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真正醒来,却是在一个惨败的枯井中,深夜的竹林阵阵蝉鸣本该清亮,却断断续续如同蛇嘶一般,竟然如此可怕。
是八竹林和九竹林中间的那个枯井。
我本想大喊,可是不知为何,嗓子被一股莫名的东西封了起来,干裂得疼。
待我爬上平地,已是太阳挂得老高的晌午,几个残留云朵慢慢悠悠地飘着,一看就不是轻易被太阳晒化的云彩。
恐怕早已错过今日的结业式。
我其实不是有意错过结业式的,可夫子一定不会跟我想的一样,甚至可能最后罚我一次。
而且,我还是很担心我考前临时抱佛脚的兽语…
待我晃晃悠悠步入教寓,十三竹正认认真真整理课桌。
桌里的各种书籍都清理一空,我心中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十三竹回头看到了我,十分疑惑:“刚才你不是同竹九一起领过竹简下山了吗,怎么又回来了,是有东西落下了?”
我愣了愣,回想起当年第一次进六界仙障的事,以及十三竹那句:“竹八,我真想知道你到底跟夫子有多大的仇他才会让你挂了兽语这科。”
我一阵心酸,原来是这么回事。
我的记忆,近乎圆满。很多事情也突然想通了。
此时的我,是如今的我,而刚刚十三竹见到的,是当年的我。
那时我曾以为我和竹九与仙障中人是时间流速不同,没想到只是来自不同时间的我以相同样貌经历了不同时间的事罢了。
我这是第一次真正懂了六界仙障。
那么,冉弥和功允呢?他们又是何时变成了与我相遇之前的他们?
其实我怎会不知道那些时间节点,只不过当眼前的他们已不是当初与我相熟的他们,心情还是很复杂的。
眼下,夫子给的竹简已化入曾经我的玉笛之中,想必现在那股保护小琉儿的灵力也早就在六界仙障外发挥了作用,不然我也看不到第一个格子里与小琉儿十分神似的泥人。
该是说告别的时候了。
先是十三竹。
她仍勤勤恳恳地擦拭着那些桌椅,想必如同我第一次来到仙障那般,此时的她,已忘记了自己是谁。
我说:“冉弥?”
她愣了愣,帕子猛然间掉在地上,她猛然回了神,慌慌张张地对我道:
“冉弥无能,收了公子的灵力却不能护姑娘一次,甚至遗忘了过去,真是不该。”
在这仙障之中,我们都是身不由己。
我摇头说:“没什么不该的,你本就不欠我什么,甚至…”不论如何,她如今的境遇也有我的一份因在里头,“你要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就直接告诉我。”
她笑了笑,没再多说别的,径直道:“既然想起,那我也该走了。”
我一愣,没有懂她的走是为了什么。
若是指离开六界仙障,那不过,是回去原来的地方。
若是指离开榭槠绱…按道理来说,此时的她,应该是个自由人,除非榭槠绱出事了。
她将教寓中的课桌整理干净,恋恋不舍地停了许久,才缓缓道一句:
“玲姑娘,可否应冉弥最后一个请求?”
这一句玲姑娘叫出口,我与她就不再是好朋友的关系了。
“有一个孤女名为娉珑,你知道的,她曾对我有恩,若是玲姑娘得空,不妨将她救一救,冉弥感激不尽。”
“娉珑她…她怎么了?”
“当日公子随月姑娘离开后,公子用来保护榭槠绱的结界被魔族击破,本是被结界保护的生灵受到结界破开时的冲击重伤,其中便包括娉珑。我自知能力有限,但你还是值得我信的。”
所以冉弥出去之后为保护各生灵,才不得不答应以冥水族之力相助魔族,也将天行山上魔族的罪孽顶替下来,以毁掉六界仙障为借口,来积聚基幸留在这世间、却被六界仙障吸收的法力,这便是冉弥安置在远山湖边的幻境的作用。
也是她二入仙障的真正原因。
我晃了晃脑袋,想起前几日的冉弥粉身碎骨时留下的那一颗茉莉花种送我。
那花种被我送给了如今的冉弥,如今已养成一株稚嫩的花株。
原来那时她搜集的诸多灵气都是为了娉珑,怪不得魔族当时抓了娉珑塞入六界仙障后,冉弥便义不容辞第二次进来每日为她护养,最终如愿以偿地将她护养成型,变回了一颗种子。
如今,花株已养成,如今的冉弥出去时,娉珑也能再回到本属于她的时间好好修炼了,再与这些事情无甚瓜葛。
眼前冉弥继续笑着,像极了榭槠绱后院种的白茉莉。
我记得娉珑最喜欢将那茉莉泡成茶水了,原来泡得竟是她自己。
我自然知晓眼前这个冉弥是何时入的六界仙障。
在我遇到基幸之前还是之后?我粉身碎骨之前还是之后?她会走出六界仙障,辗转于诸多繁杂世事之间,然后再入仙障,本欲救人自救,却成为我恢复记忆的一块垫脚石。
我心深感愧疚,却恍然发觉她话中被我遗漏的信息,此时的她来此,也并不只是为了娉珑。
我问:“你方才所说…公子的灵力…指的是什么?”
