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亲的车驾和鼓乐一到,驿馆就热闹起来。
轿子停在门口,吹吹打打。
这边吵吵嚷嚷催新娘梳妆启身上檐子,那边拦门索缎死乞百赖要红包。
笑声一片。
屋子里,魏氏带着喜娘丫头忙碌不停。
「快快快,新郎官催妆了!」
「首饰呢!」
「盖头盖头……拿过来」
金凤头冠盖上大红喜帕,领饰,戒指、手镯,珠翠满身,黄金赤亮,那一副珠光宝气和富贵逼人的景象,晃得人眼花缭乱。
辛夷长这么大,身上从来没有佩戴过这么多的首饰,只觉得都沉重了了不少,脖子仿佛都要压弯了似的,难受得紧,可身侧的一群喜婆和丫头却连声称美。
天家富贵,新娘子戴得越隆重,夫家越是有脸面,所以,辛夷不得不为了广陵郡王的脸面不停地抻住脖子,挺直脊背,让自己看上去更为舒气一些。
「姑娘。」
红豆突然小步过来,低头小意。
「少主有话要同你说。」
辛夷怔了一下,抬头望向紧阖的房门。
魏氏见状,笑了起来,「等会儿姑娘就要上轿了,大舅哥有话交代,那我们便先外面等候吧。」
姑娘家嫁人,若在娘家,是需要母亲教导一些夫妻之道,再千叮呤万嘱咐依依不舍方才出门的,而辛夷没有这些,一个人安静独坐等婚仪,让魏氏看着都觉得心酸。
她不知原委,当即示意丫头都出去,腾出地方来让他们兄妹说私房话。
杏圆看着大家都出去了,不太情愿地拖动脚步,想留下来陪着辛夷,却听辛夷低笑一声。
「去吧,外面等。」
杏圆看一眼门口的高明楼,垂下眼眸,「是。」
高明楼走进来,为了避嫌,并没有反手关门,而是在辛夷面前不远处慢慢站定,凝神看她片刻。
「一会我会送亲过去。」
古时嫁女,一般娘家送嫁会有两名男性亲眷,舅父、兄弟、或是堂兄弟,表兄弟同行。
父母不在,高明楼为妹妹送嫁再正常不过。
辛夷微笑点头,「嗯。」
高明楼没有说话,一件簇新的深蓝色公服,腰间鞋带,黑底革靴,整个人添了些清俊儒雅,褪去了一些平常的冷漠。
辛夷盖头垂落在颌下,只看到高明楼那双黑色革靴。
「哥哥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高明楼目光深晦,沉默片刻突然走近,将一个小荷包递给她,「你放在身上。」
荷包里有肉脯果干还有几块精致的糕点,都用油纸仔细地裹着,种类多而杂,看着便知准备的人十分用心。
辛夷心下略沉,笑道:「嫁到长公主府上,哥哥还怕我会饿着不成?」
高明楼沉默许久,一声低叹。
「宋人婚仪繁杂,新娘子常常会饿肚子。」
辛夷抿抿嘴,作开心状,将荷包塞到大袖里,双手捻紧红喜帕,端正地坐着,「多谢哥哥。」….
