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从未想过自己会在此生,以这样的理由回到碧落山,碧落山是他与赵淳润结缘之地,因为这份儿美好,这些年他们俩多次出钱大肆修建此地。
光各色的庙宇,楼台,华亭,草木园子。
他们原想着,若有一日老了,便在此地养老,想睡睡,想吃吃,没事儿种花采果,沿着山路溜溜达达的过晚年。
可谁想到呢?耿成一家百多口人就这样丢在这里了。
他再也不想来了……
顾昭着急忙慌的上山,到了山上见那边一团乱,他便也没打搅,寻了边上的一溜帐篷,默默进了一个,坐在角落裹着大氅他开始想心事儿。
帐子里生了火炉,还烧了水,摆了桌子,来来往往的官员出出进进,说些案情,说上司如何安排。
这人一死余下的便都是好,坐在角落顾昭便想起了很多事儿,很多老耿头的好处。
这老头良善又胆小,素日谁也不爱招惹,有人怠慢他也不往心里去,有点好处他总能想起自己这个小兄弟,平日做事儿也很接地气,很能替他人着想。
这样无关紧要的人,谁会杀他呢,还是这般大的仇怨,要灭了他一家子?
顾昭想起那张老巴巴的脸,那脸上的笑容,可掬的醉态,种种事情涌上心来,便加倍难过。
远处隐约传来和尚们集体念经超度的声音,这时山上春意寒凉,却压不住那些尸首一具一具的被拉上来,虽早就放干了血,却依旧在到处抛洒的肉腥气。
没多久的功夫,帐外已然生出了豆大的绿头蝇子,偶尔几只飞进来,嗡嗡的在帐篷内恶心人!
有人在帐子外窃窃私语道:“上来了,上来了!又一具又一具!”
“看见了!看见了!”
“是个孩子!瞧着不大,这么长,这是他家老几?哎呦,早知这个结果,去岁就不去了,礼钱儿都白上了!”
“找到老国公了么?”
“哎呀,早上来了!头一具就是他,你说说这事儿奇怪不?不是说神仙托生么?竟也会死?嘿!”
“慎言吧!”
“啊,哈……这人吃多少喝多少,注定的!瞧瞧,没几日,这一辈子几代人的富贵都消耗完了,可不就是个早死!”
“这话没错,就数他家合适,啥也没做,这泼天的富贵就来了,这……嘿嘿,陈兄,他家的小花园子倒是不错,上次我去了一次,他老家有一道酱鸭子十分美味,哎,以后吃不到了啊……”
顾昭再也忍不下,他睁开眼,一把撩开氅帽,强压脾气对帐子里的一个小吏道:“出去!看看是谁?”
帐内人俱都吓了一跳,都安静下来。
那小吏看了顾昭一眼,脸上一白,谁能想到宁郡王会裹着大氅,悄然的躲在小帐篷的角落。这下好了,这乱的谁也不知道谁在那……这不修口可倒了大霉了。
小吏心下嘟囔,他招惹谁了?亦不过是不爱听外面的那些闲话,来这边烤了一下火,这倒好,将自己架在火上一起烤了。
本就压抑的帐子里犹如上了冰冻一般,外面不知,却依旧聊的好不热闹,赶集一般。
“又一具,又一具?哎呦,是个女娘!哎呦,没脑袋……把爷昨晚上的饭都恶心出来了……”
顾昭不吭气,帐内谁也不敢动,那小吏跪得一会子,实在无奈便一脸为难慢慢走了出去,没多久帐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就像被鬼撵着。
又等了一会子,那小吏从外面自己个回来,跪在当地,一言不发。
顾昭到气笑了,这是怎么个意思?
他看看周围的人,忽然就悟了,这帐子里大多坐着的是刑部的官员,这些人不归他管,而且这些年这些人也看不上他,跟他没什么交情。
地上这小吏默默的跪着,他已然豁出去了,拼着这芝麻绿豆的官儿不做,也不能出去得罪那几十号人去,凭啥他去坏人前程,他才将听那个话,也觉得着实可恨!
