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阳跪在床前,解寒山如同没看到他一般,只在听到他出声的瞬间捂住嘴咳嗽的手顿了一下,接着又咳嗽了两声。
解克文为他端了一杯温茶,递到他嘴边,解寒山喝了两口,缓和下咳嗽,照旧垂着眼眸没看他一眼。
薛阳在地上跪得端端正正,面无波澜,仿佛解寒山无视他的举动没有不妥。
师徒俩沉默着。
解克文瞧了瞧他们,打着圆场道:“师父这些日子精气神不大好,同我们整日都说不上一句话,还是师弟孝顺,一听到师父身子不适,急忙就上山来探望您了。”
他左右说和,解寒山和薛阳谁都没领他的情,还是不开口。
解克文深感头疼,他了解师父和师弟都是有脾气的人,当年在山上,薛阳会因为不认可师父的教人方式顶撞他,解寒山也会因为薛阳闯祸而责罚他,都说性情相近的人会相互欣赏,可处不来也是真的。
就连学成下山那日,也是薛阳使了点小计谋。他激将师父允诺不使出寒山掌的最后一层功力,名曰自己练成得晚,这招式本来就是师父自己创立的,又焐在手心里十多年,当然使得比他熟练,这样比拼之下,难免有失公平。
解寒山不屑道:“那你怎么不是说我已经快六十了,体力哪里能比得过你?这点难道你不占便宜?”
薛阳根本不受他忽悠,拆穿他的话:“正是因为师父年纪大了,打过的仗比我吃过的米都多,经验丰富,我年轻力大,不算扯平吗?”
解寒山没再多言,师徒两个各自使着寒山掌比试。
寒山派的规矩,学武之后,能胜了自己的师父便可来去随意,下山也好,留下也罢,都由徒弟自选。
薛阳凭借着灵便的轻功和小聪明的脑子,加之抑制住解寒山使最后一层的功力,险胜了师父一招半式。
解寒山恼怒不已,要知道,他年轻时候就已在江湖上闯出了名堂,凭借着就是一身一鸣惊人的功夫,二十多岁就已打遍天下无敌手,后来他自创寒山掌,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在三十岁那年离开原来的门派,创立寒山派,这二十多年来无数人想要上山挑战,争夺天下第一这个称号,都铩羽而归,后来解寒山不再应战,皆由徒弟们出战,屡屡挫挑战者锐气。
回首大半生,解寒山竟没败过几次,尤其成名之后,更是从未尝败绩,哪知在已成为一代宗师的年纪,居然被一个按年纪来说算是徒孙的小辈胜了一招,这口气如何能咽得下。
他性情暴躁,薛阳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敢跟老虎拍板对打,解寒山发脾气骂他卑鄙,使鬼祟伎俩,连同薛广禄一道骂了,数落他养出一个心术不正的儿子。
薛阳一听他连带父亲一道骂,当场就翻脸了,也顾不得什么师父不师父,直言解寒山是输不起,心胸狭窄。
他平日不少顶嘴,经常惹解寒山生气,可他又是最有天分练功最勤快的弟子,解寒山骂两句也就消气,本以为这次也会像平日里那样,没想到他梗着脖子喊得声音更大。
本来输给他解寒山就心里憋着气,此番吵起来,两个人谁都不肯让步,闹到最后不欢而散。
薛阳连细软都没收拾,只拎着一把佩剑就要走,解寒山放了狠话,让他下山就不要再回来,只当没这个徒弟。
一直以来薛阳都视解寒山为英雄,觉得他能耐大,本事多,虽然脾气臭点,但这年头厉害的人物谁还没个坏毛病了?这些都能理解,可万万没想到他是个输不起的德行,数落自己的那些难听的话,哪里有个宗师的模样?而且他还诋毁父亲,要知道,父亲待他可是相当尊重,这么多年来,对他,对寒山派帮扶敬重,哪点都不少,最后落得这么个骂名,真替父亲不值!
身上分文没有,只手里一柄剑,好在下山没多久,走到一处林子里时,遇到了两个不开眼的山匪,见他姿容出众想要劫道,薛阳二话不说,好生收拾了一番,直将他们揍得鼻青脸肿,身上的银钱还被他给反抢走。
靠着这些银钱,薛阳买了辆极其普通的马,回到了玉宁山庄。
自下山后,再没回去过。
薛广禄得知此事,并不觉得有多么严重,他清楚解寒山的脾气秉性,知道他要强抹不开脸,又在气头上说了狠话,冷静下来就会消气,让薛阳逢年过节,解寒山的生辰都去看望,结果薛阳比师父更倔,死活不肯回去。
要知道,他可是放过狠话的,说到做不到,岂不是成了孬种?
在山上那几年,待他最好的师兄就是解克文,由着他的性子嬉闹,不因为他是玉宁山庄少庄主的身份高攀迎合,也不因为他的少爷脾气疏远他,待他一直温温和和,每当他同师父吵架,也都是他在中间说和。
下山后,他同师兄通过几封信,师兄也在他生辰的时候来看望过他,其他的人都再没来往。
回来路上解克文再三叮嘱,要他不要再惹师父生气,他毕竟年纪大了,身体大不如从前,而且早就消了气。
薛阳不信,解克文告诉他道:“有次小师弟们在练功,师父看着忽然说‘这些人都不行,就是最有天分的人也比不过当年的薛阳,那小子是个有本事的。’”
薛阳仰着头,假装听不见。
解克文又道:“你何时从师父的嘴里听过夸赞别人的话,我待在他身边已经快二十年了,可是第一次听师父夸赞徒弟。”
薛阳还是不出声,解克文提醒他道:“咱们寒山派可是有个规矩,除非自愿不再学武,否则上山后赢不了自家师父绝不可下山,下一辈徒孙中,有几个赢了咱们的师兄弟得以下山,师父的徒弟们这么多年,有谁能下山?”
薛阳敛了敛神色,留心听着,慢慢地察觉到解克文即将说出的事实。
“我可是从未赢过师父,哪怕半招,这三年来看望你了几回你没数?师父虽从未交代过我下山,但我提出来后并未阻止,若师父不是知道我下山为了看你,你以为他会同意?为何会同意?你素来聪明,怎地就想不明白?”解克文说到最后已经有点生气。
薛阳根本不怕他,反正师兄从未对他动过真怒,但他说的话让薛阳很不舒坦。
他跟师父犟,一直在比拼看看到底谁先服软,只觉得师父小气,秉性臭,光顾着跟他对峙,从未想过师父心里也是想念自己的。
尤其在看到师父明显颓败的面容和身体后,薛阳心中的悔恨如潮水一般涌来。
回想起虽他学武时,他的倾囊相授,悉心教导,怎么一生气就将师父的所有好处都忘了?这三年来,他忙着四处游历,活得恣意潇洒,何曾想过,山上的这位老人会想念他最得意的弟子,也许他也在等一个先回头,等薛阳会主动回来看看他。
薛阳心里百般不是滋味,再看向师父时,心境转了好几折。
“师父,徒儿不孝,下山这么久竟没回来一次,连师父病了都不知,还望师父恕罪!”薛阳好不迟疑,行礼晚辈见长辈的大礼,以示心中歉意。
解克文唬了一跳,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一路上劝薛阳都没给个准话,竟然一见面就跟师父认错,解寒山也是一愣,解克文说去接应下薛阳,他就一直没安下心,等到这个让他又爱又恨的徒弟终于来了,他原本是打算要端端架子的,没想到薛阳会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