「嗯。」高明楼平静的目光下略有一丝纠结,好像有许多话要说,却又什么都没有说出口,只道:「兄妹一场,今后不论发生什么事,我总归是盼着你好好的。」
辛夷轻轻嗯一声,模样真诚而温和。
「我也不会忘记哥哥的救命之恩,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也一样盼着哥哥会越来越好,早娶嫂子,早添侄子……」
高明楼嗯声,没有再多说什么,正如这些日子一样,对辛夷若即若离,不远不近,照顾周全却不十分亲近,让人猜测不透他的心思。
今日也是一样,辛夷看不到他的面容,却能察觉到那压抑的气氛。
「哥哥?你还有什么要说吗?」
高明楼沉吟一下,摇头,「没了。迎亲队伍已经来了,我出去招呼。」
辛夷乖顺地道:「好。」
高明楼转过身去,走得很慢。
快出房门时,突然抓住门柱停顿片刻,慢慢回头。
「等你嫁去长公主府,我可能很快就要走了,往后再也不能护你。你……不会怪我吧?」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很是柔软绵长,就像一个人做戏太久,渐渐入戏而忘却自己的身份,音调里是不太平常的深情,目光里是浓浓的不舍,让辛夷心下略微沉重。
「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高明楼:「我不是宋人,总归是要离开的。」
辛夷:「那哥哥在大宋的事情都办好了吗?」
高明楼:「快了。」
辛夷笑了起来,「那我怎会怪哥哥?我以前就说过的,我的命是你救的,你有什么吩咐,我自会照办。」
高明楼沉默片刻,扭头看她。
「说这句话的是阿依玛,还是郡王妃?」
辛夷道:「阿依玛就是郡王妃,郡王妃就是阿依玛。」
高明楼勾起嘴角,视线微淡,看着她笑了笑。
「汴京是好地方。繁花满路,香醉游人。箫笛连夜,不似人间。你往后在这里生活,哥哥也放心。」
在辛夷的记忆里,高明楼很少自称「哥哥」,外人眼里感情深厚的一对亲兄妹,其实中间隔了一层,只有他二人心知肚明的窗户纸,却从来没有人主动去捅穿过。
没想到在出嫁这天,却从高明楼的嘴里听来几分真情实感。
辛夷轻轻一笑。
「我以为哥哥并不喜欢我嫁到大宋。」
高明楼嗯一声,「不喜欢。」
「那……」
「但是你喜欢。」
一句话平静淡漠,却饱含失意。
这种失意让人很难琢磨,就像一个找不到归属感的孩子,走在人海茫茫的街头,满目繁华热闹,他却孑然孤独。
「我不喜欢你嫁到大宋。这里的妇人要三从四德,以夫为天,去了婆家也低人一等,尤其你嫁的丈夫是广陵郡王,你的婆婆是长公主。这世上的荣华就没有轻松得来了,你一个外族女子,没有娘家撑腰,往后尚不知要遭受多少磨难……」….
停顿一下。
高明楼叹息一声。
「眼下广陵郡王爱重你,自是万事皆好。可自古男子大多薄幸,万一今后…………有什么不测,他可否仍会待你一心一意?」
辛夷惊讶。
她想破脑袋也没有想到高明楼会对她说这些话。
「哥哥,你怎么了?」
高明楼没有回答,沉眉盯着她看。
「你唤我一声哥哥,我便把你当妹妹。自是不愿你在长公主府里受半分委屈……可往后,我大抵是不能再护着你了,凡事须得留点心眼,切莫将心完全托负。若他府上当真不容你,也莫要由着性子与其冲撞,暂且忍耐,从长计议……」
「哥哥?」辛夷微怔。
「天大地大,长公主府若不容你,你便去别处求生。」
高明楼并不理会辛夷的询问,就好像要一次将所有的话都说尽一般,慢声柔语。
「只要人活着,便会有希望。无论什么时候,你都不要学那些贞妇烈女的模样,在一棵树上吊死。否则,我看不起你。」
辛夷:「我懂。往后我会常常来信
好叫哥哥放心。」
高明楼张了张嘴,好像还想说些什么,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
官媒人在说,礼部的迎亲使在不停地催促,说吉利快到了,让他们做好准备。
高明楼微微叹息,话锋一转。
「从今往后,你便好自为之吧。」
声音未落,他已迈开脚步。
「哥哥!」辛夷突然喊住他。
高明楼停下停步,却没有回头。
辛夷隔着一层大红的头盖,看着高明楼的方向,眼眶微微一热:「虽然你从来不肯与我交底,我也不知道你到底要做什么,有什么心愿要完全。但我也有几句话想要奉劝哥哥。」
高明楼沉默不语。
辛夷道:「人生在世,平安喜乐,福寿终老便是最好的结局,有时候,不必过于追逐那些求而不得。」
高明楼呵笑浅笑:「求而不得。说得好。我走了。」
脚步声越去越远,一群人嬉笑打闹着走进来,将婚礼的热闹点燃。
方才,辛夷看不到高明楼的神态和表情,却无端感觉到了他的压抑和落寞,就如一把拉满的弓弦,将气氛高高地推到了某一个濒临爆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