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脸庞上圆下尖, 面中一节细短的鼻梁骨微微向左偏移,耳不贴面,耳骨尖露, 手里提着一把匕刃, 刀尖向下滴血, 嘴角上扬, 似笑非笑。
莫妄语定神细细一看, 不知为何,竟觉得这个素未蒙面的孩子有些眼熟。
“莫妄语,”那孩子准确无误地叫出莫妄语的名字, 说:“你运气不错,被你蒙对了不少。”虽然语气不甚服气, 但话里话外都流露出佩服的意味。
“我大师兄才不是蒙对的呢!”莫妄思不高兴道:"我师兄神机妙算, 神通广大, 一看就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你这点雕虫小技, 折腾出了个什么幻境迷像,也想难住他?”
那孩子噗嗤邪笑一声,哑声道:“莫妄思啊,莫妄思,无论什么时候, 你都在上赶着当他的狗腿子。”
“你!你!”莫妄思性格纯良, 即便气极了, 也不会辱骂人, 此时只能咬着嘴唇, 涨的满脸通红。他突然想到什么,喝了一声:“你又如何知道我们姓名?”
“啧, ”那孩子点了点头,说:“看来你也不完全是个蠢蛋。”他随意地晃动匕首,不断甩出眼花缭乱的剑花,缓缓行至大堂中。
“你们不是想知道当时发生什么了吗?我现在告诉你们。”
说话时,他故意抓了一把曾老爷的胡须,尸体倒了下去,直挺挺的斜靠在椅背上,然后被一脚踹开。他坐进曾老爷的席位。那张椅子对于他来说太高了,以至于他的两只脚踩不着地,空荡荡地晃荡。
“外人都道曾家老爷宅心仁厚,曾家夫人贤良淑德,什么大好人,什么大善人,不过是一窝男盗女娼!”
他冷眼睥睨另一侧横死的大夫人,道:“这个女人,她就是个妒妇!可惜,可惜......她天生长得不好看,贼眉鼠眼,面黄肌瘦,姓曾的娶他,不过是因为她是何氏嫡长女,家世显赫。
“什么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无外乎是在床上没得滋味,犹如左手摸右手罢了,啥意思没有。”
听着半大点的孩子侃侃而谈成人间那档子事,莫妄语眉头深锁。
那孩子继续说:"不过一年,这色胚便要找小老婆啦!但他这人好色就算了,偏偏还好面子,又想要怀抱美娇娘,又想要世人夸他品行正直不好女色,于是只敢背着臭婆娘偷偷干,哄小姑娘困觉,睡完便拍拍屁股走人。
谁曾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指望买占便宜,别人也把他算计着。没几日,孟家贱婢揣着他的种就来了。哈哈,臭婆娘简直气坏了,孟家可不能得罪,再不情愿,也只能让她过门。"
“只要穿过一次的鞋子就叫破鞋儿。这死老头,见新婆娘生了两个,又不喜欢了。但这次他学乖了,不去招惹那些名门淑女,改找灶房的炊火丫头。炊火丫头哪有什么家世可以撑腰?欺负了不就欺负了?死了不就死了?偏偏留下的小杂种命硬!没死成,还在他眼睛前面隔应人!”
“他有一个翡翠琉璃盏,甚是喜欢,一直搁书屋里把玩。这天家里仆人笨手笨脚,给他打了。他们怕他生气,便串通好,说是那个小杂种干的。”
“多好的机会呀,刚好能趁机把小杂种好好教训一顿。要是能趁这个机会弄死就好了,日后还能眼不见,心不烦。”那孩子歇斯底里,越说声音越颤抖,最后甚至发出一两声撕心裂肺的吼叫。
“哈哈,哈哈!”
“就算……就算……曾家于你有愧,你也不能杀人,”莫妄思心地善良,忍不住说道:“这些人是对你不大好,但他们也没真杀你,不过是平日苛责了你一些,但还是让你好好活到现在。你若心中有气,等长大了,跑出去自立门户,不就好了吗?何必乱杀人?背一条命,要下一层地狱,难道你想图一时之快,永世不得超生吗?"
“哈哈,哈哈!”那孩子好似听到了什么,仰天大笑起来,待他笑完低下头来,竟笑得泪流满面。“莫妄思啊,莫妄思,你真是跟你大师兄还有你那师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你知道我最受不了你们这些人什么吗?自以为是,道貌岸然!”
他冷声叱喝道:“莫妄思,我就问你一句话,你这个锦衣玉食小少爷,可有一天饿过肚子?”
