江暮在永固府前和王府侍卫争执的原委,铭文向老爷、三少细细报告过了,对江暮点拨让其‘自荐卫国’的提议,他们也都知晓,均都没有放在心上。一想到小六婚宴上,那些江湖人“正义凛然,死而后已”道听途说,逞强逞勇的一幕,言茂言耀辉均觉不喜,怎地江暮突然提此人来了?
点拨那人,不过看在耀晴的份上罢了,江暮本并没有在意,现在徒然提起,自有他的道理。江暮转目向言耀辉道:“耀辉,你确定不想致萧泓于死地么?”
福不可傲,祸不可避;能碰血腥,必有反噬。一开始就将萧泓至于不覆的嗔念排除,就无需再纠葛,况且,事态发展至此,倒与萧泓没有多大的关系,再则,萧泓安平,在言家而言,虽无益,亦无害。
得了耀辉再次确定,江暮也就不再多建议,直接道:“你出行前,将铭文所知的此人具体事宜汇集写封信给萧泓,让萧泓尽快去查询此人所在。”
江暮话中之意是让他将那人举荐给萧泓?这话听得言耀辉微怔,江暮如此提议,有什么理由吗?
不但言耀辉不解,言茂心中也甚不解。他常年走动在人世,看尽人间百态,但离所谓轻生重诺,快意恩仇为立帮群聚为根本的江湖,还是遥远之极。探奕史书,纵观各姓王朝兴起、覆灭,却无不以和所谓武林江湖中势力有密不可分的关联。江湖不定,国也难安,政令堵塞,难以畅通,历朝以来,为避免群起反对,于稳定根基不利,朝廷对江湖治理,无不是以江湖治江湖,少有直接插手。
此次,正是借着江暮小六婚宴上的祸端,朝廷具备了清剿江湖的名分、道义、法理和民意,借势打击清剿。江暮着此人去投军,确实是化解危机的一个法子,但他怎么提议着耀辉向萧泓推荐此人?其中有什么理由吗?
“先去确定此人是否确实投军。若是能在征兵名录上确定有此人的名字,以萧泓的身份,那人应该非常乐意归顺萧泓;倘若此人去投军,萧泓却没有在征兵点寻到此人,那就有趣了。”像是预见了件有趣的事儿,叮嘱言耀辉的江暮翘起唇角,微微笑了起来。一旁的珍娘也像是听着了件趣事儿似的,掩唇浅笑。
看着江暮唇边露出玩味的笑意,听得愈发好奇的言家小六挨着过去,他最喜欢挺有趣的事儿了。言茂、言耀辉都是心思机敏的人物,听江暮话中之意,似乎笃定投军的那人却未必在军营,这是什么意思?不得其解的要耀辉当即虚心求教。
“三少,少主的话中有个前提,就是那人确实去投了军。”珍娘含笑解释道:“只消确定了这个,再能确定此人又不在名录内,萧泓就能以此去拜访负责征兵事宜的薛将军了。只消做的巧,也好与萧夫人呼应。”
“这里说的薛将军,永固王妃的兄长?是萧夫人今日要去拜访的将军府?”小六侧头询问。
听得江暮提到征兵事宜,言耀辉心里稍有些清明,民间历古以来就有‘好男不从军’的说法,不是军户或者实在不得已,平民百姓绝少有资源从军的,如今更甚。军功难立,前程渺茫,在贫瘠之地尚难征兵,可想而知,在富庶的京城中征兵,应该更是难上最难。言耀辉也转目看向江暮,确认道:“依你所见,那人要是去应征,当真会被擒下?”