可,不能说啊!几十号人的前程,就这样被面前这人坏了?问话的这位祖宗在坊间传说里是真要命的。
他们就这样僵持着,没多久,那边有人喊圣驾到了,这小吏要爬起来去接驾,顾昭没吭气,一个人继续坐着,账内的人如蒙大赦一般的出去接驾了。
那小吏也站起来往外跑,才撩开布帘,却因跑的太急跟进来寻人的顾茂昌迎面碰了个正着,前后摔开。
顾茂昌脸上发白,想是吓到了,进来磕磕巴巴的说到:“小叔叔……”
他话还没说完,顾昭摆手叫过他,在他耳边嘱咐了几句,顾茂昌气的顿时脸色涨红,骂了一句之后,他回身要跑出去。
顾昭却一把拉住他道:“有你什么事儿,那些人不是都归定婴,归老后,归庄成秀管着么,甭做这出头鸟儿,那些人不归我管,我也管不着,你盯死了才将那人,将人带老后那边去,叫他自己说!”
顾茂昌一愣,看看顾昭,顾昭只是无奈的摆摆手,他是真没心情计较。
待顾茂昌跑出去之后,顾昭依旧坐着,一直坐到外面家里来寻,新仔进来说,东西都预备好了,顾昭这才慢慢站起来,脚下虚软了一下,新仔赶紧上去搀扶。
“七爷?”他实在不放心。
顾昭晃晃脑子,摆摆手苦笑:“无事。”
每年春日的碧落山总是上京最美的地儿,桃杏梨花,一丛一丛的依偎着竞相开放,耿成一辈子都算是个大老粗,他万万想不到自己会葬身在这样漂亮的地儿。
急急赶来的官员们依旧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圣驾在呢,他们便束手站在崖边等着。
此时,他们噤若寒蝉,才将前面定老大人发了大脾气,也不知道谁那么缺德,在外面不忌口,胡说八道的不收敛,这没多一会子,好些人倒了大霉,一个个的被指了地方罚跪,这下好了,一辈子的体面都没了!
该!不修口,人都死了,还风凉呢!也不看是什么时候!
而今那上面现在还在问事,问责,看样子今儿下山无望了。
走出帐子,顾昭呼出一口气,觉着此时方有了一丝死了人的悲凉气氛,如此,他便祭奠一下老哥哥吧。
新仔他们递给顾昭一个竹篮子,顾昭提起竹篮慢慢走到崖边,他伸手满满抓了一把纸钱向山下丢去,他想说点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憋了一会,他忽嘶哑着嗓子大喊道:“老哥哥!你慢点走……兄弟给你带了钱了,你好好装上,想喝酒就歇歇脚买着随意喝……老哥哥……兄弟给你带钱了!”
那边的人俱都呆住了,都是体面人,见过,听说太多的祭文,却从未听过顾昭这样的,这样的粗俗,这样的直白……却听着,听着……莫名的好些人眼圈都红了……
“……老哥哥!合家大小出去玩儿!不带钱怎么好?兄弟给你带钱了!往日都是你照顾我,今儿我也照顾下你,给你带了足足的钱儿,你走累了……就买辆车!买匹马!别给兄弟省钱,弟弟送你上路了……
老嫂子……弟弟给你送钱了……我哥哥不是个成家的,你可藏好了……明儿别让他出去乱请客了……
大侄女儿!小侄儿,小叔叔给你们带钱了……拿着,出去……读书……娶……”
顾昭说不下去了,身后有人忽然伸出手,接住他的篮子道:“老七,给我吧……我们也来送送老兄弟!”
回头看去,却是定婴他们,此时这些人都是二目涨红,死死撑着。
顾昭一伸手抹下眼泪,吸吸气儿道:“这事儿就是冲着咱们来的,兄弟年少,我阿兄不成,几位哥哥可扛住了!”
