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端午这天气已经是热起来了, 换上了薄衫偶尔还是会汗流不止,于是打着扇子去除这燥热,有钱人家的小姐早早地便是享受了那从宸国边界运来的玄冰以解暑, 可我这一个穷酸书生, 也只能以静制动, 以不变应万变地心静自然凉了。
说到这心静自然凉, 莫过于那故去的人心最凉爽。虽说这调侃不甚得当, 可事情也就是这么个理儿。边境传来夙昧已殁的消息确实极为真切,不似那潮湿闷热黄梅天般水汽弥漫。京城里头亦是换上了七日的缟素,一片肃穆。
因天气热着, 因而夙昧的尸首也不能保证完好,竟是就留在了绥城, 客死他乡战死沙场, 想来则是更添几分凄凉。
听朝中有人在议说是夙昧死得蹊跷, 军中或许有通敌之人。雅皇知晓此事大发雷霆,一面沉痛追封夙昧为隆誉王, 一面又拍案下令严查此事一网打尽余党。而正巧我外祖也正好在这余党之列。
可为何我未被捉起来?还在这悠悠闲闲地打发时间磕磕瓜子呢?这一点连我自己都不明白,并不是不明白我悠闲嗑瓜子儿,而是不明白为何我不被连坐一并入了这大狱。
这谋逆之事当是杀头之罪,若是给安上个诛九族的罪名也是不为过的。可如今,我无心去念这些个事情, 只能庆幸自己并未一道被捕, 继而也留有了救出外祖的希望。
今儿个我也只晓得皇上在此举之中提拔了两人。一是林述, 这也是应该的, 毕竟是由他搜集逆党之众, 而三年之间的连连晋升,想来雅皇对之也是极为看重的。林述的爹爹林太傅也因此退居二线, 应是怕位高权重而帝皇之家最最忌讳这功高盖主,为保全林氏一族所致。
但另一人却是我未曾想到的,那人是户部侍郎左攸天,如今被提拔至京畿九卿之一,主掌朝审事宜。也同我一般从吏部划到了礼部,这户部的侍郎竟是被调到了大理寺了。如今便是要称它一声大理寺卿左攸天了。
当日彻查我爹爹那座府邸的事儿也是他执掌的,如今我外祖这事儿想是也落在了他的头上。怎么说呢,这或许也算上是一种猿粪不是,或许因每每遇见他便是一场头疼闹心的事,这种缘分还称得上“孽缘”不是?
外祖那日被提刑却真真是被唤入了宫里头软禁了起来,我是万分想不通的是为何要拿一古稀老人开刀,一来外祖他早已退守廖阳不再过问朝事,二来即便是有这心也无这力了,年老体衰体弱多病是众生的规律之循。
如今晓得他在宫里头未曾吃苦,心里也就安适了一些。廖夫人倒是极为要好地多多关照着我外祖,小荃子也在打点,雅皇没事儿就和这些个“罪臣们”下下棋,谈谈天的,也没有刀剑相向,酷刑相待的。
我倒是由着廖夫人来探访了我几次,也摸不清她的好意从何而来。此人一直孤傲得紧,之前却是莫名示好,硬说我有孕还唤来了太医,这薛太医也不知与廖夫人有否谋略好故意误诊我有了身孕,惹得几家欢喜几家愁的。可如今林述奉旨带走了我外祖这事也是被人所知晓了,我与林述这矛盾也是公然了,不晓得现下林述他的处境为如何,会不会被人责骂成弃妇渣男,而他不知情的娘亲又是怎的想的。或许现在也是知道这是他们所布下的一场局了吧,真是叫人空欢喜一场。
而我这儿,我却没那么容易开口了,爹爹娘亲对我心疼得紧,我也就自然不提及,反正月份还早,每当看着他们热切愧疚的眼神,我也不急着说也不好意思说。
听着爹爹与我说今后要让小孙子骑在他脖颈上,娘亲呵斥着说爹爹自己颈椎不好也莫要如此宠坏了小孩子。我在那儿笑得难堪,心下却苦恼着何处来这小孙子让他们含饴一享天伦之乐。
这些事情本已经让我一头大了,现在他们讲着我肚里这莫须有的孩子,也好随便帮我缓解一下心中我对外祖一事的灼急,将这份拙计转移到此事身上。不得不佩服他们的贴心,拍手,甚好甚好。
思及我与林述之间连封像样的和离书都不曾有,却是也分居了。那尚书府空荡荡的,一个人杵着,夏日里估计也是极为凉快的。真当是羡慕这林述,一人一府,也不用特意去降这暑。可瞧我这大汗淋漓的模样,我可是晓得了天壤之别,就莫要是与人相比了。
