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也知道,你所说的谢谢你,是谢谢我离开了你的世界。让你可以像今天这样再也没有负担地生活。
——我虽然会因为听到这样的话而感受到心痛。可是看见你现在幸福的样子,我也真的觉得很幸福。
——以前我每次听到都会不屑的歌曲,那天也让我流泪了。那首歌叫《很爱很爱你》。
其实青春就是些这样的碎片堆积在一起。
起床,刷牙,骑车去上课。
跟随着广播里的节奏慵懒的轮刮眼眶。偶尔躲过广播操偷跑去小卖部买东西。
今天和这个女生勾肩搭背,明天就因为某些琐碎到无聊的事情翻脸老死不相往来。
日本男生精致的脸和漫画里的男主角一样吸引人。
弄堂里弥漫着的大雾在夏天也不会减少。
公用厨房的水斗里,用凉水浸泡着绿色的西瓜。
就是这样一片一片装在载玻片和覆玻片之间的标本,纹路清晰地对青春进行注解与说明。
但其实也并不完全是这样。
就像是易遥曾经经历过的人生一样。那些几乎可以颠覆掉世界本来坐标的事情,你以为就停止了。
那天齐铭和顾森西一起收到顾森湘短信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那是她死前最后发出来的三条短信中的两条。
“我讨厌这个肮脏的世界。”
——应该是遇见了不好的事情。齐铭想了想,打了回复:“那是因为我们都还保持着干净呢,傻瓜。”
“森西你要加油,你别惹妈妈生气了。我永远爱你。”
——应该又是妈妈在冲她数落自己的不是了吧。森西这样想着,回了一条:“知道啦。我也永远爱你,美女。”
顾森西从电梯走出来的时候就听见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从家里传进走廊里。
顾森西赶紧跑过去,看见家门口敞开着,母亲坐在沙发上,双手用力捶着沙发的边缘,脸上鼻涕眼泪一片湿漉漉地渗进皱纹里。在看见顾森西的同时,母亲发出了更加尖利的哭声来。
客厅的一角,父亲坐在凳子上,手撑着额头,眼泪一颗一颗地从发红的凹陷眼眶里往外滚。
顾森西冲进姐姐的房间,刚把门推开,就弯下腰剧烈地呕吐起来。
满屋子浓烈的血腥气味。甜腻得像是无数深海的触须突然朝自己涌来,包裹着缠绕着自己,把剧烈的腥甜味扎进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深处。
顾森湘安静地躺在床上,头歪向一边,眼睛定定地望着窗外的天空,瞳孔放大得让人觉得恐惧,床单被血泡得发涨,手腕处被割破的地方,像白色花瓣一样翻起来的碎肉触目惊心。
顾森西靠在墙壁上,张着口像是身体里每一个关节都跳了闸,大过剧烈的电流流过全身,于是就再也没办法动弹。
写字台上是一张纸。
上面是两句话。
和发给齐铭与自己的那两条短信息一模一样。
——我讨厌这个肮脏的世界。
——森西你要加油,你别惹妈妈生气了。我永远爱你。
顾森西没有去上课。
上午课间的时候易遥有打电话来,顾森西也不太想多说,随便讲了两句就挂断了电话。
他坐在顾森湘的房间里,望着干净的白色床单。
家里也没有人。母亲和父亲都住院去了。突然的打击让两个人都一下子老了十岁。特别是母亲,昨天晚上送进医院的时候,脸上苍白得像一张一吹就破的纸。送进医院之前,母亲尖利的哭泣声一直没有停止过。
顾森西眼圈又红起来。他伸手拉开抽屉拿了包纸斤巾。
抽屉里是顾森湘的发夹、笔记本、手机。
顾森西拿起手机按开电源。盯着屏幕上作为桌面的那张自己和她的照片,心口有再一次抽痛起来。
过了几秒钟,手机振动起来。两条短消息。
打开收件箱,一条是齐铭的,一条是自己的。
顾森西按开来,看到自己写的那句“知道啦。我也永远爱你,美女”,泪水又忍不住地往外涌。
顾森西正要关掉手机,突然看见了在齐铭和自己的两条短信下的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消息。顾森西看了看时间,正好是姐姐死的那一天。他把光标移动到那条短信上。
“你是在和齐铭交往么?那下午两点来学校后门仓库吧。我有话想要告诉你。”