“要是没有发生鸠杀一事,可能不会。现在只怕肯定会。”江暮淡然道:“以忠义之名,群集一起,‘江湖’根植于民间,素来得历代朝廷戒慎,对其若以制约,常有反复;循序渐进,却又此消彼长,永远不会消弭。”虽根治不得,却大可以利用,地方门阀权贵多常借以官家势力打压江湖势力,仇怨由朝廷担负,门阀所供养的幕客出面施与恩惠,借以‘义’之名,整编势力归己。”
二十年的明争暗斗,这些伎俩早被江氏看的腻味了,若不是为了撒大网拖大鱼,一举成事,谁个把这些伎俩放在眼中。只是,这种伎俩虽然无甚新意,但只消有些路数,成事却也不难。
看着习以为常的江暮,言氏父子顿时无语,江氏在塞北这么多年究竟是干了什么了?真让人不安心。
“招安是招揽江湖人最妥当的方法,只要能有晋升,谁个不愿意将自身所学卖入帝王家呢。只是,朝廷下达是大局,很难在细节上斟酌,最易操纵。”珍娘道:“若有心人想要乱事,借江湖草莽为避祸端投军报国之际,予以设罪下狱,来挑起朝廷和江湖之间的恩怨,丝毫不为奇。三少不必嘻嘻琢磨,此事至少有五成把握,以萧泓的见识,应该会予以利用。”
言耀辉点头,他明白了,江暮提议他举荐,并不是指举荐此人,而是举荐此事。若江暮所言成真,谋划得巧,未出师,再立一功,也不无可能。当然,萧泓能更进一步,对江氏,对言家,都全无坏处。
全家在解析时局,一旁只听了三分的铭文出去寻来了笔墨纸砚,靠着几边,铺好宣纸,滴了点点茶水细细研磨着。本来挨着江暮的言家小六托了桌上一盘果子,靠了过去,捏了一个小梅子你一口我一口吃得欢。
旁观者铭文一举一动,珍娘领悟着耀晴和铭文这对名义主仆的深切情谊,珍娘为耀晴有铭文这样的人儿一同陪伴在北地,衷心欢喜。
昨日催促萧泓离京返营,只不过是针对萧泓返京后一再煽动,扩大流言,如今,只消萧泓收敛言行,去留则并无大碍。接过铭文细细蘸匀墨汁的笔,言耀辉另一手轻轻摸了铭文的脑袋,在他言家人眼中,再如何成长,铭文依旧是那个小馒头。
时不待我,收敛了感慨,言耀辉将铭文所述那日所谈中的名姓,暂住所在,一一记录下来,再稍稍斟酌了言辞,片刻就搁下笔,将写好的信纸先递交于父亲看了,确定没有需要再修改的,这才封了口。
此信需得尽快交于萧泓去,该差遣谁呢?和铭文分享梅子的言家小六递了个眼色,心肝儿玲珑剔透的铭文出去招来了赵魁。在江氏中,赵魁能屈能伸的脾性,是外遣办事最得宜人手。
一应安排妥当,江暮和言耀辉出门了,今天将是忙碌的一天。目送三哥、江暮一离开,言家小六立马招人去取身爽利的轻衫来,一旁雀跃不已的铭文也连忙去准备出门的行头。旨意已下,觐见之后,就算特别招留,也需得离开京城了。难得千里而来,却没有将王城逛遍,实在不符合言家小六的性格,而且,母亲交代了不少事情得赶紧办理,可别耽搁了。
端着茶水,言茂垂着眼帘当作无视,万千子民的京师中,谁个当真认识他家小六,人,千万别把自己太当一回事,小孩子家家,好生去玩儿吧。何况,与其担忧从不吃亏的小六,他更关念小三此行。立足于世,皇权固然不能拂逆,世道俗习和士林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根源,化解官学、私学目前困境,耀辉此行需得步步为营,精心运筹。
眼瞅着六少铭文出了府门,一应江氏人等将劝诫的话滚在嘴边,无不又咽了回去。虽然少主成亲不过两月,在江氏,谁个当家,已然昭昭。随着其后,扈从们谨守六少的吩咐,不远不近的尾随着保护。
曙日东升,玉漏滴沥,萧大人的轿乘赶到宫门。
宫门外百官云集,以往寒暄,带以归休为话头,如今事态复杂,反倒没有一个以隐退归休为话头的了。
同朝为官,总有几位性情爽直诙谐的大人,拱着手围聚迎向落轿的萧大人,笑道:“大人,您能不能约您亲家说说,选个好日子将婚事定下,也好断了言家再折腾的心思。再折腾下去,大家可撑不住啊。”昨日江氏拜访萧府,已成今日私聊的好话头。
不管如何,紧随大溜,方不会出挑,此时此即,与其他大人们站在一起更稳妥。
也是,照眼下时局,除了些居高位置闲职的,朝堂上其实并没几位大人的处境轻松。想到这里,萧大人脱出是非之局的焦虑,心境豁然了许多,昂首上了官轿,往宫门去。
目送夫君离去,萧夫人转身回了,时辰颇早,还没到出府走动的时候,待得言宅接完了旨意再去,顺便还可探听一二。
随着母亲,萧泓转身也回了。目前他有被勒令在家思过的名头,就算想要出京回营,也需先得往兵部报备,依照形式,若是不卖点乖,弄些儿巧,怕是暂且回不了营。耀辉所言没错,这般折腾,次数多了可就不妙了。只是,这会儿,衙门还没坐堂,还得再待会儿。看着回了府门的母亲、长兄,潜心学着如何当家的萧二公子连忙跟上。在想长进,也得慢慢来不是。
恭送了主人们,萧府上下开始了一天的忙碌。同时,此时此际,内城言宅上下早已忙碌得连轴转。圣眷荣恩,荣耀自然非同寻常。