饼儿最近倒是乖了许多,连平日里絮絮叨叨最最爱吃的艾草糕也不曾挂在嘴边了,一来一去竟是瘦了些许。
“饼儿瘦了,怪是憔悴的。”娘亲无意之间与我说道。
我瞅着饼儿嘟着嘴,笑着安抚胖丫头:“饼儿的胚子好,胖则丰腴,瘦则窈窕。”
“再瘦一些定是个小美人儿。”百里皙也插嘴讨人嫌。
“还是壮实点好,臀大腰圆的好生养。”王厨娘最后来了一句叹惋,她那股样子似是欲扼腕。
思及此处我心里头的重担也是松了一些,这饼儿真是我的开心果。娘亲也与我提到说这饼儿如今也快二十了,只是这模样行事瞧着小,她也没那少女的心思,如今看来过了这嫁人鼎好的年头,是我们委屈了她的。
饼儿还是个小孩儿心性,若是嫁人又会是什么样子,我是猜想不出。我回娘亲说而今真是多事之秋,待这一阵子事情过去了,也该给饼儿张罗下婚事,叫她也多多留意才好。
我笑着拉了饼儿问她可想嫁人儿。
她却红着眼怒气冲冲与我说道:“饼儿才不嫁人,饼儿才不要抹帕子。”
我哑然,她这是嫌弃我,厌烦了我老搽那眼污的帕子,好好好,改日我便不劳烦她洗便是了!
可心里还是落寞得很,或是我的婚事对饼儿也有触及,让她瞧见了我偷偷啜泣的样子,也叫人看去了笑话。我还真是对不起傻饼儿。
“可是,嫁了人会有小宝儿啊。”我试着以身作则,摸着那骗人的平瘪肚子劝着她。
“那我今后就与小姐的小小公子玩耍好了。”饼儿似是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在频频吃哑巴亏的我的面前,倒也成了伶牙俐齿了。
她这么一说,我倒是更加难以启齿了。遂,我亦不在她面前再说这事儿,倒是叫娘亲旁敲侧击了几回,却皆以失败而告终。
“你倒是还有这闲情看闲书嗑瓜子儿。”
无端被斥责,我闻声抬眼瞅向来人,原是百里皙。
“来的正好,快替我扇扇扇子,我这手腾不开啊。”一手捧书一手摸着瓜子,的确是没有再多一只的手来拿扇了。
“你这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来是做给谁看,现下我都替你心焦得很。”百里皙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我哪是做给谁看,子白你莫要胡言。”放下手中的书,顿时失了“好”心情。
见我如此,百里皙也自觉有些说过了,赔着笑脸向我说自己的不是,捡了好些笑话段子来讨好我,末了又添了一句:“孕妇这火气就是大。”
听他这话,却又是直戳我的心坎最薄弱处。
沉声片刻,我觉得自己心里的话郁结的陈词都无处去讲,现下唯一能说的人,估计也只有百里皙这半个不算话的兄长了。
只是这事,我能与他说么?望着百里皙这皮笑的脸,我与他也算是相识了那么多年,这些事儿不能与爹娘相述,所以也只有他了。
我将瓜子壳清理干净,默了半晌,低低出声,说:“可若我未曾有孕呢。”
“你瓜子吃多了坏了脑子吧,”百里皙只当我是胡言乱语,“可不是说果仁类的吃了补脑么?”
我稳了稳嗓子,似是严肃了几分,并不是在说笑话:“我说真的。”
“这可不能说笑。”百里皙一开始不信,但见我神色旦旦,便是心里有了个底,蹙着眉,凑近了些问,“真的是真的么?”
“我骗你做什么?”我失笑。
“你自然没这闲工夫耍我,可怎么还笑得出来,”百里皙敛容,一副肃穆之色,“那小叙儿你与林述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脸色一沉。
“噢噢噢是在下错了。”千不该万不该提及林述这个名字。
“或是要和离,或是他休离……总之这夫妻,恐是做不成了。”我收起了扇子,竟是觉得这浑身的燥热都散了去,不知为何身周倒是有些冷了。
我将这其中曲折说与百里皙听,他托着下巴沉思许久。
“我看他无离之意。”百里皙与我断言。
“即便是他不情愿,我这头应该也是笃定了的。”我垂眉道,“更何况我肚里也并没有他的孩子,离起来也应是方便。”