定婴呆了一下,点点头,很认真的道:“自然!自然!”说到后面,他都有些咬牙切齿了。
定婴接过篮子,新仔他们有送了几蓝,如此,护帝六星的当家人便在崖边,也举起篮子抓了一把纸钱丢了出去漫天的撒去……
“耿老混蛋啊……收钱了,你这老东西出去享福了……”
正在此时,那山下忽然传来一声嚎哭,众人往那边看去,却是冯裳来了,他大喊着:“放我过去……放我过去……老国公待我恩重如山,今日便是要了我的命去,我也要送送……”
顾昭摆摆手,那边便放了人,冯裳跌跌撞撞的跑过来,一路摔了好几跤,膝盖都摔破了。
跑到崖边,冯裳扑通跪倒,捶胸顿足的嚎啕起来:“呜呼……老恩公,呜呼!岁天承十七,律中无射,白杨萧瑟,悲风回荡,数声肠断南雁,啼红半壁斜阳,呼一声耿兄,请尽觞,佳酿亲陈,奈何你魂魄飞扬,酒映茕影,萧条恁生,碧落无语,梅安黯殇,想此际,存殁参商,孤魂凄冷,此恨未央……”
“老兄弟!你可慢点走,等老夫几年,一起喝酒去吧……”
“……卫国耿公,诞敷明德,泛爱博容,信及朋僚。廉干于政。上京虽广,无草芥之地,惟兄慈悲,屈尊纡贵,结为君子,死灰之心,始有生意。皇天无知,忽降凶酷,满门老幼,瞬时消殒,修罗之场,不忍再提,知遇之恩,无缘答报,惟乞来世。举声恸哭,心骨俱碎。茫茫大块,悠悠高旻,道无容于善乎……”
“老爷子,收好钱,走好路,上天堂,见了先帝先帮我们哥几个磕几个头,转年儿我们也去……”
“呜呼……感念畴昔,临风陨涕,待来日,执言相认,游从相随,再续尘缘。言不成文。呜呼哀哉!
寒暑逾迈,亡既异存,惟以纸笔远怀,聊慰重聚之望觖,恨相识晚,不能尽语……”
终不知那句话动人,那边等待的官员,终于有人呜咽了起来……
顾昭吸吸鼻子,回身往那边围了几十米的幔帐走去,在他身后,新仔,细仔,顾槐子,还有家里胆子大的下人,都抬木炭铜盆等等器物跟着。
走到幔帐前面,有官员取来红白两色布条给顾昭围在腰间,顾昭低头问道:“……那边,刑部的仵作勘验完了没?”
这位官员抬脸看看顾昭,十分恭敬的回话道:“回宁郡王,勘验完了,按照您的吩咐,也帮老国公收拾好了,都是用的最好的仵作,缝补手艺那是没的说的,您看……”
顾昭点点头道:“知道了。”
说罢他回身吩咐,叫人把山下原给他老哥哥顾昭预备的寿材抬了上山。
顾昭此人在上京,说白了,没有什么好名声,自打他来了此地,要么缩在家里哪里都不去,凡举出来,随意动动那就是地动山摇搞得旁人狼狈。
耿成死了,这京里的人说什么的都有,可大家万没想到,亲手帮着耿成洗身子,体体面面收敛尸首的,竟是这个人。
旁人忌讳,躲还来不及,顾昭却坦荡坦然的在碧落山带着家里的奴仆,帮着耿成家里办理丧事,凡举耿成男性后代,具都是宁郡王亲手清洗穿衣的。
后,耿成老家没人,上京无亲,他家的丧事儿,全部都是顾昭花钱置办,那是从头到尾,大大方方体体面面,凭谁也挑不出半点不是来。
今上对六星也是十分厚待,除却赏了坟地,还着内庭制作了装殓的外袍,赏了随葬的各种东西,耿成的儿子,女儿,全都带着爵位入葬。
除却这些,他家没有成婚的小子闺女,今上都命人将尸骨临时放在法元寺下面的一个小庙暂存,今后京中凡举有贵族子弟子女夭折,今上还预备给他家孩子配个冥婚……
桩桩件件,今上是都想到了……
顾昭办丧事办的十分好,若是旁人办这件事儿,肯定说什么的都有,顾昭却不一样,他早叫朝中户部还有宫中一起去耿成家登记财产,一文钱他都不要,都命人送交了上去。
如此,耿成这丧事儿,办的十分体面,六星剩了五星,可凡举是五星里的子侄晚辈,全部都给他披麻戴孝,捧灵摔盆……该有的,耿成都有了。
