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年冬天,望着大江洪水的余波,我哀民生之多艰的叹息还没停息,消息灵通的永强电话来了:老范回来了!我连夜赶到他寄住的同学单位招待所,新的疑问却让我茫然不解。眼前的老范还是旧夹克黑布鞋,除了头发更短些,人瘦了些,却不是光头袈裟佛念珠,虽然双雄都从文化大业改行了,但沧桑后的重逢却更是亲切,我们彻夜长谈。
老范这趟是来办户口迁移的。做为下岗职工,户口本可以挂靠原单位,但老范学佛出家这档新奇之事,据说让食品公司党委书记大发雷霆:不能为企业贡献,还为党组织抹黑,辜负了党的培养!书记派人四处联络要他赶快把户口迁走。幸亏那位介绍老范接触佛学的南普陀中文系老友帮了忙,让他把户口寄挂了。介绍老范进入佛学世界的先行者没有出家,而后学者老范却勇往直前了?如同入党介绍人不干革命而被介绍者献身革命一样,这事情因无缘了解,至今让我费尽思量困惑不解。到我们见面时,老范终于把这烦心的事办妥了。他说:“如果不及时办理,单位就会把户口迁回山西老家去,那就麻烦了。”“他妈的,人都下岗了,户口也不让放?什么世道!”不觉中我骂了一句。看着他一身衣着,我问:“你不是出家了?”他说:“没那么幸运。”幸运?当和尚还得幸运!我吓了一跳,问:“为什么?”他说家里不同意,特别是他父亲,告诉他如果当和尚,就跟他断绝父子关系。所以老范只是在塔林边跟无法割断俗缘的同志们合租一起,跟塔林里的和尚自个修行。也就是个旁听生的身份,还不是正式和尚。既然租在外面,那总得生活费吧?我问:“生活费怎么办?”尝过饥饿滋味这是我最关心的。他低着头说:正式出家有信众供养,他们就靠自己解决。有的有积蓄,有的只能靠好心人捐助。这样何时是个了结?旁听生总得做正式生。我说:“总该想办法做正式和尚啊。”他说:最近一两年恐怕很难,父亲那关过不去。他现在是瞒着说在工作,写信回去就说过两年经济就能好转,让家里坚持一下。他父亲身体大不如前了,弟弟没考上预想的军校,只上了省里一所大专。他父亲急着他这大儿子挑起重担,能在沿海打拼好,以后好帮弟弟联系个好工作,黄土高坡实在没啥盼头。老范说他只能继续瞒到弟弟毕业,工作落实,征的弟弟支持,再争取父亲能理解。罪过罪过,当个和尚要这么难?我一阵恼火。可心中也明白,一个山区老教师辛苦大半辈子培养出个大学生,不就盼着他能有成就,改变家里落后的命运。谁希望自己儿子揣着毕业证遁入空门?想到上次电话说的九华山,我问:“不是说你去了九华山?”他说:“塔林只是个学习的地方,去那里是看适不适合出家后长住。”我问:“怎么样?”他说:“内部关系复杂,远非清净之地,还得再找。”出家难,住寺难,怎么烦恼无边了?我试探着问:“既然修行这么难,还不如回来继续工作。赚了钱,家里安顿好,再出家也不迟嘛。”他默然不语。我就进一步劝说:“弘一法师38岁出家,也是功果圆满,南怀瑾在娥眉山上开悟后又回到尘世来了。”他久久才抬起头,眼里有丝茫然,说:“回不来了,既然选择学佛这条路,总不能半途而废。……再说,这么个污浊社会,我没信心。”是啊,恐怕一切都已定型了。两人又一阵沉默。我忽然想到上回电话里女性的声音,我说:“怎么尼姑跟你们在一起?”他目光在我脸上停了三秒,才闷声答道:“塔林归佛教协会管着,那是办事处工作人员。”我迅速转移话题,问:“平时怎么修行?”他来了兴致,说:“修行还得靠个人,不要看那么多和尚,有的心还在俗尘,真修行是不可貌相的!”然后他边示范边向我细细道来:如何打手印,如何盘腿,如何坐禅,如何观想,又讲了他一位师兄走一步要花两个小时……夜已深,让佛陀回去吧,我得睡觉了。早上醒来时,他盘腿坐着——竟然整整一个通宵!
为他送行时,大家知道这一走再见面就更难了。老范喃喃说着现实生活劳而无功,哪比的上佛家修行的潇洒自在?火车站的糟杂声让大家都听不清,老范更象在自言自语。凉晨中他单薄的身子如一叶孤舟,即将漂出特区港口,大家心头笼罩着无语的酸涩。通知上车了,大伙不约而同你50我100地凑了一点心意,在大家的坚持下,老范默默收下了。看着他脚步匆匆汇进检票门,顿时一颗鸡蛋梗住了喉咙,泪水遮住我的视线——校园双雄彻底分道扬镳了!耳畔同时传来大家的啜泣声。直到走出车站,大家才开始讲话,永强狠狠骂了一句:“什么学佛好?狗屁!”老范一位对佛学深有研究的同学说:“走路轻快便捷,老范学有所成了。”
以后的日子,因有背景的新司仪的到来,我离开了酒店。在特区职业大军的狂潮中,我从岸边被甩向浪底,又从礁石被甩向沙滩。饥饿与彷徨与我同在,断断续续又做了几个勉强果腹的工作。要不是永强几位旧时部属的接济,有几次我真的要僵硬成大雪山上的丰碑了。
99年夏天,特区的草地沼泽即将淹没头顶时,我怀揣身份证转战周边小城,走上农村包围城市的道路。就是这样,常在支撑不住的时候,曾经的豪情便发挥余热,让我提提松遢的皮带继续奔走。马克思!伟大的马克思说的多好: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再次念叨这话语,我不禁热泪盈眶。
一天午后,我正费劲地念着: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的……叮当叮当!一阵激烈的金属撞击声击碎了梦的皂泡。透过出租房的小窗,我看到两位铁匠正在火热打铁。
新世纪钟声敲响的夜里,两颗红艳巨星划过梦境倏然坠地,我惊跳而起,呆坐达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