事关皇家威仪,懈怠不得。门口的大石狮是来不及搬回来了,急忙将园子中花期正威的花草装盆,将门里门外妆点得繁花似锦,江氏侍从排序两侧,这些日子来,大家都随着礼部委派来的仪制司老属员见习了礼教,对即将的实践,倍有信心。
撩起轿帘,途径的大人们看向用大小花盆将门里门外堆彻得花团似锦的“言宅”大门,无不眯起了眼。世道法度森严,在京城中犹胜一筹,不谈其他,独说建筑规制,规制更是严谨至一礡一瓦,如此一栋曾经的皇亲府邸,当真是一介员外郎可住得住么。其中究竟深含着何等意思,可得好生权衡斟酌才行。
介于最近以来,上面的心意诡异,京中局势纷杂,连带着当真出现了血腥气息,言家阖家齐心做好“全是别家的做,自家没半点过失”的准备,放低姿态,便以将所有过失全部推搪在造谣生事的士林和贵胄公子们那头。
面南背北,立于院中的宫使做好宣读圣谕的准备。言茂率领子弟规规矩矩三拜九叩,首先在行止上,不留话柄,坚决将妄悻之名挡在感观之外。
可惜,阖家的低姿态并没有引起特别的效果,前来颁旨的内官并没有预期中的傲慢和拿大。也是,那场暴风骤雨之后,受到清洗的内廷之严厉远胜于朝堂,深宫高墙内,不知多少内官转瞬在责杖下陨了性命,由得小门拖出去烧作灰烬,递补上来的,哪个敢不谨慎小心,没人知道祥和的表面之外,又将是何样未来。
旨意和预想的基本一致。给江氏的旨意中,指定了明日吉时进宫谢恩;倒是颁给言家耀辉的那份就有些诙谐可趣了,其中除了对扬州言耀辉忧君忧民大加赞许,更是将“教子有方”的言茂好好赞誉了一番,还为早早过世的言家夫人加封了恭人诰命。连番的赞誉之词,刺激得言茂父子无不叹服,宫廷中人的涵养确实比民间小户人家要厚实得多。
合了圣旨,面色和熙的宫使一点也不急着招呼垂着脑袋的言家父子起身接去。
瞄着长跪不起来,默然无语的言家父子,看来他们企图用无言来抗议吧,再次被委任为副使的吴源转过视线,看向脚边推彻的花花草草,其中多半是枝叶秀美的兰草。但凡是大户人家或是自诩书香门第,勿论是不是附庸风雅,府邸中都得摆上些君子草,眼前这些养在朱门大户中的兰草,必然是极品才是。
细细盘点圣旨中的一字一句,其中无不是虚词、空话,对萧泓和耀辉这桩事儿毫无一丝提点,本确实有想扮委屈姿态的言茂觉得好生没意思,这天下,还有什么比及宫中的人更精明,偃旗息鼓了罢。
言茂领着子弟谢了恩,起了身,恭敬的接过宫中赏赐,这些可都是好东西,将来谁刺挠他家,还需要请出这些玩意儿反击回去,得供好了。
虽然是第一次接旨,阖家将该有的礼数均用到,该塞的荷包一个也没省,该说的奉承话都说了遍。
拢着硬塞满荷包的衣兜,宫使转道准备回了。吴源随后,身为副使,来了一趟,什么也没能掺和上,嘴巴多少有点痒痒的,顺口对左右摆放的枝叶秀美的盛兰赞叹一声,“好兰。”
“......”言茂眯了眼睛,转头吩咐,“耀辉耀晴,选两盆好兰给吴大人送去。”事到如今,还不放开心怀,那就是自寻烦恼了。只是自家不得清闲,言茂也不想让看热闹的旁人太悠闲。
啥?闪念间,吴源当即往外退。可惜,晚了,前面陡然多了一排身影。
黑虎率众堵在路中,彪悍狼性的气势迫得吴源脚下一缓。
堵住钦差的去路,倒不是黑虎他们有无视皇差的本意,只是习惯听从上令的下意识而为,一步迈出,旋即领悟到大不可,却也来不及了。无意犯了大忌的黑虎等人立即均瞄向正使内官。正使皇差内官正垂着眼帘瞅着绕着腿边的一条黑黄相间的长尾巴。不知从哪个假山缝里钻出来的红烧肉绕着陌生人的腿转呀转,顶着锦缎绸花的大脑袋憨态可掬,甚是讨人喜欢。
正使没看见!悄然嘘了一口气,黑虎等人迅速移回原位。只此一缓,言家小三、小六已经各端一盆分别塞在吴源大人手上。
突破险阻,转而推拒硬塞着手上的兰草,钦差副使吴源大人凛然拒绝贿赂。
言耀辉含笑道:“乡下人不懂事,眼界低,见识浅,您请担待......要不给您送去附上?”刺挠也好,示好也好,巴结也罢,礼轻情意重嘛,正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难得这位大人自动开口,这个礼他们家若是不送出去,实在对不起这么个机遇,当然,早晚是得连本带利索要回来。
听了言家小三“送去附上”这句,吴源当即收回了往外推的手臂,转而将两盆兰草紧紧夹在臂弯中。伴着嗷嗷两嗓子的“红烧肉”的叫唤,在言氏江氏一众人等的恭送下,夹着两盆兰草的副使大人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
与其被这家人找上家门,还不如主动“受贿”,他还想多活几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言语不谨慎的下场,吴源深深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