她福了福身:“自然是幸公子赠予的灵力。冉弥带着娉珑离开榭槠绱后,曾遇神族音仙,他说他受公子所托送我灵力,以便日后助你。公子说,他与月姑娘亏欠你,希望以此方法多少做些弥补。”
我何曾缺这么点弥补?他们只管去做他们责任之内的事,不要一时私心拿别人再做了铺垫才好。
可以他们的身份,这私心又究竟算不算得上是私心?我心里苦笑,事到如今,我却不能怪他们耽误了我的情感,反倒是庆幸我这副身躯。
竟然还能为天地做些贡献。
冉弥仍站在窗透过的光中,有些落寞。
她背地里一定付出了很多努力,直到如今才发觉,这个心如明镜的姑娘是这世上最无私的,为了冥水族的生存奔波劳累许久,在每个族群中辗转流离,甚至忘记了心爱之人,忘记了自己。
如果我能早些觉察,她或许不会是那种结局。
不会像我一样,最终选无可选,逃无可逃。
六界仙障与外界的流时间速相同,只不过不同的人会掉进不同的时间点,经历自己本该经历的故事,然后从自己应该跳脱的时间点离开。
她此时已经到了该要跳脱的时候。
而我还有人没有交待。
记忆恢复后,灵力也尽然恢复。
我御起玉笛,直直飞向他的竹林。
我记得后来与他不过是山林外的一离原城中偶遇,不过是我在他马下抓了一个小偷,不过是他邀我去参加一场莫须有的婚礼,不过是我在他和竹九之间选了竹九。
可是天行山上的长老说,是我残忍地将他抛下三十年,即便是仙障之中,三十年也太难熬了些。
十七竹他正坐在他的竹林中,擦拭着竹简,临摹画卷。
看得出来,那画是他自己画的,画中是天行山上,一把清水梦荷旁,站着的我。
想必这画,是前些时候陪我入仙障的十七竹画的,而非此时的十七竹。
“画的…真好。”我眼角模糊,掩了面不让他发现我的表情。
“这画的是你,不知为何,我竟记不得是我自己何时画的了。我正打算将这幅送你之前,临摹一幅自留。”他傻傻地说,又十分幸福似的。
对不起,十七竹,对不起,功允,对不起,对不起…
“等我得胜归来,就来竹林学塾向你求亲。只是,你不与竹九一同下山么?”
他试探似的问,一句话将走神的我扯回。
我略过他后半段的话:“十七竹,我有喜欢的人,你要怎么办?”
他很认真地回答:“如果几年后我归来,你还未等到喜欢的人,为何不能接受我?”
我站在十七竹林里凝眸远眺他送我的那处一离原,仅仅能看到一些高耸的城墙,一时间有些犹豫。
“你可还记得,你来此的目的?”
我定定将他望着,他却满目茫然地回望我,视野之中透露出的是无尽的疑惑,与压抑在心底的无比沉重的记忆。
“我,是本是为了家国之愿,或者,只是为了我自己的历练。”
他轻轻开口,仿佛言语中的主角另有其人。
他已经渐渐忘记来此处的原因,忘记真实的过往,成为方水渊;而我却已记起。
这对他来说,太过不公。
我的记忆恢复了很多。
但是唯一记不得的,就是藏在阴影里的那个人。
也就是他们所说沉睡许久的竹九。
或许竹九跟我和十七竹一样是外边落进来的人?
我望着十七竹的背影,有些难过。
他接下来会在战场上度过两年的时光,然后脑海中的记忆被六界仙障改动,然后再遇上那时候的我,然后等我三十年郁郁而终后,最终成就天行山上我与他的初见。
原来我欠的情债是这么一回事。
每个需要六界仙障的人都会有两次仙障的淬炼,一次将所有人遗忘,一次将所有人刻骨铭记。
那颖儿呢?她又会怎样?