他这人生前没啥好人缘,名声更是一般般,谁能想到呢,剩下这五家子拼了命的也要给他家做个体面,今上更是加倍厚赏。
到了这会子,这事儿原也就圆满了,可偏这时候,定婴也不知道如何想到,忽召集了几家的家主,他想把护帝六星这几支血脉延续下去……
耿成家原就没几个人,而今死光了,远亲俱都是他媳妇家的亲戚,这边不成,如此,定婴便想从剩下五星家里挑选个小子过去承嗣,呦,这就有意思了……
那么大的一个国公爵位呢,多好的事儿啊,这一下子,原本团结一心的五星顿时人心涣散。顾昭不是族长,他便没去,可听了这消息之后,他都气笑了。
旁人不知道,顾昭却是枕边人,阿润他就是把这个爵位放烂了,他都不会愿意的,更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儿发生的。
甚至顾昭都能从阿润这几日十分轻快的步伐里感觉到,耿成的死,对这位皇帝来说是一件好事儿,阿润他唯一看不开的是上京重地,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杀家灭门,这就打了阿润的脸了。
案发没几日,京中大肆处理了一些官员,这些官员俱是那日在碧落山散播议论无知流言,诽谤妄议的人等。
顾昭办此事并未惊动赵淳润,他只是将听到的原话命顾茂昌告诉了定婴,告诉了后唤海,告诉了齐元景。就这样,还不等今上知道,那几位便毫无顾忌的伸了手。
至于那天哪位什么都不说的小吏,而今顾昭算是知道他叫什么了,此人名曰李端,乃是刑部下面的一位从五品的员外郎。
在顾昭眼里,四品以下皆为小吏,没办法□□高,看东西就这个角度。
这位叫李端的官员跟李斋算是很直系的血亲,是李斋族兄的长子,李端此人急公好义,在上京官员体系里十分吃得开。
出事儿那晚,连夜李端便跟着父亲去了堂叔那里求情,他觉着众怒难犯,十好几位说闲话的呢,好端端的他倒霉,出去看到人,回身毁人前途?这事儿他做不出!
再者,人多了,这事儿拖一拖,便没事儿了!他也是万没想到的,按道理宁郡王管着迁丁司,县官不如现管,好端端的,他怎么就被一气儿扒拉了好几级,京北派到五城兵马司的衙门大牢,去做守门官去了?
那晚,李斋压根没见这父子俩,他也气笑了,这是什么时候?竟还讲什么义气道理,护帝六星现下磨着刀子还不知道找谁出气儿呢,好端端的他家的子弟先往上碰。
这事儿竟整的太子都发了脾气,还不等定婴他们发怒,太子赵元秀先发了话,指着李斋骂道:“你那侄儿真是个好的,眼里竟谁也没有了?宁郡王也是超品的郡王,问他一句话他竟这般装聋作哑起来?好啊,他既义气,便这辈子都在牢门口呆着吧!”
如此,这李端还真就守了一辈子的牢门口,终身半步未动。他这辈子没事儿就琢磨,自己到底是倒了那辈子的邪霉,怎么两任帝王都与他这个小人物过不去呢?
不提李端,却说今上赵淳润,这几日他每天都在水泽殿接见云良等人。
耿成的死因一直被捂得紧紧的,不为其它,皆因他一家皆被斩首,这脑袋不是用刀切下来的,却是被人用“一线红”切下来的。
所谓“一线红”,就是指将天蚕丝线拧成坚韧的细丝,缠住脖颈用巧力拉拽,死者头颅掉下之前,脖颈会出现一线红痕。
赵淳润十分在意,特别在意,因为,一线红这支暗杀队伍,曾是天授帝赵淳熙做太子的时候培养出来的。快二十年过去了,为何不刺杀自己,却偏偏找耿成下手?
这事儿说不过去啊,更巧的是,耿成全家被杀前天,赵元项从家中楼顶跌下,至今昏迷不醒?
这事儿蹊跷大了去了……赵淳润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