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光粼粼的漓水，不分昼夜奔流不息，带走了春夏秋冬的过往，却带不走朱桓与孙韶如今的忧虑。
他们面临着，无论怎么抉择，都是失败的困境。
三万有余的大军，每天消耗的粮秣都天文数字。他们根本，没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哪怕是让将士进入山泽里狩猎，也无法筹齐一天的口粮。
摆在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逃，或者是战。
但这两条路都行不通。
退兵的话，军中的粮秣也支撑不了他们，抵达江东囤积粮秣的益阳城。而且，狡狐陈恒肯定要率军吊在后面，让他们无法在沿路小村落里劫掠粮食。
战的话，先不说能不能攻破狡狐的营寨，就算是攻破了，狡狐也会让人将营寨的粮秣一把火给烧了！
不要怀疑，狡狐会不会如此狠辣行事。
如果是换成朱桓和孙韶自己，也会不二话的让兵卒执行，甚至是自己亲自动手烧粮食！
进退都是死路。犹如当年西楚霸王项羽，被困于垓下，面临着四面楚歌，空有一身勇武，却只能徒然悲叹着“虞兮虞兮奈若何”！
良久，继承了孙家人勇烈的孙韶，奋然起身对着朱桓作揖，说道：“都督，此战皆韶力主追击之过，让我军陷入了绝境！韶百死，亦无颜面对江东父老矣！韶愿领本部兵马在此，拖住狡狐兵马，让都督率军回益阳！”
朱桓闻言，便侧目，不忍心与孙韶对视。
此番追击，虽说是孙韶力主的，但也是他的本意。是他这个主将，亲自下了的命令。不然的话，他三万大军，为何在此地？
况且，事到如今，就算是孙韶愿意舍命断后，拖住狡狐的兵马，也是于事无补了。
这是三万大军啊，剩下的军粮怎么能支撑到益阳城！跋山涉水的逃命，尤其耗费体力，没吃饱怎么能逃得出去！
退一万步来说，有赫赫之功传颂于世的狡狐，难道不会分兵拖住孙韶的部下，自己率领精锐追击吗？
“都督，我江东连年被曹魏征伐，兵卒亦连年折损。还请都督以国事为重，断尾求生，为我孙家保住基业传承的元气！”
孙韶再次行礼作揖，言辞慨然。
他看朱桓侧头没有回话，还以为是因为自己宗室大将的身份，让对方无法抉择呢！
想想也是。
朱桓若是将孙韶扔在这里等死，自己跑回去了，孙权就算不会明面上责怪什么的。但是暗地里不爽，未来打压江东朱家的小动作肯定会有的。
不过呢，朱桓的心思，还没有想到这层。
他被孙韶的言辞给吸引住了。
断尾求生？
唉....
为今之计，也只能如此了。
他踌躇了一会儿，眼神经过狠辣与不忍的交织，终于变得坚定。
“来人，传令！”
朱桓大声呵斥着身边的僚佐，“全军暂且休息，明日四更造饭就食，五更出营与曹军决一死战！”
旁边的孙韶对此，是猛然睁大了眼睛。直到僚佐赶去传令全军后，他才回过神了，急忙出声谏言，“都督不可！若是全军压上，就算是胜了，曹军也会将粮秣付与一炬！我等麾下将士皆不得归江东矣！”
而朱桓则是盯着他，沉默了半晌，才叹了口气转身离去。还用一句话语幽幽，衬托背影的无比寂寥。
“断尾求生。公礼，汝明日率军为某压阵吧。”
嗯？
某说的断尾，乃是某麾下的兵卒啊！
若是将都督三万大军都耗在这里，岂不是本末倒置，还谈何断尾？
孙韶有些疑惑，看着朱桓落寞的背影，低头沉吟。
旋即，便猛然抬起了脑袋。
他也是领军作战多年的将领的，对行伍之事，也早就深谙于心。
比如慈不掌兵！
三万有余的大军，军粮有八日；如果死掉一半了，就能支撑半个月，就足够吃到益阳城了。
是的，朱桓的打算，就是用进攻狡狐营寨，消耗掉一半兵卒的性命！为了让剩下的兵卒，有足够的粮秣撤退！
而且，此举还能将狡狐的将士消耗一些，让他无法继续随尾追击！
死中求活！
为了一举两得！
孙韶也终于知道了，朱桓为何要亲自进攻，而让他的麾下压阵。
他麾下的“杀狐军”，乃是孙权一手建立的精锐之师，不应该被当成弃子损耗在这里！而朱桓的麾下大军，则是不一样。
这三万大军，来源挺杂的。
有朱桓自己的私兵部曲，有江东子弟，更多的是被强征入伍的山越！
山越本来就与孙家连年征伐！这些被虏获而来，强制征入行伍的山越，同样对孙家的忠心度不高！拿来当消耗品最适合不过了，不是吗？
唉....
孙韶想通了一切，也变得惆怅不已。
身为都督，身为将领，必须懂得取与舍。只要是为了最终目的能实现，一半兵卒的性命，是可以放弃的，是值得的！
只是大道理谁都懂，执行的时候，难免心中会郁郁。
终究，彼此生而为人。
毕竟，不到最后一步，谁都不愿意将朝夕相处的兵卒，亲自送上死路。
只是可惜了，他们的壮士断腕，他们让麾下兵卒的慷慨悲歌，在深谙人心的狡狐陈恒面前，成为了一场笑话。
亲自谋划了这一切的狡狐陈恒，怎么可能想不到，江东军会困兽犹斗！
怎么可能，不提前做好准备，让他们想死，都是一场奢望！
翌日，五更。
深秋的天空，还只是微微发白，星辰依然在眨巴眼睛，江东军营中擂鼓声如雷。声声催，让兵卒们整军列队，前往迎接死亡。
对面曹军的营寨，也同样鼓声大作。
不同的是，他们并没有出来列阵，而是将鹿角拨开，错落在一些庞然大物的缝隙处。
这些庞然大物都被牛皮蒙着，约摸有四五十之数。等大橹兵在前，用盾橹护住了前方，兵卒们揭开了牛皮，才展示出了真面目。
床弩！
足足有四五十驾床弩！
儿臂粗的弩矛，早就被架在了上面，闪着令人心悸的冷光。
而营寨靠着漓水畔的那边，五溪蛮们也陆陆续续的登上小舟。手中拿着的不是刀剑枪矛，而是清一色的弓弩。
左右腰侧，都挂着两个箭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