顾森西想了想,然后又按回到发件箱里,看见除了姐姐发给自己和齐铭的那两条消息之外,还有一条消息是:“你满意了吗?”而发送的对象,正是刚刚收件箱里的那个人。
顾森西看了看那个陌生号码,印象里好像看见过这串号码。
他拿出自己的手机,按照号码拨通了对方的电话。
在手机屏幕上的这串号码突然变成名字出现的时候,顾森西全身瞬间变得冰凉。
这串号码一直存在自己的手机里面。
它的主人是:易遥。
电话响起来的时候,易遥正在食堂吃饭。她看了看来电人是顾森西,于是把电话接起来。刚要说话,那边就传来顾森西冷漠的声音:
“你去自首吧。”
“你说什么?”易遥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我是说,你去自首吧。”
说完这句话,对方就把电话挂了。
其实很多我们看来无法结实或者难以置信的事情,都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么复杂,或者不可思议。
就像小时候,我们无论如何也没办法理解那些恶心的毛虫,竟然是美丽的蝴蝶们的“小时候”。
其实也没什么不可理解,那些虫子把自己层层裹进不透明的茧,然后一天一点渐渐改变,最后变成了五彩的蝶。
其实就算变成蝶后,也可以引发更加不可思议的事情来。比如它在大洋的彼岸振动着翅膀,而大洋彼岸就随机地生成风暴。
其实事情远比我们想象中要简单。
只是我们没办法接受而已。
有一天易遥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的短信,短信里说,如果她是齐铭的女朋友,那么就请她去学校仓库,有事情要告诉她。易遥下意识的反应就是对方“搞错了”,齐铭的女朋友应该是顾森湘。她根本没有想到,这样一条口气平和甚至稍微显得有些礼貌的短信,会是顾森湘的死亡邀请卡。
至于顾森湘去赴约之后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谁都没有办法知道了。只有顾森湘自己知道,还有让顾森湘遭遇那些肮脏的事情的人知道。
只是我们都知道,这些不好的事情,已经不好到了可以让顾森湘舍弃自己的生命,说出“我讨厌这个肮脏的世界”来。
易遥手脚冰凉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顾森西。他冷冷地伸出手,说:“那你把手机拿给我看,是谁发的那个信息,你把号码给我,我去找。”
易遥把眼睛一闭,绝望地说:“那条短信我删了。”
顾森西看着面前的易遥,终于哈哈大笑起来。
他抹掉了眼泪之后,对着易遥说:“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易遥低着头,“真的不是我。”
顾森西眼睛里盛着满满的厌恶的光,“易遥你知道吗,我姐姐经历的事情,都本来是属于你的,包括去死的人,都应该是你。”
易遥没有说话,风把她的头发突然就吹散了。
“我姐姐是个纯洁的人,什么都没有经历过,哪怕是一点点侮辱都可以让她痛不欲生,你把那条短信转发给她……我就当作真的有别人发给过你……你不觉得自己太恶毒了吗?”
易遥把因为泪水而粘在脸颊上的头发用手指捻开,“你的意思是不是,我就是个不纯洁的人,我就该去遭遇那一切,如果遭遇的人是我的话,我就不会自杀,我的命就比你姐姐的贱,你是这个意思吗?”
“你连孩子都打过了,你还不贱?”
“你就是恨不得我代替你姐姐去死?”
“对,我就是恨不得你代替我姐姐去死。”
胸腔里突然翻涌出来的剧痛,易遥有点呼吸不过来。眼泪迅速模糊了视线。那种已经消失了很久的屈辱感再次铺天盖地地涌来。
她深吸了一口起,然后伸出手拉向顾森西的衣角,“我知道你现在很生气……”
易遥刚说完一半,就被顾森西用力地朝后面推去,“你别碰我!”
朝后面重重摔去的易遥正好撞上骑过来的自行车,倒在地上的男生迅速地站起来,慌张地问易遥有没有事。
易遥朝着发出疼痛的膝盖上看过去,一条长长的口子朝外冒着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