“我……我……”莫妄思一时无言以对。在进入无修派以前,他是一个仙门世家独子,备受爹娘疼爱,小小年纪又显露出过人天资,被无修师尊一眼相中,收作弟子。若非说一段艰难时日,那还是师尊刚走那会儿,但即便那时无修派穷得叮当响,实在揭不开锅了,有莫妄语在,他就有本事给他们弄吃的,一日三餐,遇上好日子还有烧山鸡!所以说苦是真的一点没吃过。
“呵......”曾高行冷笑起来,道:“怎么?没话说了?刚刚不是还振振有词么?现在成哑巴了?你知道吗?若没有你那出生,你今日根本不配在我面前说话。”
“什么下地狱,什么遭报应,我的天道便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谁欺负我,我就要谁的命。我恨他们,他们死有余辜。”
室内被曾高行大江滔滔般的诅咒震得一片安静。大家僵在原地,半晌没有出声。唯有顾风归腰间一柄冰剑剧烈震动,时刻蓄势而出。
一直一言不发的莫妄语突然抬起眼,目光明亮如火,炯炯有神。曾高行方才一句句一声声吼叫着宣告自己的仇恨,他终于想起来这孩子长得像谁了。
这时,门外有风。
方才被他关上的房门,一扇扇,一面面,哗啦啦吹枯拉朽地全部吹开。
只见曾家大门之外的青石板上,洒了一地银色的月光。
天边屋檐上突然落下一个人来。那人由远而近,一身青赤色道袍在银白深夜中犹如一朵悄然绽放的红花。最后近到眼前,一张仙人似的面孔如天落九星。待看清那人的面孔,莫妄语眼眶陡然一烫,差点滚下泪来。
师父......
无修师尊从月光里走了出来。
“师父!”几个孩子立刻大声叫了出来,莫妄思不顾一切地背着竹篓子往外跑,边跑口中边喊着:“那是师父,是师父来救我们了!”
莫小丙从睡梦中惊醒,看见师尊,奋力伸出手臂,奶声奶气地哭喊道:“师尊,呜呜,师尊,小丙要想死您了......”
“这位,这位真是无修师尊?”其他人也恭恭敬敬地抬首相望。
莫妄语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但觉肩膀一轻,好似卸掉了千斤重的担子。他眼睛一酸,这些天受的委屈全部涌上心头,此时看见师尊,简直是见着救星,浑身上下脱了力。
然而,那句千斤重的一声师尊还没到嘴边,身侧白袍忽闪,一人却突然伸手拦了他一下。
莫妄语蹙眉,疑惑地转头看去。
只见顾风归喉结微动,冰蓝色眼眸中满是隐忍。他温声对他说道,“莫道长,别过去......”
莫妄语被这句话猛地震了一下,方才沸腾着的心脏一瞬间沉沉坠落回胸膛,好像突然从美梦中陡然惊醒,他彻清醒了过来。
太傻了。
师尊早走了,走了不知道多久了。他是真的不打算要他们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低下头,压下眼角的泪水,死死地握紧拳头,对那向师尊奔过去的孩子们说:“都给我回来!那是假的。”
“怎么……”几个孩子慢慢停下脚步。
果然,幻境中的师尊并没有朝他们看一眼。无修闲人翩然从屋檐上走下来,然后款步走向曾家大院外墙角一个正在哭泣的小男孩。
“哟,瞧瞧,瞧瞧,这是哪儿来的小可怜?”幻境里师尊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不着调。
无修闲人将这小男孩抱了起来,用干净的衣袖擦干净他脸上的污秽,露出曾高行的脸。
“这是......”莫妄思不敢置信。众人再向屋内走廊看去,那里缺人的位置,躺了一个小乞丐。原来,那晚作恶完后,曾高行早已给自己谋好了退路,他杀了一个无父无母地小乞丐,然后自己取而代之,来了一个不留痕迹的金蝉脱壳。
师尊观男孩面相,脸色微变,继而凝神握住男孩的手腕,一寸骨头一寸骨头的按捏上去,这才面色稍霁,道:“小孩,你命真不好,一生多灾多难,但妙在你灵根上乘,若跟我修仙,化这一身戾气,也能有后福。小孩儿,你可愿意?”
曾高行正愁无处可去,没想到现在不仅将师尊欺瞒过去,师尊还要收他为徒,这般美事,怎么会不依,连忙迭声答应,还要给无修闲人作揖拜礼。
无修闲人一笑了之,道:“别急,跟我回无修山后,自会给安拜师宴。”他微微一笑,道:“我家里还有个大徒弟,比你长上几岁,日后你们二人要好好相处,互敬互爱,知道么?”
“知道。”曾高行脆生生道,一脸乖巧伶俐。
“好了,我们现在该进去看看,这家到底发生什么了。”无修闲人绣袍朝天一扬,送出一只白白胖胖的大信鸽,道:“得把顾左尹叫上,那小子最爱凑热闹了......”说话间,无修闲人怀抱小孩,消失在闭上的门扉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