竹九他可能也会某个与我认识或不认识的时间点掉进来,然后与我相恋。
只不过,我甚至连他的本名都想不起来。
其实我连我自己的本名都还没有记起。
送走了十七竹,我该去见夫子最后一面了。
夫子仍端坐在石榴树旁,石榴树嫩绿的芽儿正在不断汲取大地的养分,变得更加聪慧起来。想必夫子养在仙障之外的石榴树亦是如此。
我恭敬地鞠了一躬,说:“师尊在上,弟子不孝,要留师尊孤身一人在这没有时间没有空间的六界仙障中了。先次未曾感念师尊大恩,私以为仙障一切皆为幻象,实在大逆不道。如今悔不当初,却也无法弥补,只求日后能护蓁琉师姐安好,请师尊安心。”
“护她安好,自己也要安好。你啊,最是粗心大意,下次不要再把自己搞得浑身是伤地回来了,”夫子顿了顿,“最好怎么都不要回来了,等一切结束了,在外边过个安安稳稳的一生,倒也还好。”
我酸了眼角鼻尖,一时没忍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双亲已逝,我唯剩一个妹妹,如今也要离教习我许多的师尊远去,世上的亲人,越来越远了。
“教寓学子竹八,拜别夫子。愿夫子顺遂无忧,常乐安康。”
再起身,已是一片熟悉的林子,就像是在枯井中的那个梦一样,林子白雾弥漫,我心中却没有半点不安,像是认识这处树林似的。
其实本就认识,不过是天行山上,六界仙障外一片护结界的林子,前后入了两次,一次为因,一次为果。
我还没来得及养鹅,就要见到原本的那只大白鹅了。
眼下排开白雾,心中急切地理一理思路。
我名为和玲,在六界仙障中如何都想不起来自己的名字,难不成是六界仙障想同我开个玩笑?那想不起他的名字又是为何?或许,是他不乐意让我那么快想起?他那通天的本事,我算是又见识到了。
终于剥开了白雾,视野之中一片灰暗。
原来是那蒙骗我嫁人的贵客,如今带着险些与我乱点鸳鸯的仇人以及他们家的一群黑压压的小兵,打上门口来了。
我视线下移,才发觉他们之所以一直停在门口,只有一个冉弥悄悄进了仙障的原因,竟真是我面前一身蓝绿色、伤痕累累的人。
原来我此次入六界仙障许久,在外边支撑的,是他啊。
可他不是一直嫌弃我没用吗?那他此时会说些什么?恭喜恢复还是你竟然恢复了?而冉弥所说的,他放她进入仙障的原因,又是真是假?
顾不得那么多了,将一身仆仆风尘散开,玉笛化为玉剑,我身上素白的衣服,终于变回了原来美艳的紫色。
陆一函依旧挡在仙障之前,凭他的实力,其实在汜水河时本不需要我走到那么极端的一步的,可我也不想看到他这个样子;如今他本也不必要,只是为维护六界仙障的平稳,他选择只守不攻。
我本想上前扶他,仔细想想,还是罢了。
时过境迁,我已不是仙障中那个什么都不记得的人。
“你可知道,我这把剑,名叫什么?”
我缓缓走到他面前,他的上云剑上漆黑一片,像是沾满了魔族的血与灵,甚至他的伤口,也如同当时我的印记被吞噬前那般漆黑。
“你从来没告诉过我。”他吃力笑着说道。
他撑起的结界时强时弱,我捻起他的手臂,腕上脉搏有些轻飘飘的,大约已在此处不眠不休地撑了七日之久。
我缓缓起身,渐渐背对他:“我真的从来不知道,我那时候选择牺牲自己,竟是那般不负责任。”
对面漆黑一片的天空中,菲娅邪坐在黑金的宝座上,乖巧的寒鸦一只只围绕在她身边,浓浓的墨色云雾像是魔气侵染的血液般流出,让人十分厌恶。
月天城站在她的身旁,那一双眼睛与当初认真注视着小琉儿的眼神是不一样的。
失忆这种事,经历过就可以一眼看出同样在经历失忆的人。
“我的墨翎,离开我这几日,是去何处修炼了?可是忘记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了,难不成如今要恩将仇报?”
菲娅邪轻轻开口,清铃般的音色如同寒鸦的嘶鸣,刺得我生疼。
“殿下好会狡辩。当初害我失忆的,不正是您吗?逼得冉弥选择粉身碎骨的不也是您吗?甚至您身边的月天城,你敢说,没对他的记忆做手脚?”
我笑意相对,菲娅邪的脸色难看到了极致,月天城本来是一片茫然,却忽然间挣脱了魔云的束缚,直直冲着西边飞去。
我只是不想报杀父之仇了,我只是希望小琉儿幸福。
六界仙障中师尊顶着压力将我护佑,这是我欠他的。
“我知道,那颗救我的火珍珠,是琦琦。”我低声对陆一函说。
在折水冰冷如窟的缝隙里,是她融化了那些束缚我的寒冰,她也因此浴火涅槃,明了她在十二灵石中最为华贵的身份,月光石火珍珠。
可她还在受苦,我也欠了她。
陆一函愣了一下,随即道:“是啊,师妹好不容易才救回的你。”
他话中的犹豫我不能懂,月天城一走,菲娅邪更无半点胜算。
毕竟,她一直用寒鸦的血疗伤,至于她如何受的伤,那盒泥塑的小人早就告诉我了,那些变灰暗的人,并不是莫名其妙变得灰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